第三三章    布拉格化學婚禮（3-33-7）

  甫過午夜十二點，仍不少遊人晃蕩街市，腹䵍從小劇場離開後，決定先到胡斯廣場一探究竟。半小時前他進入小劇場前廳，尤拉伊等傀儡煉金術師們，已將劇場內外恢復至八九成完整，效率甚高，如此得見在弗拉斯蒂米爾領導下，波希米亞斯拉夫傳統一派的組織分工能力，紀律嚴明、縝密精細。反觀自家小淳鉅子，放任護神和三萬墨者自由行動，不像太爺爺墨薔靐、父親墨薔燄那般行事謹慎，更背道爺爺墨薔梟的心機算盡，反促使墨薔家空前絕後地盛強，那孩子口頭禪「運氣就是實力」，頗具幾分道理。腹䵍思之，溫馨淡笑。

  弗拉斯蒂米爾神色凝重地現身小劇場，正與眾傀儡師商談要事，腹䵍不便旁聽，轉身欲步出場外等候，盧博斯眼尖發現，喊道：「腹䵍先生！」腹䵍回身，淺笑道：「打擾諸位商議要事了。」弗拉斯蒂米爾見腹䵍獨自前來，說道：「此事正要與腹教授、鉅子共同討論。」腹䵍預感事有異態，欠身回答：「小淳鉅子今晚暫時下榻帝國飯店，腹䵍在此代為賠禮⋯⋯不知何事緊急？」弗拉斯蒂米爾長歎一聲，說道：「天文鐘停止了。」

  布拉格天文鐘，曾兩度長期停止運行，為捷克舉國分別帶來了大規模死亡的黑死病及洪災，皆非人力可抗，如此詛咒，溯源一四一零年前後，神聖羅馬帝國的西吉斯蒙德皇帝時代。

  盧森堡王朝、查理四世之子，西吉斯蒙德，所繼承的君主、侯爵頭銜多到可跑繞全歐一圈，他身陷弒妻疑雲，並引爆「胡斯戰爭」。彼時西吉斯蒙德的政治中心，即布拉格，是以命人設計製工，堪稱當世卓絕無二的天文鐘，自鳴宇宙中心，傳說西吉斯蒙德本人，抑或其臣下為討好君王，燒燬修改者的雙眼──鐘錶巨匠漢努斯──防止他再新製另一座鐘塔。漢努斯復仇心強烈，由助手偷領他躲藏鐘樓內部，以自身血肉毀壞重要零件，當場死亡，造成天文鐘首次停止運行。未久，瘟疫來襲。

  舊城廣場，別稱胡斯廣場，紀念一四零九年，查理大學首任校長，哲人揚．胡斯，反對贖罪劵，殉道於戰爭中。布拉格天文鐘俯瞰下，不只胡斯和漢努斯成為亡靈，詛咒力量持續擴大，距布拉格一小時車程的庫特納霍拉，其著名世界文化遺產「人骨教堂」，即存放了黑死病和胡斯戰爭的歷史印記。

  一六一八年起，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哈布斯堡王朝斐迪南二世，聯合西班牙與巴伐利亞之政治勢力，鎮壓波希米亞人對新教的皈依認同，一場名義上奉行新教或天主教的宗教陣營衝突，實則政治勢力拉鋸的「三十年宗教戰爭」，揭開序幕。此戰自耗過度，神聖羅馬帝國衰敗，終由拿破崙掃蕩殘存勢力、新建霸業。其插曲為西元一六二一年六月二十一日，斐迪南二世處決二十七位新教領袖，於舊城廣場公開斬首和絞縊的刑戮，其中一人，乃揚．傑森尼斯。這位身為科學家和天主教神父的傑森尼斯，於一四一零年成為查理大學校長，指導漢努斯修改天文鐘外，同時是西吉斯蒙德的私人占星師和醫生。

  傳說此二十七人受刑時，是聽著天文鐘聲而亡，故每年亡靈匯集座鐘下，如時轉精準，亡靈默哀後散去，若停止時轉，將號哭引發災難。永久破解詛咒之法，是一旦天文鐘再次啟動，鐘上骷髏雕像會搖頭預示，此刻必須由新年之夜出生的男孩，在最後一記鐘聲敲響前，從小街巷包圍的泰恩教堂，穿越胡斯廣場抵達市政廳。

  腹䵍明白弗拉斯蒂米爾憂慮之事，天文鐘不受外力侵擾下停止運行，定和賢者石脫不了干係，再聽得眾傀儡煉金術師談論些推測，他便向弗拉斯蒂米爾告辭，獨自來到胡斯廣場。

  平日胡斯廣場夜間，周圍紅瓦黃牆建築，燈秀絢彩，呼應「千塔之城」、「黃金布拉格」美譽，今晚市政廳緊急通知斷電熄燈，幽謐微光雖增添了中世紀古拙氛圍，亦驅散不少觀光人潮，腹䵍距離天文鐘下方數尺，憑藉月光仰頭查驗，那鐘塔果然繚繞莫名靈力。腹䵍注意後方有三人靠近，原以為傀儡煉金術們跟過來，回頭，來人令他胸臆瞬息堵塞，對方更驀然滴淚，哽咽喊道：「老⋯⋯老師！」腹䵍瞧見穿着赭褐西裝的纖白男子，早消褪過往稚氣，正是他平生最喜愛的學生，馬克西米利安．斯福爾札。

  九年前冬季，腹䵍為查理大學文學院教授，同院教授格札維埃．利羅，憤怒地喚來一名學生進他的辦公室，喧囂叱責，音量甚至清晰地傳入腹䵍耳裡。二十多分鐘後，格札維埃甩門離開，腹䵍方開門走到走廊，看見該學生撿拾地上被撕碎的紙張，腹䵍彎下腰幫忙撿紙，不意瀏覽紙面文字，忍不住輕笑出聲。

  該學生抬頭打量腹䵍，觀察他並非取笑，而真被紙面文字逗樂，笑說：「腹教授，我寫得評析報告，相當有見地吧。」腹䵍遞紙交還予容貌清倦的男孩，抿嘴笑問：「你是藝術學科學生？」該學生回答：「是，藝術學科的馬克西米利安．斯福爾札。」

  腹䵍邀請馬克西米利安進辦公室喝杯熱咖啡，祛除寒氣，他好奇地張望著這間由杏黃色漆牆、山毛櫸木藤編坐椅，和桃花心木長桌組成的辦公室，為何沒絲毫誇張渲染，長桌上的電腦設備旁堆疊幾本書，相隔書堆一公尺的位置，茶壺開始煮沸，一切寧靜無華，時空彷彿在此凝結。

  「您是非常厲害的人。」馬克西米利安佩服說道，腹䵍手沖兩杯淺飄土地芬芳香氣的咖啡，笑回：「謝謝過獎。」馬克西米利安接過咖啡杯，用力嗅聞，並指向自己頭腦，誠摯說道：「學生們都在討論歷史學科的腹䵍教授，智識淵博超群，我本不信，但您的辦公室整潔到幾乎沒有多餘物品，我信了──您將知識全記入腦裡。」腹䵍慢飲一口咖啡，遙眺窗外愈晚愈濃的落雪，馬克西米利安生平首遇如此優雅絕塵的男人，不覺失神地欣賞，腹䵍問道：「願意和我分享你的評析報告嗎？饒富深意。」馬克西米利安突然大笑，說：「格札維埃提出自選一項藝術巨作分析，我替報告主題命名《阿芙洛黛的玩笑》。」

  馬克西米利安聊講內容，說道︰「報告採故事敘述手法，主角名『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就讀查理大學文學院藝術學科，他的教授格札維埃．利羅，限制以藝術品仿做新件，誰能獲得年度校慶最佳票選作品，便提供三百歐元獎助學金。數天後，馬克西米利安決定以Venus of Milo為範本，發表『米羅阿芙洛黛的雙臂』，美國籍同學賈斯汀告訴他，如果想尋找模特兒，到瓦茨拉夫新城廣場旁邊的佩洛卡街區，那兒妓女特別便宜，什麼事都肯做。馬克西米利安在佩洛卡街區，付出十歐元價格，老妓女瑪蒂爾達迅速搶過，扯開裙擺塞入絲襪內，斜睨著眼、打酒嗝問道：『小伙子，要幹哪種？』馬克西米利安尷尬又難堪：『只想找人做模特兒。』瑪蒂爾達狂笑，丟空酒瓶摔向牆，吼道︰『小子，別開玩笑！』馬克西米利安心中不禁咒罵起賈斯汀。（按︰Venus of Milo，西元一八二零年在希臘米羅斯島發現，世稱「米羅的維納斯」。）

  阿芙洛黛堪稱史上最美女人，予男人無限遐想。羅浮宮及全球古董收藏家、雕塑家無所不用其極，欲尋其雙臂，獨佔鰲頭第一絕色。然而缺手的曖昧性感，卻滿足人性嗜殘樂興，無關阿芙洛黛裸胸與否，一尊雕像魅惑眾生，實屬詭異。

  馬克西米利安每週搭車前往巴黎羅浮宮，觀察阿芙洛黛雕像，挑戰這兩千年前的魔女。從右側，窺察它胸型微垂，雙乳悶懷；由左側，背脊卻極美。思考許久，覺得它身形福態、容姿煥發，果然是人家的『媽』了。

  第一日工作，馬克西米利安搬來三公斤塑土，擱瑪蒂爾達二樓舊套房內。馬克西米利安說：『瑪蒂爾達，抱巴朗朗再往左邊乳房靠去。』老瑪蒂爾達深吸氣哽在脖子窩，手微顫，剛出生五足月的巴朗朗不輕，他每回哭，乳汁分泌不足的瑪蒂爾達，只夠餵他向磨坊要來的麥粉加入泡水奶中。馬克西米利安凝視瑪蒂爾達的疲態，凌亂捲髮好似燙壞般，皺皮滿佈褐疙瘩，臉袋尤其明顯。服飾也相當霉舊。

  瑪蒂爾達上裸抱住巴朗朗，僵硬動作，已供馬克西米利安塑像了幾小時。

  馬克西米利安不忍，說︰『瑪蒂爾達，休息一下吧。』他轉動痲痹肩膀，喀響，掏根菸含住，星火尚未點燃，忽聽瑪蒂爾達歎道：『唉，我老瑪蒂爾達的私生子，以後沒用了，要嘛偷，要嘛搶。』馬克西米利安沒答話。人各有命。瑪蒂爾達無力撫養巴朗朗，就算養大，想接受教育亦不易。」

  腹䵍見馬克西米利安敘述《阿芙洛黛的玩笑》時，眼神落寞，便指向窗外雪景，說道：「污水歷經昇華，也能精萃成白雪，相信巴朗朗業已優秀長大成人。」馬克西米利安一聽，迅速泛紅眼眶，默默喝完半涼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