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石像鬼（3-29-3）

  來到皇榮御書齋藝術公司樓下，一樓藝品展示廳已暫停營業數日，我按了舊公寓第四層的門鈴，不久對講機傳來許鈺蓁的聲音，問：「是墨薔先生嗎？」我回答：「是。」公寓大門很快打開，我走了進去。

  這棟公寓沒有電梯設備，且樓梯十分狹窄，僅約一公尺寬，大型傢俱和擺飾要入屋，必須用雲梯車由外頭吊掛輸送，極不便利，是以自二十多年前榮叔搬入後，整棟住戶成員未再變更。我踩樓梯盤旋而上，樓層之間的挑高很低，壓迫感強烈。經過二樓時，特意用指尖刮了下大門門把和鎖孔，薄沾灰塵──方才按門鈴，注意到二樓的信箱塞滿信件、廣告宣傳品──二樓住戶是一對報社退休的傅姓老夫妻，受移民美國東岸的兒子邀請，已前去西維吉尼亞州旅遊兩個多月。

  甫走向三樓，即聽見住戶劉老先生，隨電視正播放的類戲劇，大聲唱起主題曲，五音不全中帶有醺醉感，沒想到下午便開始喝酒。

  一上四樓，就瞧見許鈺蓁那清爽笑容。她是個不懂化妝、不喜染髮的女孩，容貌雖不出眾、下頜骨微方，但黑馬尾總紮得滑順，同樣愛穿牛仔褲，整體衣飾乾淨樸素，令人容易親近。

  「妳不怕呀？」我劈頭笑問，許鈺蓁頑皮一笑：「無從怕起呀，又沒看過。」我眼神一轉，認真噓聲：「別說這種話，他們聽著呢。」許鈺蓁先一愣，後抿嘴笑說：「甭嚇我⋯⋯假如真能聽見⋯⋯哈哈，就請祂們再嚇榮叔一次，給我加薪！啊！開玩笑的，不要跟榮叔說喔。」進入辦公室外廳，那張黃花梨羅漢床上擺滿辦公用品和文件資料，我笑說：「妳越來越放肆，千萬元的古董直接當辦公桌。」許鈺蓁聳肩，無奈說：「是越來越無聊，簡直一人公司上班，整天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換種辦公型態，換個心情。」我回說：「沒人管多好，當休閒假期吧，榮叔回來後，又有得忙。」許鈺蓁嘟囔：「太閒也不好，會覺得工作時間漫長。」 

  我逕自走進榮叔的辦公室，現場仍舊維持事發當晚模樣，許鈺蓁站在門口，避嫌似地說道：「我只把皮箱放到辦公桌下，其他地方完全沒碰。」我點頭回應，繼續檢查金融保險庫的轉鎖，無破壞痕跡，轉身再靠近古董展示櫃，平視怪物雨漏雙眼⋯⋯。

  榮叔年輕時，不曉得使何手段，竟能將這尊英國倫敦塔上的「石像鬼．塔之獸」走私離境。歐洲所稱「石像鬼」，其實就是建築物上的造型雨漏，相傳誕生於法國，實則古埃及、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建築物已存原型設計，該時叫「水嘴獸」。西元七世紀，法蘭克王國墨洛溫王朝，國王克洛泰爾二世在位，盧昂主教聖羅馬努斯為拯救百姓，和潛伏於塞納河附近的龍身蛇頸、能噴火的「La Gargouille」（自譯伽古尹）戰鬥，勝利後以烈焰焚燒伽古尹屍體，唯獨頭和頸無法焚毀，是以裝飾於教堂牆上，嘗試藉宗教力量薰陶淨化之，更能抵禦外來惡魔，祐護盧昂。

  自相矛盾。

  假使宗教力量可以薰陶淨化伽古尹，那麼同理也可以薰陶淨化其他惡魔──事實是，利用伽古尹的妖力去阻擋其他惡魔──就好比以前看過的小說或戲劇，某某組織掌控最強殺手的弱點，命令他除去其他作惡者，呼喊此乃洗刷罪孽的機會，邊高舉正義旗幟，邊殘酷壓榨人權。

  我認為伽古尹傳說背後，可視為墨洛溫王朝，爭奪王位正統性之內戰──

  一、克洛泰爾二世，處決政敵「布倫尼希爾德」（Brynhild，王朝的太皇太后），將其綁吊木樁上折磨三日，再行馬騎分屍之刑（相當於五馬分屍），最後焚燒屍體。北歐神話史詩《沃爾松格薩迦》（《Volsunga saga》），後改編為英雄敘事詩《尼伯龍根之歌》，及威廉．李察．華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敘事詩和歌劇裡的女武神原型，已結合布倫尼希爾德，向世間傳達日耳曼民族精神，嚴謹果斷、講求紀律。細觀布倫尼希爾德死亡方式，分屍、焚屍、展示肉塊，是否與伽古尹同出一轍？

  二、古諾斯語（古北歐語）中，女武神原名「娃爾姬麗婭」（Valkyrie），意為「貪食屍體者」、「挑選亡靈勇士的女神」，是冰島火城之王，巡遊海陸間無礙；北歐神話於八世紀之後的維京時代，始藉高超航海技術大量傳播，維京人對於海洋的崇敬和懼怕至深，故「龍身蛇頸」的伽古尹，不僅是布倫尼希爾德/女武神的形象依託，更呈現典型水妖或海妖的「女性」特徵，如希臘賽蓮、日本濡女，皆具魚尾、蛇尾。而水妖伽古尹能噴火，充分證明「冰島（象徵水）火城（象徵火山）」之地理事實。

  三、歐洲中世紀「Gargoyle」（石像鬼）一詞，起源自「Gargouille」（伽古尹），由音衍義，表喉嚨以及口水自嘴巴流出的擬聲詞，「咕嚕咕嚕」。那麼「Gargouille」會否有更早的詞源？稍後續談。

  嗯？

  塔之獸散透微弱靈氣，卻沒有任何鬼魂寄駐。

  毫不猶豫拉開古董展示櫃的門，我倏忽伸手緊掐塔之獸的頸子，只聽得許鈺蓁一聲低呼，被突如其來的行為嚇住，然塔之獸的兩粒石眼珠，目光仍死板呆滯，絕非活物，令我愈加相信，某人對塔之獸施行某種術法，而亦施行在老嫗石像上。

  我大跨步出辦公室，來到走廊，蹲跪明朝木櫃前，雙掌撐地嗅聞，心下吃驚，常人肉眼當看不見血漬，實則妖物血味極濃，躲不過我鼻子，果如榮叔所說，老嫗石像咬鬼首時，血自其口滴流在地，石像活人化的假設確實成立！

  聞所未聞之術法！

  許鈺蓁跟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問道：「墨薔先生，你說是不是古衣少奶奶的詛咒，要懲罰榮叔他們盜墓？」我不想多加解釋，只搖頭說：「鬼魂靈力非常低，使點兒障眼法嚇嚇常人還行，若要進行施術害人，祂們辦不到。」許鈺蓁驟然鬧氣，思緒脱飛地恨恨說道：「你意思是假如被人害死，變做鬼也無法復仇嘍？」理解她憤怒由來，那三匹白綾消失，對她打擊挺大，我回答：「所謂『鬧鬼』，為什麼用『鬧』字，便是指祂們靈力低微，只能嬉鬧。復仇一說，通常是鬼魂藉由嬉鬧行為，以影響感應強或心志弱的人，致使他們心煩意亂，進而產生錯誤行為、出意外，若仇人是感應低或心志強的人，鬼魂基本無法有所作為。」

  許鈺蓁大聲怒說：「難道就放過壞人！」我歎氣反問：「那要不警察、法醫、檢察官和律師這些人是幹什麼吃的？」許鈺蓁幾乎欲哭，反駁：「他們也未必能公正處理！不然世界上怎會存在懸案！」我苦笑說：「那要不玄異圈的墨薔淳是幹什麼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