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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筆記 04/《朱鷺號三部曲之二:煙籠河》艾米塔‧葛旭

第二部曲的以狄蒂在模里西斯的落腳處拉開序幕,時間上卻明顯離《罌粟海》有一段距離了。葛旭不急著交代上集結尾中乘船逃離朱鷺號的五人的命運,反而從多年後狄蒂和尼珥的回想先大致交代事件的後續,留下一些懸念。原來當時風暴過去後,在小船上漂流的五人後來決定分道揚鑣,卡魯瓦、喬都與阿里沙浪前往丹老,尼珥與阿發準備動身前往新加坡。


第二部曲的以狄蒂在模里西斯的落腳處拉開序幕,時間上卻明顯離《罌粟海》有一段距離了。葛旭不急著交代上集結尾中乘船逃離朱鷺號的五人的命運,反而從多年後狄蒂和尼珥的回想先大致交代事件的後續,留下一些懸念。《煙籠河》的狄蒂白髮蒼蒼,行走困難,已是當地科弗家族的長老,擁有一處家族聖殿,聖殿上其中一幅壁畫「離別」描繪了當年朱鷺號的事件。這幅壁畫的特別之處在於狄蒂描繪了暴風眼—這個在當時還鮮為人知的自然現象。

一隻處於巨大望遠鏡彼端的龐然巨眼,檢視行進路徑上的一切,攪亂某些事物,卻讓其他事物毫髮無傷,然後尋找新的目標,重新開始,改寫命運,讓原本不可能聚首的人相遇 (2-1, 2-2)。

原來當時風暴過去後,在小船上漂流的五人後來決定分道揚鑣,卡魯瓦、喬都與阿里沙浪前往丹老,尼珥與阿發準備動身前往新加坡。讀者站在暴風中心,看著風暴橫掃過的一切,發現這次除了朱鷺號以外還多了兩艘船:阿拿西塔號與雷路斯號。阿拿西塔號上載著阿發的親生父親,帕西商人巴蘭吉老爺。巴蘭吉正從孟買運送大批的鴉片想到廣州大賺一筆,這場風暴讓船上鴉片箱翻覆,損失不小,唯一的秘書更因此喪命,尼珥受到阿發的引薦,成了巴蘭吉老爺的秘書,和商船一起從新加坡航向廣州。雷路斯號上則是載著英國植物採集家「菲奇」.潘洛思,他從中國進口在歐洲從未見過的植物,廣受歡迎。潘洛思先生在龐波慕斯巧遇寶麗,於是寶麗搭著雷路思號,踏上前往中國的旅程。

巴蘭吉與潘洛思此行去中國都各有目的。巴蘭吉是入贅的女婿,靠著在中國的出口貿易成功才開始在家族中有些地位。他在廣州時認識當地的芝美,生下了兒子阿發,丈人過世後,家族中的親戚卻想直接出售巴蘭吉一手打造的出口貿易部門,為此巴蘭吉決定賭一把,採購、與賣家集資三千箱鴉片,希望賺到的錢能夠開創自己的事業。潘洛思多年往返中國,進口稀有的植物和種子收藏,累積不少財富,但是神秘的金茶花就是毫無線索,這次他得到了金茶花的原圖圖稿,有很大的信心找到傳說中的金茶花。

阿拿西塔號與雷路斯號航向中國,卻發現沿岸並不平靜。皇帝頒佈了嚴禁鴉片的法令,外國船隻來往更加困難,加上寶麗是外國女性,無法進入廣州,雷路思號只能暫時停泊香港。巴蘭吉也事先收到警告,無法像從前一樣私運鴉片,便將阿拿西塔號也留在香港,加入其他鴉片船的行列,靜靜等候時機。在廣州商會佔有一席之地的巴蘭吉則來到內飛地「番鬼城」的落角處「阿差行」。阿差是當地人對所有來自印度的外國人的稱呼。跟著老爺巴蘭吉剛抵達廣州的尼珥時不時就被阿差、阿差的叫喊聲包圍:

抗議這種沒來由且不分青紅皂白送作堆的公然侮辱是沒用的:這些頑童才不在乎你是卡契希(Kachhi)的穆斯林還是波羅門(Brahmin)的天主教徒,抑或來自孟買的祆教徒。是因為外表?還是你的服裝?抑或是所說的語言(怎麼可能?明明南轅北轍)?或是聞到你們衣服上幾無差別的香料味?無論原因為何,過了一會兒,你就會接受自己與其他阿差的共同處: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你無法脫掉這身皮囊,拋在身後換上另一副。奇怪的是,你一旦真正接受了這個只存在那群廣場小鬼(jinns)眼中的神祕共通點,它就有了真實感,然後你會認清,這就是其他人對於你們共有的理解與待遇。你在這屋檐、在門前這廣場上待得越久,這聯繫就越強烈──然而矛盾的是,與其說這牽絆來自強化的自尊,倒毋寧說是共同的恥辱。因為你知道所有運到廣州的「黑泥」,幾乎都與你相同的那道海岸線來的,你也知道即便自己從「黑泥」上頭分享的財富微乎其微,還是無法讓身上比其他異鄉人少沾點臭氣。 (7-22)

在這段葛旭突然從尼珥視角的第三人稱轉而稱「你」,讓我忍不住去想這段話想要傳達的對象。印度在鴉片戰爭中的處境很微妙,是鴉片最大宗的出口地,也是整個產業中受到剝削的一方;受到英國殖民,之後的戰爭中不少人卻又積極加入殖民者的軍隊,為佔領自己國家的人而戰。葛旭曾經提到儘管鴉片戰爭影響深遠,大多數印度人對這段與他們土地息息相關的歷史所知不多,他自己也是在寫朱鷺號系列後才開始深入了解。葛旭從印度的立場去描寫鴉片戰爭,將印度的矛盾、恥辱、卑微、傷痛、為了生存的掙扎⋯⋯這些被忽略的過去,都毫無粉飾地紀錄下來。

巴蘭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我特別喜歡作者對這個角色的描繪。他是印度帕西人,在廣州認識了芝美,在中國有了第二個家。他在孟買的家裡始終只是地位低人一等的入贅女婿,在廣州的商會裡巴蘭吉看似和其他英商平起平坐,卻終究還是印度人,無法真正與他們平等。他是鴉片商人,和其他英商滿口自由貿易、行使上帝旨意不同,他對走私鴉片這件事並不是不會感到不安,但他自有一套藉口。有段巴蘭吉與查狄格的對話特別讓我印象深刻:

查狄格大哥,巴蘭吉說:你我心知肚明,這國家的統治者全靠鴉片致富。中國官員要真有心,明天就能終止貿易:他們之所以睜隻眼閉隻眼,是因為也能從中撈點油水,鴉片可不是誰都有辦法硬塞給中國的,畢竟這裡可不是什麼弱國小國,可以任人欺負:它可是世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看看他們是怎麼欺凌侵擾鄰國,把他們叫成「蠻夷」就知道了。
是啊,巴蘭吉兄弟。查狄格輕聲說: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可是生活中不一定只有弱小無助者才會受到不公的對待。但一個國家不會只因強大、頑固並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就不會受委屈。(7-34)

查狄格說的是中國,但指的也可以是印度。這句話像是在提醒巴蘭吉,中國現在發生的事,就是印度曾經、甚或尚在經歷的,但巴蘭吉卻還是為了利益選擇自我蒙蔽。巴蘭吉把自己視為商人,卻把銷售他產品的人視作毒販。他說服自己吸食鴉片的人應該對鴉片成癮負責,和販賣的人無關。然而他的兒子阿發就是因為對鴉片上癮間接造芝美的死,而芝美從此成了巴蘭吉身邊揮之不散的幽魂。

寶麗只能待在香港,幸好遇到兒時玩伴羅賓正出發前往廣州,答應協尋金茶花,還時常寫信給寶麗描述他在廣州的所見所聞。羅賓的信老實說很吵,有點煩人,不過和尼珥、巴蘭吉的敘事互相穿插,身為畫家而非商人的羅賓在此補上了另一種視角,細細描述了外國人如何抵達廣州、番鬼城的各個著名街道,其中一段描繪了當時畫室製畫的過程非常有趣:

現在我就來揭開他們作畫的一大祕密:模板!什麼都要用到模板──船隻、樹木、雲朵、風景和衣服的輪廓。查狄格大哥說,這些模板在市場到處買得到,成打在賣:每個畫室都備有好幾百張模板。變化布局與位置時,可達成各種別有意思的效果。 觀看一張畫作的製作過程令人驚豔:先從桌子一端開始,原本是一張白紙,很快上一層明礬製作,然後沿著長椅往下遞交,從一個人傳至另一人手裡,畫作需要加上輪廓、色彩和更多層明礬,到了桌子另一端時,畫作就完成了!這一切都只消幾分鐘完成。實在太令人屏息──是名副其實的影像製作工廠!(9-8)

和上一集一樣,《煙籠河》依舊充滿了風土的細節描繪,場景轉換到廣州的飛地,從巴蘭吉、尼珥、羅賓這三個來自印度大陸的人物視角,我們看到了當時廣州鮮少被提及的樣貌。除了與鴉片市場息息相關的貿易組織、政治情勢,那個時代下成長背景與多元文化融合的角色也是隨處可見。像是經營廚船的阿沙蒂蒂,父母從中國移民至加爾各答,嫁人後又回到廣州,開辦廚船,專門供應印度料理,讓離鄉背井的「阿差」們在異國還能嘗到家鄉味。印刷廠的康普頓將廣州行話中英對照集結成冊,廣為發行。康普頓的父親是商船買辦,從小就跟外國商人打交道,從而學會流利的英語,和尼珥共同對文字的熱愛使他們結為知己。據說擁有金茶花線索的商人林聰底下的員工阿米是半個阿拉伯人,林聰本人則操著標準的倫敦腔英語,曾從中國護送大批的植物到倫敦,並在那裡度過一段顛沛流離日子。

清朝對鴉片開始實施嚴格的禁令,林則徐上任欽差大臣後更是將禁令執行地徹底,要求在番鬼城等待時機脫手鴉片的外國商人交出走私品,否則他們在中國對應的行商就會遭到斬首。鴉片走私商根本不吃這一套,《煙籠河》裡有許多精彩的對話完全呈現了當時英商奉行的重商、優越主義,他們假借上帝、打著文明的旗號堅決抵制服從清朝法令,只有當地人野蠻不服教化,沒有他們不守外國禮法、走私毒品的道理。

番鬼城暴動、封鎖十三行、虎門銷煙……在林則徐風行雷厲的掃煙行動下,廣州情勢緊繃,戰爭衝突一觸即發。正到緊張之處,葛旭卻不慌不忙地(延續上一部的壞習慣)在書末將敘事調回多年後狄蒂所在的模里西斯,還順便偷偷預告了下一部即將登場的角色。看完三部曲,回頭想想自己最喜歡的應該就是《煙籠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巴蘭吉這個充滿矛盾與悲劇的角色。曾經對航海經商、自由貿易深信不疑的他,在最後卻動搖了,他反問好友:「這一切算什麼,查狄格大哥?全是為了這一幕嗎:好讓這群小夥子學會說英語、穿戴西式帽子和長褲打板球?」「也許這就是邪靈的王國吧,查狄格大哥?遺忘與空泛的荒漠上,一場永無止境的宴席。」(17-53)



*出版社贈書

原文書名: Ibis Trilogy: 2. River of Sm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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