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Shiro
白Shiro

Matters練習寫作 蘇州大學醫學生 努力成為一個寫小說的心理醫生

蘇州裡的不是我

你一轉身,世界無光。

朱枳一直同旁人說,認識顧淮南,是在重慶的冬天里。

大部分人以為重慶是沒有冬天的,朱枳覺得它只是來得比其他城市晚了一點。2月的時候,春節剛剛過,每天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外面只有一片茫茫大霧。霧水順著屋檐落在陽台的欄桿上,衣服和床單在外晾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干。

朱枳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打電話給葉栩,問能不能借他家的烘干機。

她抱著一大籃子的衣服,穿著拖鞋和睡衣去周近溪家,兩家離得不遠,走完一個長長的下坡路就到了。

典型的歐式住宅區,花斑貓咪伸了個懶腰,從圍欄上快活地跳走了。有個人站在樓梯下的電線桿下,穿著黑色的針織衫,霧氣太重,朱枳走近了才看到他手上捏著一支煙,但是看不清究竟有沒有點燃。

葉栩抬頭看了她一眼,結果她正好一腳踩到一個水坑,“撲通”一聲摔在地上,順著下坡路滑下去,洗衣籃里的衣服散了一地。他被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朱枳,可她已經飛快地爬了起來,一臉尷尬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蹲下身,幫撿起地上的衣服。

“重慶這天氣。”他用普通話對她說。

“是啊,”朱枳拍了拍膝蓋上的泥,接過他遞給過來的籃子,“謝謝了。”

正好葉栩下樓來給她開防盜門,看見身邊的人,揮揮手︰“上來啊。”

他把手上的煙丟進垃圾桶,說︰“好。”

朱枳才知道,這個人也是葉栩的朋友。

跟在他們兩個人身後上了樓梯,這不是朱枳第一次去葉栩家里。他們研究生課有一門在同個項目組,每次討論完,朱枳就屁顛屁顛地跑去葉栩家,他會做很好吃的水煮魚給她吃。

上了樓,朱枳才發現之前葉栩和他的室友在打麻將,周近溪坐下去問她︰“打牌嗎?”

“不了,沒錢。”

“朱枳,別這麼沒意思,”葉栩瞟了她一眼,然後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錢放在牌前,站起來沖她揮揮手,“你來,輸了算我的。”

屋子里另外三個坐在麻將桌上的男生,不約而同吹了聲口哨,嬉笑著說︰“喲,嫂子。”

朱枳瞪了他們一眼,抱著她的衣服去陽台找烘干機。這是她第一次用烘干機,將衣服放進去,似懂非懂地調好時間和烘干模式,等了一會兒,卻發現沒任何反應。

朱枳從陽台探出頭喊葉栩︰“葉栩,你家烘干機壞了。”

葉栩回過頭來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對坐在沙發上玩Ipad,剛剛幫撿衣服的男生說︰“淮南,你幫我看看。”

男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朱枳才發現他竟然這樣高,投下了一片陰影。他走到烘干機面前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用和葉栩一模一樣的表情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把插頭給插上去。

朱枳羞恥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表面上還要淡然微笑,說︰“謝謝你。”

他轉過身,聳聳肩︰“不用謝,你叫我顧淮南就好。”

“你好,”她說,“我叫朱枳。”

一陣風起,陽台下的樹林被吹得一片婆娑,朱枳這才仰起頭,看清了他的臉。

愣了三秒才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他忍不住笑起來,劍眉斜飛︰“嫂子,你可不能這樣同我搭訕。”

朱枳沒有再說話。

他說得很對,叫她嫂子,是因為她是葉栩的女朋友。

No.2

五年前,高考結束的晚上,朱枳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一條很遼闊的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有一艘木船停在河面中央,有個人坐在船上,背對著她,他的背影看起來很清瘦,大約是在垂釣。站在岸邊,不停地叫︰“喂,喂——”

他回過頭來看她,可朱枳依然看不清他的臉,問他這里是哪里,他說︰“蘇州河啊。”

他的聲音很好听,有些低沉,又有著少年郎特有的干淨。

第二天,朱枳一覺起來,在床上坐了許久,然後對爸媽說︰“我想要去一次蘇州。”

獨自一個人,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到蘇州,等到了朱枳預訂的客棧,已經是夜里。

第二天醒來已經日上三竿,朱枳打著哈欠走出房門,本來想要去找點糕點吃,卻忽然听到一陣琴聲。往下看,看到客棧的院子里,有個男生在彈吉他。

忽然來了靈感,朱枳回到房間里拿出速寫本和筆,搬出凳子,趁他認真彈琴,偷偷畫下了這一幕。

一曲完畢,男生突然抬起頭,橫抱著他的吉他,沖她笑著說︰“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滿臉通紅,朱枳將速寫本從二樓扔下去。

本子翻開,唯一的一張畫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子,坐在綠樹紅花間,在低頭彈吉他。

他忍不住笑起來,對她說︰“我覺得我並沒有這麼帥。”

朱枳再次滿臉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說︰“你彈得好好听。”

“謝謝。”他說。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起眼楮,好看得像是一幅畫。那一剎那,忽然心動,朱枳說︰“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他笑起來,挑挑眉毛︰“這麼巧,我也是。”

在分開以後,朱枳曾經想過許多許多句子,來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可是沒有找到一句合適的。張愛玲說,原來你也在這里。

可是她覺得不夠,那種在一瞬間想要大哭的感動,那種于千萬人中遇見了這個人的欣喜,無論用怎樣的語言形容都不夠。

他們像兩個傻子一樣看著對方,最後他忍不住先笑了,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朱枳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禮物送給你,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朱枳想了想︰“桂花糕,可以嗎?”

他舒展眉頭笑︰“桂花是我最喜歡的花。”

同他說話是如此快樂,朱枳想著

說︰“可惜還有兩個月才到花期呢。”

“等桂花開的時候,我再補償你的禮物吧。”

“那我請你喝桂花酒,”她說,“補償你的禮物。”

彼此之間忽然有了一種默契,每個陽光充足的午後,他在院子里彈吉他,朱枳在二樓的長廊上畫素描。他們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安安靜靜地陪著對方一整個下午。

有好幾次,朱枳戴著耳機听歌,忽然听到院子里傳來和耳機里相同的旋律,她想告訴他這奇妙的緣分,但是又覺得不必說。

在第七天的時候,他忽然來敲她的房門。朱枳穿著Hello Kitty的睡衣,蓬頭垢面地打開門,看到他,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卻只是笑著說︰“我今天離蘇州,我給你彈首歌吧。”

朱枳愣住,來不及消化他就要離開的消息,只能說︰“好啊。”

他坐在走廊的欄桿上,抱著吉他,低著頭,彈了一首曲子。四下安安靜靜,看著他,听著听著,好像聞到了桂花的香氣。

問他︰“這首歌叫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听過。”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說︰“很高興遇見你。”

“我也是。”朱枳笑著回答。

兩人都沒有對彼此說再見,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曉。

愛只是愛,偉大的愛情到頭來也只是愛。

這一年,他們十八歲,青春才剛剛開始,未來茫茫,誰也不知道他們將各自去往何方。

這年9月,朱枳到日本念大學。一到兩年才回國一次,每一次回國,都會去一次蘇州。

那時候已經是蘇州旅游的淡季,那家客棧老板已經易主,裝潢也換了。朱枳會在那里住上一整周,一個人逛蘇州,時間久了,就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熟悉得像是本地人。

可朱枳還是沒有再次遇見他。

念大學的這四年來,多多少少也有人追求她,身邊的朋友也都成雙成對。獨自在異國他鄉,真的有好多時候,軟弱到想要身邊有人伸出臂彎給自己保護。

在那個時候,朱枳讀了一本書,書中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幾乎人人都知道,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世界上有那個人出現過,後來的所有人都變成了將就,我不願意將就。

在最孤獨寂寞的時候,覺得自己等不下去的時候,她就靠著這句話度過。

等過了大學最絕望的那四年,畢業那年,朱枳一個人背著書包環游日本。站在東京鐵塔上,周圍許多情侶來來往往,整座城市燈光璀璨,她想要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可是發現自己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一年秋天,朱枳來到香港讀研,認識了葉栩。因為家住得近,她每周都要去葉栩家里蹭飯。

他會做一桌子的好菜,為了表達謝意,朱枳偶爾也會做一些甜品給他。

最初的時候,他們只是像普通朋友一樣聊著天,聊身邊一些有趣的事,或者找不到人看電影的時候,一起搭個伴。

葉栩曾經嘲笑她︰“朱枳你真是稀有動物,二十三歲的人,居然沒有談過一次戀愛。”

她隨口說︰“是啊,因為沒有人喜歡我啊。”

葉栩沉默了三秒,說︰“那我來喜歡你,你和我在一起吧。”

朱枳被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葉栩,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倒是先笑了︰“你別慌,還沒喜歡上呢。”

這年春節,香港按照慣例放三天假,大部分的同學都選擇了回家。而他們剩下的幾個人,跑到葉栩家里包餃子吃火鍋,把他家鬧得一片狼藉。

吃過飯後,大家圍在電視機前一邊看春晚一邊喝酒,朱枳酒量差得要命,可是因為很開心,也忍不住喝了一瓶。

“小孩子學什麼喝酒。”葉栩搶過酒瓶。

朱枳沒有回答。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個無憂無慮的人,未品嘗過情愛的滋味,他們聊著過去的愛情,而她什麼話都插不上。

可是朱枳心中是那樣的憂愁,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憂愁,無人能解。

那天夜里,葉栩送她回家,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海風太強,朱枳被吹得一陣哆嗦。葉栩瞪了她一眼,脫掉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搖頭拒絕他的外套,他有些煩躁,把衣服丟在她的頭上︰“穿上。”

“不用了。”她說。

“朱枳。”

朱枳抬起頭,他忽然溫柔地彎下身,抱住了

她。這是朱枳第一次被男生擁抱,混雜著海風的腥味。

或許是酒精作祟,又或許是屈從了那一刻的軟弱,朱枳接受了他的擁抱。

在葉栩吻上朱枳的那一刻,她閉上了眼楮。

她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一切的一切,就這樣吧,或許只是做了一場美夢,夢里有蝴蝶飛過,自己卻信以為真。

她從十八歲守到二十三歲,終于認輸。

而命運最捉弄人的是,在朱枳和葉栩交往的第三天,再一次遇見了這個人。

她叫朱枳,他叫顧淮南。

朱枳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留著齊耳短發,穿最簡單的T恤和短褲,又黑又小的女孩子。她將頭發燙成漂亮的波浪卷,學會了穿高跟鞋,睫毛刷得又長又翹,出門前會認真在手腕上噴“Marry Me”。

顧淮南大概根本沒有認出,又或許從來沒有記住她。

可是她還是覺得如此悲哀。為世界這樣小,他們竟然真的再一次重逢,甚至成了同學;為世界這樣大,他就在隔壁班,半年的時間,他們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一次。

上天給朱枳開的這個玩笑,也許她一生都不能接受。

No.3

你帶走春耕秋收 每一天渡過

那天以後,朱枳開始常常踫到顧淮南了。

在圖書館里,在教室,在超市,或者只是一條開了花的路。

顧淮南的女朋友叫林姍姍,也是同學,葉栩有一次無意跟她提到︰“他們倆和我們是同一天開始的。”

朱枳絕望到麻木。

問他︰“你和顧淮南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們是發小,”葉栩說,“我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出來的時候,就先學會了寫他的名字。”

“我都……從來不知道。”她說。

“誰像你們女人,要好的時候就天天膩在一起。”葉栩說。

朱枳難過得要死,在心里想,早一點,只需要早一點點就好了。可是又無比厭惡自己這樣的想法,自己對葉栩于心有愧。

沒過多久,葉栩心血來潮,租了一條船,約上顧淮南和她女朋友,他們四個人一起去西貢看海。

那天陽光燦爛,顧淮南帶著單反,林姍姍穿著漂亮的裙子走在前面,風吹起來,她回過頭來,他按下快門,美得像一幅畫。

朱枳和葉栩走在他們身後,葉栩嬉皮笑臉︰“秀恩愛,死得快。”

林姍姍揚起拳頭,一副要揍他的樣子。葉栩抱著頭往前沖︰“別啦,我請你吃冰淇淋。”

走了兩步,葉栩又回過頭來,對顧淮南說︰“幫我給你嫂子拍兩張照,她今天這麼漂亮。”

顧淮南回過頭來看我,他們四目相對,朱枳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他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她說︰“算了吧,我照相都好丑的,拍點風景就是了。”

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他們在海邊從清晨玩到日落,然後在海邊吃燒烤。朱枳撒了好多的辣椒粉,烤好遞給他們,葉栩拍了拍她的腦袋說︰“淮南不吃辣椒的。”

“沒關系,”顧淮南笑了笑,用礦泉水沖掉上面的佐料,“很好吃,謝謝你。”

葉栩伸手過來牽朱枳的手,她站在顧淮南面前,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只能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回去以後,顧淮南將一路上拍的照片打包發給他們,朱枳正在下載的時候,又收到一封郵件。

她點開來,里面有一張她的單人照。背對著鏡頭,坐在一截已經干枯的木樁上,頭發被風吹得飛起來。

夕陽西下,海浪翻滾,頭頂海鳥飛過。

那張照片里的她看起來是那樣孤獨。

朱枳給他發郵件說,謝謝。

他很快回復說,不用,我答應了葉栩的。

朱枳一夜沒睡,坐在陽台上听了一整夜的《漁舟唱晚》。第二天,朱枳向葉栩提出了分手。

“為什麼?”他問。

“我曾經以為,愛一個人的開始是心動,”她說,“可是我現在才明白,心痛才是。”

葉栩問︰“朱枳,你愛上了誰?”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說︰“沒有,我再也不會愛人了。”

和葉栩分手以後,顧淮南來找過她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主動找她。

“我並不是想來勸你什麼,”他說,“但是我還是希望你知道,葉栩現在很難過,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他這麼難過。”

“所以你要罵我嗎?”她問。

“不,”顧淮南說,“朱枳,我只是想告訴你,開始和結束一段感情都不是兒戲,請你想好再去做決定。希望你下一次,對待感情,能認真一些。”

朱枳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和悔恨,她緊緊閉著嘴,咬著唇。

她想說,我有,顧淮南,我有。

可是自己不夠認真,如果能再堅持一點點,不去放縱自己一時的軟弱,那麼她現在,是不是就能更有底氣地站在你的面前。

“我知道了,替我向他說一句抱歉。”

顧淮南看著她的眼楮,欲言又止。他們彼此沉默了一陣子,他忽然說︰“其實我沒有資格說你,因為我也是,對不起。”

朱枳抬起頭,他卻已經轉身走了。

他再也不是十八歲的時候,那個戴著棒球帽,吊兒郎當的男孩子了。

他變得穩重而寡言,笑起來微微抿嘴,不再像當初那樣無憂無慮。時間都已經在身體和靈魂里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在遇見顧淮南之前,朱枳從來不相信命運,在愛上他以後,她相信世間一切的傳奇和鬼神論。

No.4

不過不過 都不過抱著你的煙波

顧淮南二十四歲生日這天,他們一幫人去KTV里給他過生日。

開場第一曲,大家起哄讓他和林姍姍唱了一首《有點甜》。

朱枳一直坐在角落里吃橘子,明明酸澀她得喉嚨生疼,可還是吃了一盤又一盤,葉栩走過來,有些尷尬地看著她︰“你怎麼這麼餓?我幫你叫點東西吧。”

朱枳舉著叉子說,“這橘子好好吃。”

葉栩有些冒火,又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唱首歌吧,淮南今天過生日,別那麼不開心。”

朱枳差點脫口而出“他過生日關我什麼事”,可是這樣太不成熟了,于是微笑著說︰“好啊。”

她站起來,點了一首李香蘭的《蘇州夜曲》,認真地看著屏幕上生僻的假名慢慢唱︰ “水の蘇州の花ちる春を,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水乡苏州 ,花落春去,惜相思 柳枝依依。)

而美景掩飾我,如舊美好地過。

朱枳死死地盯著屏幕,仿佛這個屋子里的一切一切都與她毫無關系。

一曲歌畢,她丟下話筒,又回到角落里,埋頭吃起橘子。

不知道誰起哄,要玩真心話大冒險,顧淮南笑著說︰“我就不玩了。”

朱枳原本也不想玩,但是又不想顯得太不合群,只好坐下來。後來有一輪她輸掉,葉栩說︰“玩真心話吧,朱枳。”

她猶豫了一下,點頭︰“好。”

下一秒,他問︰“朱枳,你愛過我嗎?”

一剎那全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朱枳沉默了三秒,然後回答說︰“對不起。我沒有。”

“哦,”他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了,我們玩下一局吧。”

大家都很尷尬,之後大家又玩了幾輪,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最後玩得意興闌珊,林姍姍有些困,大家便就此散場。

林姍姍送給顧淮南的生日禮物是對戒,他們一人一個,朱枳親眼看到顧淮南將它戴上。

唯獨她什麼禮物都沒有送給他,也沒有人覺得奇怪,畢竟自己和顧淮南看起來實在是很不熟。其實不是這樣的,她想要把她的全部都送給他,可是這听起來就像是一個笑話。

這天夜里,顧淮南送朱枳回家。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誰都沒有說話。

回到住處,室友們都已經睡下,給她留了一盞橘黃色的燈。朱枳覺得心頭空空蕩蕩,戴著耳機出了門。

她沿著盤山公路一路向山下走,凌晨兩三點的香港街道,只有偶爾呼嘯而過的出租車,快得像是鬼魅。

因為山邊靠海,即使沒有雨,樹梢上也有晶瑩的水珠。風一吹,樹葉輕聲在響。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一個長長的轉角後,看到了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廳。

朱枳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顧淮南。

在你最想見一個人的時候,你抬起頭,看到了他。這世界上所有的浪漫,都不及這一刻來得動人。

他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點了一支煙,他側過頭來看她,他們凝視著彼此的眼楮。

朱枳心跳如雷。

他忽然開口說︰“生日快樂,朱枳。”

朱枳捂住嘴巴,這一刻,明明應該微笑的,可是自己卻心痛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那種深入骨髓的痛,好像就快要因此而掉。

他記得她。

他記得一切。

過了好久,朱枳才哽咽地說︰“謝謝你。也祝你生日快樂。”

他笑了笑︰“這麼晚了,你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朱枳點點頭,轉過身,走了。回家的路蜿蜒起伏,卻又孤獨得看不到盡頭,那竟是她的後半生。

可是朱枳一直都沒有回頭。

因為她知道,自己和顧淮南,誰都沒有辦法再回頭。

沒過多久,他們畢業了。

朱枳同許多人一樣,連畢業典禮都沒有出席。告別自己的青春,畢竟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

在離開重慶的那個晚上,朱枳買了啤酒去顧淮南家樓下。

她打電話給他︰“顧淮南,你下來。”

他沒說話,掛了電話。朱枳盤腿坐在路燈邊的長椅下,在心底數著“1,2,3……”,數到“100”的時候,顧淮南出現了。

朱枳沖他揮揮手,遞了一罐啤酒給他。他打開來,一口氣將啤酒喝了個底朝天。他將空罐子放在她的腳邊。

“顧淮南,”朱枳說,“和我在一起吧。”

他轉過頭,只說︰“你喝多了。”

“孬種。”朱枳看著他的眼楮,憤怒得想要哭出來,可是最後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說,“顧淮南,你這個孬種。”

他依然沒有看她的眼楮,只輕輕地說︰“是啊。”

直到這個時候,朱枳唯一能做的,只是收起自己的憤怒,不讓它傷害到他。

這恐怕是她對顧淮南做過的,最溫柔的一件事。

所以等朱枳整個人癱軟下來,疲憊地揉著太陽穴,說︰“顧淮南,再見。”

他先是欲言又止,最後說︰“朱枳,或許有些事情,只是想象起來很美,但是實際上,它

並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她說。

他這才站起身︰“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朱枳,再見。”

他從來沒有送過她回家,或許是因為回家的路實在是太長。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朱枳在漆黑的海邊,再一次,告別了顧淮南。

後來,朱枳听了好多好多的歌,卻始終沒有听到十八歲時顧淮南離開蘇州那日,為她彈過的那一首。

然後她才想到,或許那一首歌,根本就沒有名字。

那是他為她寫的歌。

有些時候,你知道一個人有多好,可是你偏偏不相信,你非要放棄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沒有這個人,我依然可以過得很好。

她和顧淮南,都選擇了將就。到了最後,只能把一切過錯推給太年輕。

既然選擇了,那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咬著牙,硬著頭皮走下去。

No.5

而美景掩飾我 如舊美好地過

畢業以後,顧淮南去了北京一家咨詢公司。朱枳收到歐洲Ph.D的offer,在這年9月啟程,開始一段新的,更加漫長的漂泊。

2010年的夏天,朱枳沒有去蘇州。

而接下來的夏天,可能再也不會去了。

從重慶飛往瑞典的那日,好友來機場送朱枳,她絮絮叨叨同她說︰“你去了那邊就老老實實讀書,畢了業拿張綠卡,談個男朋友,結婚生子就別回來了。”

機場人來人往,可是沒有一個人是顧淮南。

朱枳抱著好友,哭得不能自已,一邊哭一邊問她︰“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個小孩子一樣,開心就笑,難過就哭,喜歡一個人,就大聲地說出來。”

她抱著朱枳,只能不停地說︰“會好起來的,朱枳,會好起來的。”

可是怎麼好起來,她和他,就連名字都是連在一起的。要忘記他,她要先忘記自己。

讀博士的第三年,朱枳被派回上海交流學習一個月,結束學習時,正好葉栩來上海出差,說請她吃飯。他挑了一家川菜館,因為下班高峰期堵車,朱枳遲到了一個小時。

他點好了一桌子菜,看到她推開門進來,挑挑眉毛說︰“來得剛剛好,菜還是熱的。”

朱枳正好餓得要死,也不和他客套,拿起筷子就開始吃。一碗米飯下肚才終于緩過來,葉栩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朱枳,你一個人,就是這麼過的?”

朱枳滿不在乎︰“怎麼了?我過得挺好,胖了七斤。”

他嘲諷地笑了笑,然後指著桌子中間的菜︰“喏,你最喜歡的水煮魚,不過我覺得並沒有我做得好吃。”

朱枳看著一盤誘人的水煮魚,撒滿了辣椒和花椒,看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忽然想起在香港的那些日子,自己死皮賴臉地坐在葉栩家中,窩在沙發上刷facebook,他在廚房里忙前忙後,給她做她最愛的水煮魚。

在那段後青春期的歲月里,她曾被人真切地愛過。

她搖搖頭,說︰“我戒辣很久了。”

葉栩問︰“是因為顧淮南嗎?”

這三年來,朱枳身邊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所以再一次從旁人口中听到這三個字的瞬間,竟然覺得它陌生得讓她想落淚。

朱枳放下筷子,愣愣地看著他︰“你知道了?”

“我猜的,”他說,“朱枳,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無法掩蓋的,咳嗽和愛。”

“當我有一天,發現你喜歡的人是顧淮南的時候,我真的特別憤怒,覺得被你們聯合起來騙了,”葉栩說,“我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兄弟啊。況且他還有女朋友。”

朱枳低著頭說︰“對不起。”

“朱枳,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他說,“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

“有一次,我拉著淮南陪我喝酒,我們兩個喝了八瓶伏特加,我直接給喝吐了。吐完回去的時候,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去叫他,然後忽然听到他說,”葉栩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天的情景,“他說,朱枳,朱枳。”

在葉栩說出名字的時候,朱枳忍不住哭了。

她終于再一次為顧淮南哭了。

葉栩說︰“朱枳,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是你這樣難過,為什麼不告訴他,不把他找回來?他和林姍姍,早就分手了。”

“那又如何呢,”朱枳哽咽著說,“我已經有了新的男友,或許我們會結婚,或許不會,可是我已經試著在向前走了,應該說,我和他,都已經向前走了太多了。”

朱枳在當天夜里回到瑞典,在瑞典待得年月太久,在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朱枳忽然有一種安心,像是迷路的孩子終于回家。

男朋友開車來接她,在回去的路上,天空像往常一樣開始飄雪,朱枳出神地望著窗外,同他說︰“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城市,那個城市的冬天,是不會下雪的。”

他沒有听懂,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

車停在朱枳的住處樓下,男友幫她將行李從車上拿下來,她說︰“你不用送我了,早點回去吧。”

他點點頭,伸出手抱住朱枳,吻了吻她的唇︰“好好休息,寶貝。”

回到家里,朱枳疲憊地將窗戶一扇扇打開,在轉身的一瞬間,忽然愣住,然後重新轉過身,望著樓下的電線桿旁的一道黑色的身影。

清瘦頎長,仿佛時光回轉到那一年,重慶潮濕而寒冷的冬天。

朱枳像是瘋了一樣,拿起電話,撥下一串她從來沒有存過,但是一直銘記于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忙音許久,沒有人接。她掛斷,又重新撥過去,依然沒有人接。

第三次的時候,他終于接起來,他輕輕說︰“朱枳。”

沒有任何開場白,沒有“你好”或者“好久不見”,他就這樣直接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在我家樓下看到一個人,顧淮南,那是你嗎?”

“不是。”

“我再問一次,顧淮南,那是你嗎?”

“不是。”

“你再說一遍。”

“朱枳,別鬧了。

朱枳死死地捏著電話,最後才說︰“顧淮南,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他輕聲回答︰“好啊。”

2014年的冬天,朱枳抱著電話,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瑞典的雪每年都在下,而今年,下的格外認真。

嘴里若無其事地說著“好啊”,可是心里比誰都明白,再也不會了。

他們之間,隔著距離、時差、時光、眼淚和其他,已經像一堵厚厚的牆,推不倒,跨不過。

No.6

寧願沒擁抱 共你可到老

在他們二十八歲這年,朱枳還在瑞典和畢業論文死磕,而顧淮南終于結婚了。

拖了這麼久,她想,也該結婚了。

許多年不在社交軟件上更新狀態的顧淮南,在facebook上放了一段很短的視頻,朱枳強忍著難過打開來,在燦爛的陽光下,一陣風起,天空簌簌飄落好多好多白色的花瓣。

身後的瑞典同學看到了這個視頻,“咦”了一聲,贊嘆道︰“這是什麼花?真是漂亮。”

朱枳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屏幕。

過了好久,才輕聲開口︰“這是桂花。在我的祖國,它代表著故鄉和思念。”

又或者是一段還沒有開始,卻已經永遠結束的感情。

她並沒有參加顧淮南的婚禮,在這年秋天,朱枳寫完手中的論文,向導師請了假回到中國。

這才是她最後一次去蘇州,那家客棧掛著正在裝修的牌子,新的老板想要將它做成一家酒管。

“為什麼不繼續開下去?”朱枳難過地問。

“這年頭,客棧生意不好做,”她說,“朝生暮死,大家都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朱枳在店門口站了很久,老闆娘忍不住問她︰“你在看什麼呢,小姑娘?”

朱枳沒想到,二十八歲,還有人叫自己小姑娘。她說︰“這外面曾經掛著一本留言本,我在上面寫過字,我能再看一看嗎?”

“啊,有的,你是什麼時候寫的?”

“十年前。”

“十年前,估計找不到了吧,”老闆娘無可奈何地笑笑,卻還是去幫她把裝了好幾大箱子的留言本翻出來,“你找找看吧。”

朱枳一本一本地翻過去,花了整整三天,終于找到了當初她留言的那個本子。

那時候她的字跡是那樣稚嫩,一筆一畫,工整得如同在練習書法,在上面寫︰Soulmate is just like ghost, everyone talks about it, but few see it.

在那一頁的背後,有人寫上了簡簡單單兩個單詞。

“You are.”

朱枳一眼就認出這是顧淮南的字,可是她卻再也無法得知他是何時寫上去的了。

十年後的她,二十八歲的朱枳,抱著已經老舊到泛黃的留言本,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時隔多年,她終于肯承認,錯過顧淮南,于自己而言,意味著失去一生所有的快樂與不快樂。

那一年的蘇州,艷陽燦爛,他坐在石凳上低頭彈一首《漁舟唱晚》,朱枳在腿上攤開速寫本,扎著小辮子,蕩著腿,輕聲跟著哼。

他最愛的桂花,還未開,還要再等上兩個月才到花期。

那是只屬于她和顧淮南的,灼灼的青春。

他們曾有過同樣的心動,同樣的心痛,同樣的孤獨,同樣的遺憾,同樣的不甘,同樣的懦弱,同樣的無奈。

他還欠她一碟桂花糕,她當還他一壺陳年佳釀。

良辰美景猶在,她和他都失了約。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後記:這是一個關于錯過的故事。

她等了他五年,沒有能遇見他,在她放棄以後的第三天,他出現了。

朱枳說,我們在嘴里若無其事地說著“好啊”,可是心里比誰都明白,再也不會了。朱枳錯過顧淮南,就像成九溪失去黎楓,從此以後,也告別了一生所有的快樂與不快樂。

我在重慶讀高中的時候,常常在夜里十一二點,從圖書館出來,一個人步行去學校背面的一家7-11,買第二天吃的咖啡和三明治。周圍都很暗,只有那一家店是亮著的,我非常喜歡那里。店長收留了一只流浪狗,總是沒精打采地趴在門口,我偶爾會給它喂火腿腸。

我曾經坐在那里,聽旁邊重大校門走出來的不認識的男女黏黏膩膩的嬉笑聲,其實什麼都聽不見,只能听見臉上的笑容,我喜歡那微笑,很有青春的樣子。

狹窄的車道上車來車往,有錢人開著幾百萬的跑車,底盤壓得很低,一下子從我眼前飛過去,發動機的聲音久久不散。

還有並肩而行的情侶,站在車牌下依依不舍地說很久的話。

我非常懷念那些夜晚,吃一個冰淇淋,或者買一杯奶茶,一個人坐一會兒,然後拍拍屁股起身回家,還有一大堆作業要寫,夜晚還很漫長。

寫下這個故事,為了朱枳和顧淮南,也為了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和我呼嘯而過的青春。

這個故事對我變得很重要,因為你的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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