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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黑暗,有话不吐不快。

杀君马者道旁儿

以前读到五四的历史,读不懂为什么蔡元培先生要辞去北大校长的职务。他还不是第一次辞职——根据罗家伦的叙述,前一年的学生情愿,蔡元培先生以辞职换来北大学生的退让。这一次他虽然反对学生游行抗议,但在事后依旧努力解救被捕的北大学生;学生出狱后便走了,留下这句“杀君马者道旁儿”。

我一直以为这个典故于我太生僻,我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搞不懂。典故虽然生僻,但不复杂:一个人骑马者被路人欢呼簇拥着不停地加速,于是把马累死了。我读这个典故,觉得它意在批评路人——起什么哄呢?也在批评骑马者——得意忘形了吧。可是这实在对不上蔡元培先生辞职的原委。学生恐怕是骑马者,可谁是道旁儿?他自己吗?他起了什么哄?真是令人费解。

这两天拜香港示威事件众人的言论所赐,我豁然开朗。蔡元培先生也许是怕自己不辞职必然会变成道旁儿;辞去校长之职是避免“杀马”的道德之举。

先说示威事件(“反送中”已然名不副实)。示威者里有不惮用暴力的,也有并不会亲自上阵的。两者内里都成分复杂,但不妨依约定俗成大而化之称之为勇武派及合理非。和警察及社会起冲突并且让事态升级的是前者;而在聚光灯之外的是后者。如果再扩大,在事件参与者之外还有更多的“后者”——不参与暴力但有同情立场的各类人群:记者、(自)媒体、“旅英美法德意日时事评论作家”、支持示威的留学生……不一而足。套用这个典故,“自由民主”是那匹马,在暴力前线的是骑马者,其他人(当然包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笔者)都是道旁儿。

道旁儿立场各异。比如合理非之中,会不会有“虽千万人吾不往”但“乐观其成”的投机心态呢?谁也说不准。如果你有这样的心态,那“杀马”不“杀马”也许不重要——你在乎的可能只是你买的马先冲过终点线。如果“杀马”会让你痛心疾首,那下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不是正在“杀马”呢?

1919年的蔡元培先生恐怕是看到了“杀马”的终局。很简单的博弈局面:如果北大校长可以把学生保出来,那学生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行为呢?“卖国贼”打了就打了嘛。可是作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怎么可能宣示不保护学生呢?所以他只要保了一次学生,那很容易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人多、一次比一次事态严重。他不需要起哄——他的立场,或者说任何一个称职的北大校长的立场,都只会让马越跑越快。一旦认识到他无力说服学生停下马蹄,挂冠而去恐怕是最道德的选择。

听起来和这次的示威事件相不相似?合理非们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不割席”;有了无条件支持的勇武派们当然要一次一次升级事态,更何况“无大台”能制约他们。冲突的另一方也是一样:两级政府无法不依赖警队恢复秩序,警队自然会放松约束自己的行为。简直像是一战前欧洲的翻版,各种或愚蠢或不得已的盟约反而使局面一点即燃。因为短视(“团结”“道义”“士气”“管治”)而忽略长期的灾难,同样的戏码一次又一次上演。

这篇评论当然不全是指责“不割席”的合理非。对于勇武还有冲突另一方的严厉批评肯定是脱离文题了,但这篇文字还要批评别的道旁儿——记者也好、媒体也好,甚至是阅读这篇文字的诸位。

我想写这篇评论很大程度是因为拜读了张洁平女士的短文《831深夜,上環便利店的婆婆對我哭了起來...》。深情之作,我能想象作者的内心柔软处的触动。或许她是希望告诉同路人面对危局彼此并不孤单,或许她只是信手记录打动她的一件小事。煞风景的是笔者本人,在读完短文后习惯性地问一句,所以呢?

这个问题对于很多文字都不公平。不是所有文字都需要告诉读者一个道理一个观点的。但是对于这篇短文,这个问题值得一问。引用笔者对另一个读者的回应:

没错 没错 从言论自由这个基本原则出发谁在哪儿写什么说什么都没错
但是我以为自愿写字给别人看的人 对自己的文字是有更高要求的 媒体人在自己创设的公共空间里发言 知道自己文字的影响力 这个要求应该再高一点
直白的说 正是这篇文字有舆论导向性 所以作者应该多想一想它是写给谁看 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而我的批评就是 这篇文字不过是同温层的自我感动 而现在的香港最缺乏的是反思 泛滥成灾的却是这种阻碍反思的麻醉剂

也许是苛责了,但是这篇短文,以及许多更有影响力的(抱歉了张女士)“意见领袖”们的文字,都是有后果的;有良知的作者是要为他们的文字,以及失声,负上道德责任的。换句话说就是“社会责任感”。老掉牙的词汇,但是确实贴切。如果一个专栏作家,对他的读者反复强调示威的正义性,但是对于其中示威者的暴力行为闭口不谈,更别提谴责,他是不是在对暴力的升级推波助澜呢?恐怕是的。作家固然可以躲在“言论自由”后面假装自己只是发表“个人”的见解,但这只是自欺欺人。同样的道理,一个记者报道事件现场,对于示威者锱铢必较,对于警方文过饰非,他是不是也在推波助澜呢?或者反过来,习惯性地对于警方的暴力不吝描写,但对于示威者的暴力语焉不详,不也是同样在作恶吗?躲在“新闻自由”后面假装不可能有“中立”的报道,一样的自欺欺人。哪怕是在评论区里舞文弄墨的键盘侠们,包括笔者本人,如果一切都是立场先行,策略性地只说一些话,只看到一种事实,把和自己立场相左的人归咎于“被洗脑”“被收买”——也需要想一想,制造一种“有识者”都是同一立场的假象,是不是在自欺欺人。自欺自误也就罢了,用假象来诱导另一些人,难道不也是“杀马”吗?

这些批评,对于有过思考的人来说应该都算是陈词滥调。但我们不能停止批评这些人,因为他们作为有能力思考和有义务思考的人,应该承担这些道德责任。对于早已放弃了道德责任的人,比如靠批量生产特定立场的文字来吃饭的人,比如以喊口号作为唯一沟通手段的人,比如吹捧着年轻人把他们推到最前线的人——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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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题一句,这次示威者的策略简直幼稚到难以想象,对内既有道德绑架又无协商机制,对外既无法交流也无法妥协。最近几次和平自救最终都被暴力骑劫;合理非们要么是无能为力要么是乐观其成,都不是好兆头。除非大家一门心思就是为了玉石俱焚,不然为什么一个刹车也没有就跳上失控的列车?话说回来,好多年轻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表示不在乎接下去会怎样。不知道他们了解过六四没有;亦或者是了解之后反而更加绝望?真的不明白。“大人”们对于年轻人都是宽容和保护的,但是过犹不及;不开解、不劝说也不批评,就又是在“杀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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