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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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疗养院(四)|小说片段

文/阮卒





“走。快点。”伴随着轻轻的脚步,不止一个人。


为了入院检查折腾了一天,明天还要继续,心神不宁的我侧卧在床上。把后背顶在墙壁上,屈起腿,膝盖顶在床的护栏上,把自己卡好不动。这样就算床下的轮子没有锁死,再怎么晃也没事了。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和床固定在了一起。


我从被子里伸出头,寻找刚刚声音的来源。心想是不是有什么通知因为我白天没在错过了。阴间人造月亮发出惨白的光,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照进来,亮得瘆人。声音隔了被子,但其实人不远,是几个醉醺醺的病人的背影,其中一个听到了声音,回过了,或者说,低头看着我。


他愣了愣神,又看了看墙上的标签。


“是新来的加4呀。那一块儿呗?”


“是干嘛?”强光就落在他脸上,我一时看不清他的样子。


“走,去舔40床啊。”他不容置疑地说,但又带着醉酒的语气,还是让人感到怀疑。


“啊?是……什么治疗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走吧走吧,不好跟你解释,你去了就知道了。”


加上我,一共是四个人,带着一种醉醺醺的神秘感,几乎是在走廊的另外一头,我们来到了14号病室前。打开门,一股辣眼睛的酒味从里面冲出来,我们快步走进去。我听到门在身后被迫不及待地关上。


“今晚人都齐了。”问我的那个说。


“这个是?”陌生的声音问道,我眼睛里只有眼泪,模模糊糊的只有月光。


“新来的加4床。”


我使劲地眨眼,一边用手指抹掉泪水。新的酒气就飘了进来,我眯虚着眼睛,勉强看到了里面的环境。墙壁和地砖同所有的病室一样煞白,三张床并列,床头是输液架和紧急求助的铃铛,床脚是一个过道,阳间用来放电视机的台子上放着一些白色的菊花。


并不用费力分辨哪个是40床。一来,因为另外两张床是空着的,只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是的,40床和10床一样靠窗,月光斜着从窗户落在床上,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二来,在那月光下,已经有两个先来的人正在舔了。


其中一个在靠窗的床边,左手托着40床的后背,让他的头颈微微抬起,但并没有固定,任由那张毫无血色的昏迷中的脸歪向我这边,额头沁着汗珠,样子很是年轻。40床的病员服扣子已经被解开,散向两侧,露出没有肌肉的胸膛和腹部,裤子也已经被脱掉。他的身体上虽然有起伏的疹子,但却非常干净,也许是月光的作用,想来更有可能是经常被如此照料。


一号吸食者的右手则扶着40床落在体侧的右臂,稍作固定。而他阴影中的脸,埋在40床的脖子上,喘着粗气。如果不是时而吸着口水,我会以为他在哭。


床的另一边,二号吸食者背对着我。单膝跪地,后背抽动着,双手捧着40床的左臂,像是在吻手。我走向床脚,躲开遮挡。过程中先是看到了这个吸食者手里刀片的反光,然后看到他正在舔舐40床手腕里流出的“血”,并没有颜色。


那一定是酒。我怔住了。


“你想要舔脚么?”我脚边,带我来的那个兄弟一直蹲着,捧着40床的脚问我。我之前全然没有注意到,喉咙忽然有点梗住。他很客气地补充了一句,“我的给你,我去对面舔。”


说着,他就跨过40床去了对面。我不是一个善于拒绝的人,特别是刚来不久。我蹲下来,留在我面前,是一双老茧和皮肤包裹着静脉和骨头的脚,落在床褥下,散发着强烈的酒气。如果不是指甲这样的结构,并不会想起这还是人体的一部分。是啊,我们都是行尸走肉。


“直接下手。”去了对面的兄弟又指导了一下。


直奔喉咙,是白酒。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种在阳间未曾明白的滋味。不是价格的问题,这种滋味的无价,我终于明白了!





<第四节>



40床死前,他总是会想濒死感是个什么感觉,尤其在睡前。


声音渐渐远去……耳鸣……眼前的光渐渐消失……开始出现生前的一些画面,就像精彩回顾……什么都想不起来……呼吸渐渐微弱……等等,那遗言什么时候说?


虽说死一次就知道了,但这个问题确实也只有生者会去想。


遗言说什么呢……回头再想吧……说完了遗言……声音渐渐远去……耳鸣……眼前的光消失……精彩回顾……等等,聊天记录还没有删……硬盘里的A片还没删……手机里的也没有……聊天记录里保存的也没有。


生者,就只能想象生者的生活。他打开手机,熟练地找到群里的那一整段聊天记录。


五哥:老规矩 一周时间 透两个女主播的视频

五哥:99年的小姑娘太傲气,拿下费了不少时间

五哥:[图片]

五哥:[视频]

五哥:[图片]

五哥:95的

五哥:[视频]

五哥:[视频]

五哥:在车上给我口的

五哥:[图片]

五哥:[视频]

五哥:泡妞不砸钱 这是原则,因为她们不配。最多请吃饭和出个房费,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当舔狗,这不是价格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五哥:20出头的时候也舔过,现在不舔了。自己过得好,都是她们来舔你。


舔我……嗯……耳鸣……光渐渐消失……兴奋……平静……屋里的空调声和屋外室友的鼾声渐渐回来……手机的光从眼前到枕边……身下,席梦思那么地柔软……手纸,从指尖滑落……总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离死亡又近了一些……男人总是在这样亲手毁灭自己……我到底还是舍不得删这些……人活一世……想被舔……


他长叹一声


生者只能想象生者,他老想这个是因为怕死。但有时候他又觉得,像自己这么怕死应该反倒能多活一阵子。但他又发觉了这个逻辑里的问题:一旦他觉得自己因为谨慎而长寿,这就变成了一种不谨慎。但话说回来,这种自我反省的能力又何尝不是一种谨慎呢?


这就像赤壁之战后,曹操大败而走,面前有两条去路。诸葛亮命令关羽堵了其中一条,并命令属下升起烟火。众人不解,这样曹操不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么。诸葛丞相摇摇羽扇,说,曹操很机智,一定会想这烟是故意升起来引导他走另一条路的,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但曹操就真的只聪明得如此恰到好处吗?曹操当时心里完全可能是这么想的:


孔明那么聪明,应该会判断到我能够看穿这一层,而直奔没升烟的路,然后去那条路等我。所以我应该走升烟的那条。但他应该也知道我判断到了他的判断,所以,他会守在升烟的那条路。而我也判断到他应该知道了我判断到了他的判断,所以,我继续走不升烟的那条路。但……


没错!就走升烟的那条路吧!


人生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贫者的智慧本就是一种类似于俄罗斯套娃的存在。答案就在那里,而真正的智慧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更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和一纸文凭所能承载的。真理如同迷宫,如同镜屋,如同一份经久的秘方。当你一层层打开,上面写的看似只有“挠挠”两个字,但如果你再看看那张纸的背面,也许就会发现诸如“众生皆痒”“谁都不容易”“都得死”“虽然,但是”“哈哈哈哈哈哈”“就你精贵”“我帮您挠挠”“敏感肌”之类终极的话。


这种行为在互联网上,往往被称为“杠精”。单独命名之后,仿佛它的起源变成了互联网,也将因为互联网的覆灭而消失。但事实上,就个人经验而言,这种智慧广泛地存在于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我的小伙伴、我的同事、我的女朋友和我的上司那里。


这里,容我举个自己的例子来说明:


令人怀念的九十年代的阳间,我和我的母亲在家里吃着冬瓜炖海米。我的父亲当时没有在家,我也未能注意到我母亲的不悦,所以这事不能说没有我的责任。


然而,冬瓜真的很难吃……而且我当时对海米有些过敏,每次吃完,背后都会起红疹,瘙痒难忍。但我的母亲做海米只会和冬瓜一起炖,我很自然地把那种抗拒感投射在了体积更大的冬瓜上。透过灶台上的水雾,都能看到的那意味着健康的绿色丝络,和被煮到半透明的一片片瓤——一盆冬瓜炖海米,连锅被端上来了。


“妈妈,我不想吃冬瓜,我想吃南瓜。”


“南瓜?怎么就你这么多事呢?南瓜?要不我再给你弄个北瓜?”


“我吃冬瓜会不舒服。”


“哦?那我应该怎么把你们爷俩伺候舒服呢?你们太特殊了。”


——幸好我后来很快就对海米不过敏了。


相似地,他的版本也和过敏有关:


连续一周在上班时间感到背部瘙痒之后,根据发作的时间规律,在酒厂工作的他意识到自己是酒精过敏了。


看到这里,各位读者们应该通过猜测或者总结,了解到了一个生活中的医学知识,或者说现象,那就是:过敏和知识、爱情、绩效工资类似,都是可以获得的。也许你已经和这个东西接触了很久都没事,但也许某一天开始,你就对它产生了一种瘙痒感。相似的例子也会出现在宠物医院中,很多医生都会对猫有一定程度的过敏,而这几乎都发生在他们工作了一定的年限之后。而这种过敏的症状也会随着身体状态有轻微的变化,甚至反反复复。


总之,他以前是不过敏的,突然过敏和内心中对于工作的抗拒,让他感到这件事里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在长期的瘙痒和持续增加的心理压力之下,他的异样终于被老板觉察出来。第二天,老板就委托财务扣光了他的所有绩效工资。


这一天,趁着老板在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敲响了老板的办公室大门,将一切和老板和盘托出。他信任老板,希望他能够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把解决方案挂在嘴边的人,给自己一些解决方案。


老板坚定地看着他,开始了一段车轱辘话:“我很不满意你最近的状态。但我都明白,谁都不容易。其实大家也都是因为爱因为信念才……(省略五分钟,大家可以去上个厕所,但先别睡)……才有了我厂大曲真正的滋味,那是信仰的滋味。”


最终结论,或者说解决方案是“别怕,你先回去休息,下周再回来。只管安心上班就好,工资不会扣了”。第二周,他发现自己被调岗了。工资还是现在扣过之后的数字。新的工作是公关部门,很清闲。他很开心,也很感激,的确安安心心地做了很久。由于兢兢业业,他被内部评选为年度模范员工。他喜欢这份踏实,决定再剩下的生命里继续好好工作。对他来说,这机会来之不易,这责任也义不容辞。


只是剩下的生命并没有很多。去世前一天,也就是年底,他被老板叫进了办公室。老板肯定了他在新岗位上的成绩,并给了他一个新的安排:带领一个团队。而团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当地日报记者来采访拍照之前,把封存已久的大酒池子擦干净重新灌满原浆。毕竟,虽然现代酿酒已经实现了工业化,但只有古色古香的酒池和手工搅拌的匠心,才能体现大家心中的那份信念,再一次唤醒游客们对本地的热情。


但是,时间紧,任务重。记者第二天最晚下午就会来。


当天,他就投入了工作,带领着一群年轻人擦去了机械上的尘土,打开了酒池的盖子。晚上,他独自留下加班,给酒池里注满了原浆。当他爬上梯子准备把巨大的盖子挪回去收工的时候,他忽然决定有些身上包括脚下还有手心有些异样。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落进了池子里。


我终于明白了……液体流动的声音……气泡的声音……完全的黑暗……好痒……脚……手心……身体……心口……想要呼吸……


第二天,记者来的时候,他还没有从原浆里漂起来,身体里的血和水,暂时也还没有被酒精脱干。



这就是阴间疗养院无法轮回的40床,他已经躺了整整三年,仍然散发着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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