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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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流氓本色

既然轻蔑事实存在,敬畏便毫无意义。

流氓本色

文/林伯奇

图/"Fight Club", 1999, David Fincher, 20th Century Fox Pictures

全文 共计3805字/预计阅览时间7-12分钟


林零叼着一根烟,给烟点上火,戴上和麦克阿瑟一样的墨镜,穿着一身黑色风衣,随后手持两把乌兹冲锋枪,从墙角一跃而出;眼前的打手纷纷举起枪来,朝着林零射击;林零成功闪开了他们的子弹,在空中朝着他们射击,打手们逐个倒下,血浆喷涌而出;林零叼着烟,他的风衣扬了起来,扔掉手里的乌兹冲锋枪,从风衣里掏出一把伯莱塔手枪,向前走去。

可惜,这样的情景只会发生在林零的白日梦之中。林零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银幕;因为前面没有坐人,他放肆地将脚放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眼前的银幕上放的正是经典电影《搏击俱乐部》。林零打心底觉得这个故事讲的很无聊,因为电影里大部分时间都是男主人公的个人独白,诉说自己无聊人生的过程,但不知为何,每当院线出现这部电影时,林零都要来看。来看,主要是出于某种共鸣。当林零走出影院时,大街上华灯初上,天已经彻底黑了;看着他最经常光顾的夜总会,再联想到他不久前看的电影,他会想起不久前他在这个酒吧里与人打架斗殴,被酒保赶出去的事情。今天他不想进去;因为这阵子自己喝的似乎有点多。每一个商店橱窗里的灯光拂过他的脸庞,他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匆匆与人群中的其他人擦肩而过。林零本来是个讲理性的人,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便习惯性地跟人动手,往往是他把别人从什么地方扔出门外,随后保安就上来把他扔出门外。

林零近来一直生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和空虚之中。有时,他可以做到一整天都坐在自己家里的躺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有个绳子绑住了他一样,做什么都对他抬不起精神。上司看见他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便跟他说“你要是实在太烦,你可以离开这里,回家去”;但是林零很清楚自己不该这么做,因为他必须要依靠这么一份工作来满足自己的生计。在这城市之中生活,林零多少会感到疲惫——非常地疲惫。这种疲惫并不来源于内卷,或者是城市的快节奏,或者是原子化社会;而是来源于一种……无所适从。

当林零穿着被烫的笔挺的白衬衫,打着一条崭新的领带,站在公司的复印机前打印一些资料的时候,他会选择将两只手撑在面前的墙上,垂下他的头,犹如一个正在接受搜身的嫌疑犯,站在复印机前,闭上双眼。在那台复印机的上面写着一行字,林零并不想看,上面写着: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这些年被人反复强调:性格决定命运,无法决定性格的人那必然是命运的失败者。林零闭上眼睛,又一次想起了《搏击俱乐部》中的内容,里面的那个小白领也是在走出酒吧后,跟那个肥皂制造商兼破坏者相互打了一架,才逐渐感受到了生活的真实感——疼痛。恍惚间,林零产生了一种想法:假如在鲁迅先生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吃人是直接抓着骨头大口吃的,现在的吃人会戴上餐巾,拿起刀叉,戴上个bow tie,细嚼慢咽。正如同窗户外边正在进行的老城改造工程一样,“文明”正在以一个推土机的形态出现去碾碎一些人类最本质的事物。这一切都像在给林零的骨髓上紧发条;整个社会、工作场所、社交关系对于“高情商”的强调,摆放在书店门口的成功学书籍,《人性的弱点》,《男性可以为女权主义者所做的35件事》,和女士之间相处要注意的地方,不要变成普信男,“学会闭嘴”,世人的眼光,这个社会需要的是安全感,还有——就在不久前,林零因为自己扔垃圾忘记进行分类,被市政当局罚了200块。

林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马克思讲过的一句话如今却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耳朵里: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为此林零必须得上紧发条,在每一个早晨按照每一本成功学书籍所写的那样,在适当的时间做出适当的表情,说该说的话,因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不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吧,为了维持生计,林零必须要维持他现有的社会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林零才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获得社会价值,进而获得物质价值;否则,林零便什么都不是。也许到这里,所有人都会认为,林零是一个在打不还手的绅士表皮下所隐藏的一个变态狂,他内心里积压的焦虑随时有一刻可能会爆发出来,随后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AR-15,冲进什么地方大开杀戒。但是林零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会想象一个场景,自己会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大草原上,那里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周边空无一人,以至于林零可以赤身裸体地站在这片草原上,感受着风与阳光,山峦和大地对他的滋养,仿佛他就是亚当。但当林零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句冷漠的“性格决定命运”。伴随着科技的发展,各种思潮也在当下这个时代以各种形式风起云涌,在主义的市场里各种广告牌丛生,号称自己要建设一个更文明更好的社会……然后对这个时代的人提出种种的标准,要求每一个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要做到,否则——你们就不是人!林零这么想道。如今这个世界相信“要是道歉有用,那要警察干什么”……既然如此,那便一不做二不休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相信道歉有用,他们相信“我可以接受道歉,但我不原谅”……为此,当每一个黑夜来临时,许多想法都像虫子——或者就像黑影一样,爬满林零的全身。不是AR-15——他想走进酒吧,将一个空的玻璃瓶砸碎在每一个他看着不顺眼的人的脑袋上。

林零也曾想过要去看心理医生,但林零不确定心理医生是否对他起作用——因为他觉得自己没病。他会常常像角色小丑一样扪心自问:究竟是我,还是外面的世界疯了?又或许接受现实——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面。物欲横流;追逐金钱;人人都很冷漠;这是一种披着“文明”外衣的冷漠;在一个文明的战场下,人们在互相厮杀;没有刀子,但是彼此之间的攻击却从未减少;因为你假如用了刀子,你会被抓进监狱,然后被判刑,你的人生会留下犯罪记录,进而给自己带来耻辱;正因如此,“文明”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就像古罗马斗兽场一样的角斗场,人们遵守着角斗场里的规则并在这个角斗场里厮杀,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价值。为了社会价值,为了物质价值。那么我就不是人,林零想到,又或许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横竖都不是人。假如我放弃一切,追随自己的内心,我就会失去我的社会价值,失去我的社会关系,我会被关进精神病院里,那样我就失去了马克思理论上的人的含义;假如我去服从这套规训——是的,林零在深夜的时候会去读福柯,我要从物欲横流的世界中兜售的各种思想里选择一种,然后用它们的信条要求自己,符合他们所颁布的社会存在的标准,然后——用发条拧紧自己!我要去看那些成功学书籍,我要去提高情商,我要成为每周最勤奋员工,我要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我要做一个被人认可的人——但,我们已经提到了一个关键词:发条。是的,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性与自由意志就已经被扭曲了——这便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异化之后的人还是人吗?显然已经不是了。但;在林零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场景,自己似乎在一个永不停歇的跑步机上跑动,身后有一只被拴着的老虎在向他扑来……

突然,复印机的蜂鸣器响起了。林零睁开了眼睛,发现是他的文件已经打印好了;于是他吃力地挺起腰板,推了一把墙,站直了起来,拿起了他的文件,回到他的办公位置。他看着洁白的墙壁;性格决定命运。而他似乎只能无力地站在这堵墙前,双手撑住墙,从侧面看,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结构。

夜晚降临,林零下了班,再一次来到酒吧独自买醉。酒保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再跟人动手——他要是再跟人动手那么这间酒吧不再欢迎林零的光顾。林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他原本想着下班后约几个同事朋友一起来的;但是奈何大家各有要忙的事情,林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因此林零往往独自来酒吧。他也没有搭讪周围的女士,周围的女士也没搭讪他;他想要这么做,但是他担心自己会被人当成一个下流无赖,所以他不愿搭讪周围的人。林零点了两大杯拉格啤酒。凝望着酒里升起的泡沫,林零想到了很多事情。

林零想到了不久前他和其他同事朋友一起在这里喝酒时的场景。他想起一个女同事这么说;为了促进这个社会的文明,她不反对对这世上的所有罪犯,潜在罪犯和所有不道德者(就是那种会在酒吧里四处搭讪的人)实施像《发条橙》里一样的酷刑——电击疗法。今后对于那些行为上偏差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人,可以不用拘留也不用判刑了,直接送去精神病院电击;如果还不改正,就可以直接枪毙,可以不用管是不是冤枉人了,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

在酒精催化的幻觉中,林零看见了这样的场景:他看见城市的高楼大厦纷纷被藤蔓和树木占领,每一栋大楼都被常青藤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树木茂盛地遮住了阳光;街道上——布满了丧尸和炸烂的汽车,但是也不是像电影里一样那么蠢的丧尸,这些丧尸手里都拿着M16自动步枪或者M249机关枪,互相屠戮着,然后撕咬着粘在对方骨头上的腐肉;然后,丧尸们会乖乖地把子弹壳和他们吃剩的骨头和腐肉收集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开来一辆大卡车运走那些汽车的残骸。

林零恍惚间醒了过来。一句话从他脑海里闪过:既然轻蔑事实存在,敬畏便毫无意义。大家不都是这样么?大家不都一样么?他想。看着酒吧里挂着的一幅鲁迅肖像版画,林零泪流满面。林零霎时间觉得自己活在两个世界里面:一个世界是平静的、布满无趣的现代主义火柴盒设计楼房的、堆满了文件和社交关系的世界,另一个是则如同东南亚的丛林一般,毒蛇蚂蝗遍布,还有不知何时会从草丛里跳出来的敌人。在种种思潮的包围中无所适从,疲惫地追赶每一种标准……

霎时间,林零清醒过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在酒吧里跟人动手;他先是把眼前的酒全都浇到自己的头上;随后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跑出酒吧,在大街上裸奔起来。

2023年7月31日

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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