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立日」第2季第3期：賈寶玉與女性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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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24日星期五，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至此，1973年以來獲得保護的美國女性墮胎權重新交還各州政府決定。有年長女性舉牌示威“I can’t believe I’m still fighting this shit！” 因為這是她們少女時代曾經走上街頭奮力爭取到的保護自己身體和命運的權力。雖然五十年來這個權力時不時被拿出來搞針對，但目睹法律和社會一口氣倒退五十年，無疑是令人憤怒和沮喪的。

更魔幻的事情是，不少法律的權威和學界的菁英——我們時代的理性和良心們——不僅沒有對這樣的“倒退”做出批判，反而在事實上助長了它。究其根本，女性要失去墮胎權的原因就是簡單的兩條：其一，羅訴韋德案在法理上站不住腳，如阿利托大法官所言“錯得離譜”、論證“不是一般地薄弱”，所以判決給社會帶來“巨大損害”，簡直是“濫用司法權威”，所以，被推翻是勢所必然，遲早而已；其二，既然現下一個孕婦仍然可以從不許墮胎的州去到另一個合法的州去墮胎，爲什麽我們不能讓行政改革先行于法律改革，以便我們可以專注於更重要更緊急的民主進程呢？言下之意為，既然墮胎只是加上一次旅行就能解決的問題，法律上顯然有比它優先級更高、“更難解決而更爲緊迫”的社會問題。而誰來決定什麼問題有更高優先級呢？這些問題是為誰而解決呢？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只跟社會的另一個性別有關。它剛好於我們時代的的理性和良心們性別吻合——大都是嗓音沉穩、風度瀟灑的男性。

男權世界，天下大同。

然而，爲什麽在女權運動已經風風火火持續了幾十年、各方面權益都在逐步改善的西方歐美國家，男權還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如此毫無顧忌地倡導并且實際完成歷史的大倒退？

讓我們想像以下幾種情景：

一群白人男性衣冠楚楚，分爲兩撥，一臉嚴肅地爭論：我們是否該把黑奴也看做人呢，如果是，我們該做到什麽程度呢。

在世界環境保護大會上，一群正襟危坐的地球人，挂著各自國家的徽標，對著自己的話筒嚴肅認真地商討：這是不是一種值得保護的動物呢，如果是，是世界級、國家級的？幾月開始禁止使用它們的皮毛？我們該讓它們繼續呆在自己的栖居地，還是把它們全部遷移到別處去呢……

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聚集在華麗威嚴的議事廳裏，分爲兩撥，一臉嚴肅地討論：我們是否應該給予女性墮胎權呢，墮胎算不算謀殺呢，如果算，幾個月之後的墮胎就可以被視爲謀殺呢？……

為什麼這些看似荒謬的事情總是一再發生，而且無一例外都是以人類世界最高調、最權威、最一本正經的方式上演呢？

顯然，已經傳承了幾千年的男權世界沒有那麽容易死亡，而興起不到一百年的女權運動沒有那麽容易就取得勝利。女性從來不是立法者和闡釋者，而是被立法者和被闡釋者。從什麽是女人，到女人從生到死應該怎麽做一個女人，女人應該如何對待一個男人……所有這些問題，都一絲不亂地嚴格遵照男性確立的法則。當女性所爭取的一切，不過是在一個完完全全的男權世界框架裏時，單靠政治權利的鬥爭、單靠從男性手中一點一點奪取權利，不是不必要，而是不足夠。換句話説，只要所有的政治制度、法律條文、經濟結構、社會分工、文化理論、家庭制度，乃至表述和使用它們的方式，其定義、闡釋與書寫者都無一例外是男性時，女性主義是不可能取得最終的、本質的勝利的。

幾千年來，人類歷史發生了多少變換啊，各個國家、地區和文化又經歷了多少變化！但男性作爲世界的立法者和闡釋者，世界作爲男性主導、為且只爲男性服務的世界，這一點、唯獨是這一點，幾千年來從未改變過。我們今天和古希臘時代、和中世紀教會時代、和宋明清時代，沒有任何區別。看上去，男女平權仿佛已經進行了很久，世界上除了少數被極端神權政治統治的“恐怖主義地區”之外，女性貌似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權利，女性可以開始從事男性的工作，可以和男性一樣自由行動。但不幸的是，這只是在我們“去古未遠”的現實世界裏產生的一種“現代平等”的幻覺。美國高法墮胎案這件事情的前後始末，難道不是這一點的最好證明？

因此，女性主義所爭取的真正的平等，最終是只有通過改變整個人類社會的範式（paradigm）這一條路才能做到的。不改變它，就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平等與自由。這就像一個完全依賴奴隸主的慈悲去生活的奴隸，即使解除了她奴隸的身份，她還是不得不生活在對主人的其他形式的依附之中。因爲我們從來沒有質疑過的，是它背後的奴隸制度；是奴隸制度、而不是奴隸主，才是這種依附關係的決定因素。

那到底什麽是範式？爲什麽它那麽重要呢？所謂範式，是説控制人類社會運行的最高制度，它掌控著一切規則和制度的運行，從經濟、政治、語言、性別、民族、家庭層面，到人際關係、科學知識、藝術文化層面，等等，都包括在内。總體來說，範式是人類世界的立法者和最終闡釋者，規定了一切對與錯、好與壞、正常與不正常⋯⋯的標準。

範式的改變，不是某種制度、規則的改變，也不是統治者的改變，而是人類社會關係模式的根本改變，是人對人際關係以及人和世界之間關係的認識和表達模式的根本改變。比如中國從晚清帝國制度進入現代社會，世界從農業社會經過工業革命進入工業社會，再到今日成爲工業和科技社會，等等，都是一種範式的改變。它帶來了方方面面的變化：比如說，個人的進身之路、人生的根本價值、家庭的結構、政治制度的結構、法律的地位、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關係、文化力量的對比和影響，等等。

那麽具體到性別的範式而言，到底包括些什麼呢？下面列舉主要的幾個方面，它們無一不是我們日日經歷的、非常熟悉的事情，只在於我們有沒有從這個角度做出過對它們的反思罷了。

1. 基本定義：什麽是人，什麽是個體，男人是什麽，女人是什麽。
2. 性別和權力關係：兩性身體關係，兩性權力之間的代表關係。比如貞潔和污名、戀愛力量對比、彩禮、婚姻、出軌、强奸、性騷擾、家庭暴力等等都屬於此列。
3. 權力結構下的資源分配和評價體系。針對女性的生產和消費以及針對男性的生產和消費。比如時尚業的分佈、結構和規則等，事實上，幾乎任何一個行業都是如此。
4. 評價標准，亦即對和錯的定義體系，各個方面，比如政府的組織，法律的制定，習俗中的禁忌，教育體系的設計、智力和能力的判斷標準、領導能力的判斷標準……一直到成功與失敗的定義。
5. 社會運行的單位和方式：從婚姻、家庭、族群、公司、教會、社會、國家到民族等。
6. 語言行爲（coding system）：兩性在口頭和身體語言，選詞、用語、姿勢、眼神、打扮、表意體系等方面的（被規定的）差別。
7. 想象、創造人類社會發展的現在和未來：比如科技和太空探索的方向，關於兩性關係未來的想象等。 

從上面短暫的介紹就足以看出，範式幾乎是一個宗教性的存在。不僅如此，在兩性問題上，它還是一個世界性的宗教。因爲人類社會（至少從有文字語言以來）一直是男性中心的，所以，所謂的人類社會的範式其實也就是男性統治社會的範式。它就像是人類社會最大的一神教，只要一天不瓦解這個宗教，反對男權統治壓迫的事業就不可能在根本上取得成功。

在所有人的印象裏，中國毫無疑問是女性主義的窪地。這當然不錯，不論從女性主義的理論起源，還是現實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來看，這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實。女性主義在這個國家寸步難行，甚至經常威脅到生命安全，不知道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和犧牲才能稍有成效。

但本期「讀立日」的幾篇文章要講的恰恰是一個例外。它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但又是充滿力量、極其偉大的。它不僅以一己之力展示了中國這片“荒蕪的”大地上產生過“女性主義”的思想，而且向我們展示了幾乎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位身爲女性主義者的男性——賈寶玉。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是賦予了賈寶玉生命的《紅樓夢》作者曹雪芹。這件事之所以重要，不在於爭論“女性主義”是不是另一個中國“古已有之”的東西。

真正重要的問題在於，這是一個極爲獨特、罕見的中國文化內部的視角，讓我們深刻地理解到，女性主義尤其是中國的女性主義真正的困境何在，以及爲什麽像上面所説的，女性主義的唯一出路，是對男權世界的範式進行徹底的顛覆和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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