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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軟弱,要赤裸,要尖銳。

哀傷記錄整理 01:殯葬探索

他離世後,手機是他,音樂是他,馬路是他,機場是他。所有事情都會是他的化身。我以為他離開後我會變麻木,卻居然打開了所有的感受。因為好痛。

好久不見。


去年最後一篇在Matters寫的文,寫完就去趕論文了。結果再也沒來過^_^顆顆

年底爸爸離開了,那時候轉移到了Threads,但很想念在這裡寫文的日子,也需要一個可以整理所有心情的地方,決定回到Matters,整理關於「他離開後的日子我是如何度過的」的內容。


這一篇先整理剛回香港的7天。那是哀悼的起點。

(其實起點是11月的第一天,我從姪女的來訊中得知爸爸離開,但那陣子過得太零碎痛苦,也無法書寫,決定先放一下。)


「來寫一下殯葬歷險記。」記錄是這樣開始的。

在世的時候,要跟真正在意你(或者很有可能幫你處理身後事)的人討論好,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告別儀式。

若是有宗教還好猜,沒有的話,幾乎毫無頭緒。目前我陷入一個世紀大困境。他活著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猜他在想什麼,他走了我還在猜。

一個意外收穫:媽媽說她喜歡大海,她死後要把骨灰灑到她喜歡的那片海。不過聽那個籌劃殯儀的大哥說,他們這行叫「殯葬業」,殯和葬是兩回事。我發現,難的不是葬,而是出殯。這關乎一件事:他還以實體(一個人的模樣)存在的時候,我們要如何記住他,如何放手讓他走。

爸爸走了。明天來問問媽媽要怎麼籌劃她想如何出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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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看的唯一一本消遣書,是David Graeber 的《規則的悖論》。David在書中寫到官僚主義社會中,文書工作的雞掰效用。作者分享,他的媽媽去世前後,他因為自己的名字在不同文書上不小心被記錄成Daid,因而跑東跑西花了一堆時間,錯失了和母親最後共處的時光,以及好好悼念她的心情。

爸爸走後的這些天,我有堅持寫日記好好記住他,但也同樣被困在結構性的白痴循環中,被迫面臨無益於好好悼念他的環境裡。David是這樣說的:

「當時,這段經歷攪得我心神不寧。我人生中大部分時間里過著一種不羈的學生生活,與這種事情相對隔絕。我開始詢問身邊的友人:這真的就是大多數人的平常生活嗎?整天東奔西走,感覺自己像個白痴?不知怎的被擺到了某個位置,結果真的做事像個白痴?」

他的友人說「生活大抵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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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好,夢中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自從回家後,開始做很多怪夢,剛剛夢見他的遺體像氣球一樣漏氣,在我眼前翻身,發出了「嗯」的聲音。

我相信上帝,受洗過,內心稱自己為基督徒。但家人不信,他也是。於是葬禮變得很複雜。想為他做無宗教的儀式,簡單安靜地悼念他就好。但我昨天想:若他不信教,那麼葬禮無需打齋也無須其他基督天主教的儀式。

睡睡醒醒的間隙中,我想,這會不會是一個蒙蔽自己雙眼的舉動——我暫時告訴自己,這世界上沒有靈的存在。可是當家人死後,偶爾你會一直想知道:他會去哪裡?(我甚至懷疑我睡不好是他的靈在告訴我他不滿足,心煩意亂到需要禱告著入睡)

我記得碩一上過一堂課,講者分享他弟弟離開人世前後的經歷,是說人害怕死亡,其實是對於一種「不知道會去哪裡」的恐懼。很妙,很多人在生的時候常常輕易地認為不需要思考那樣的問題,覺得宗教都是詐騙,到死了突然害怕起來。這會不會同樣是一種對死亡的迴避,或者說,對未知的迴避。但若按著頭讓人面對死亡,像爸爸在睡夢中離世的我們,人會各自呈現出對生命的不同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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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突然發現我們在承認他死掉的語言使用上其實早已經表達了一種生死觀。

「離世」「去世」,離開這個世界,是說,會有另一個世界嗎?「過身」,聽起來就是靈魂離開身體,倘若如此,還是需要面對要去哪裡的問題。類似的還有「他走了」。

近些日子的觀察:除了死因法庭給出的文件,死亡證,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政府公文,在其他會提醒我爸爸已經離開了的瞬間,都不會提到「死」字。如果我小開玩笑說「他死掉了啦」,就會讓周圍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以及你得說他現在是遺體,不是屍體,不然很怪!)

「死掉」,是很直接的一種表達,沒有「然後」,也沒有過多意涵。於是我用我在質性研究裡的直覺判斷,人們其實並不接受生命僅僅停留在某個點。(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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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用什麼宗教處理喪事,就好像,我們這群還沒死的人,呈現自己對死亡的理解的過程。

很顯然,最近的壓力源是,家中每個人對死亡的理解都不一樣。會令我難受的一定是,在不理解某種儀式的意義的時候,先行使用。

不理解便開始行事,是一種怠惰。這趟路讓我理解到:原來喪禮需要我理解那個離開的人,也需要我理解那些儀式,然後理解那些儀式的哪些部份,可能是他想要或不想要的。

當然了,世上永遠存在另一種「不要求理解」的選擇,只是我不願意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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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能接受火葬,不能想像以前那種直接土葬的方式。

我好像不能接受腐化這件事,也因此急著回來鞭策還沒全心全意面對現實的家人一起處理葬禮。

從土葬到火葬,可能有賴於火葬的技術發展。如果燒完是拿不到骨灰的,大家可能不會願意這麼做?把骨灰灑到海裡似乎仍然是小眾的選擇。怎麼處理骨灰,一個常見的選擇邏輯是:離開的人,他們喜歡去哪裡。

但某種程度上,這點已經能夠說明,人喜歡手上抓著些實在的東西才會安心。一定也有自由自在的人希望死後骨灰被撒海裡,可是後人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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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從殮房被運出來的時候,冰凍的身體會軟化,就會有一些液體流出來,於是需要被好好清洗後,再穿上衣服,放進棺材。

這個環節讓我很在意。我希望他的身體可以被好好清潔,但其實我並不知道能夠怎麼知道這件事有被好好完成。我問自己,清潔為何重要?原理和我不希望遺體腐化太嚴重一樣。我只是希望他走的時候還是他而已。啊,要怎麼描述呢?我寫過這麼多字,到這裡突然寫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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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辦葬禮前,我以為會進入一個完全一個陌生的世界,但其實這個世界更像一個微型現實世界。

本地的殯葬業是性別文化很傳統的行業,我感受到了。

見了三個經理人,都是男生。他們會默認我是妹妹,默認我對葬禮沒有想法,身體自動朝向弟弟哥哥溝通。

結果一直提出諸多問題的是我,流程太多我哥記性不好,我弟還在一頭霧水消化中。

感謝碩班幾年遇到的那些屁話一堆滿嘴胡話的老男人(基本都是中年男醫師、被無腦寵愛的老男教授)。若不是他們高頻在課堂和研討會胡說八道,我也很難強迫訓練自己即便不爽也要好好聽懂他們講話,並且好好問問題的能力😅

這十分有益於我這些日子不斷打聽,和不同經理人以及哥哥們溝通😅但希望以後這些機會還是少一點🙇🏻‍♀️置辦殯葬這件事,單是溝通已經讓人十分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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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暴露自己宗教壓力大過出櫃的基督徒,觸碰喪葬事宜的這些天反而坦然地可以說出自己的宗教。大概因為這個場域什麼都不強調,唯獨強調人的靈,在這裡說宗教,再適合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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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親離開後:若是有愛,若對關係有困惑,也許是該參與到處理身後事這件事中的,那樣你就會知道,人雖然不在了,但關係還在。

他走後,我有一種深深的對我們之間關係的信任。我信任他願意將這件事委託給我,我信任他知道我是最有能力理解他的孩子。我曾經跟諮商師討論過,那時我總是充滿憤怒,質疑他的愛——因為只有女性才能夠給男性情緒價值。他的所謂「愛」我,也許是因為他知道指望我養老最可靠。

從出生到現在,人人都說,我是爸爸最愛的孩子,爸爸只有一個女兒。那時我選擇不信。諮商師聽完回應: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從你身上感受到了被愛,他自然地愛回去了。哪怕我嘴上說不願意愛,但我還是給出了目光去關照他的寂寞。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現在我信人們說的話了。在我離開香港後,也特別是在他走後的這些天,每天都更篤信這件事。殮房出來後他會如何被清理,殯儀館要預約多長時間,他會喜歡我們做什麼法事嗎,以後骨灰要放哪裡⋯⋯把這些問題拋出來的時候,我想我也沒有那麼不愛他。愛是實踐,是在每一個行動之間的不怠惰。我們怎麼會不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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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回到了台灣。下個月月初爸爸就會出殯,屆時再回香港。原以為殯葬的紀錄似乎會告一段落。但回台灣之後,到底要怎麼面對原本的生活,是最大的挑戰。

在他走之前,我的生活本來就一片混沌。他走後,我最大的任務,就是好好送他,好好挑選遺照,好好準備公文。這些事情處理得差不多後,我要重新跳進水裡面對自己的混亂日子,卻失去了任何呼吸的技能。

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難過,過去我在多數事情的處理上隨心所欲,很少真正自責,很少使用角色框定自己必須如何,也很少強迫自己必須前進。但現在擺在眼前的是:要找工作,也要整理好現在的工作,要畢業,要繳房租,要做一個好朋友,好女友,好室友,好同事,好女兒,好移工(淦)。

在他離開後,我迫切地想要拎起一些事情好好完成,以表示“move on”。一旦陷入了這樣的焦慮,就會意識到自己可以遵循的角色規則太多,每一項都細細檢視,會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好好完成。半個月前我把「處理殯葬事宜」視為一場歷險,關於愛,關於家庭,關於如何看待生命,當中有好多好多可以思考的議題。我在意每個議題,心情起伏如同歷險。不過是事實是,除此之外,生活的日常,是實實在在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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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前的內容先整理到這裡,下一篇再講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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