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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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年夜饭

我们那儿除夕夜十二点兴放鞭炮出天行。

在我们屋,每逢除夕,年夜饭煮好过后都会先安排供奉祖先。阴世的先人会转来吃饭,等他们放了筷子,撤到大门侧边的那两根板凳上坐定,我们才得上桌。请祖先有一套仪式,向来由爷爷完成。他会燃起香和蜡烛,烧一些纸钱,咿咿嗡嗡念一堆话。爷爷放低声气,好像专意要把仪式搞得神神秘秘。凭我听过好多回,也没弄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他的最后一句话永远是缓慢、响亮又清晰的:“没请到的客请客。”往往还会重复几遍。

于是爷爷退避,先人开席。我从来看不到那些祖先,但每回中途上菜的时候,都会特别留心从我想像出的人与人的间隙放碗盘,甚至会讲几句待承客人的话。我很想看下那些祖先。爷爷说小娃娃在十二岁之下,如其八字合宜,可以看见阴世人。我试过好多回,站在各个方位看,歪起脑壳看,闭一只眼睛看,眯起眼睛看,或者以余光睃一眼,全然看不到些许影迹。那吗,试下自我催眠。我直顾在心头对自己讲,我能看到他们,我能看到他们,拿眼睛围绕桌子打转,想像祖先些的脸貌,召唤不出实体。十二岁越来越近,我马上就要失去资格了。不过人也大了,心也变了,我不再巴望看到祖先。仪式就是仪式,做过场而已,咋可能真请到死者?

没想到我真的看见了,密密麻麻一桌。起先我胆气不足,不敢拢边,但是有位老者跟爷爷沾相,使我忆起他们真的和我有血脉牵连。大人不是经常说吗?自家屋的老人决不得害后人,我的心也就开舒了。缘法已到,相会就在而今。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作了自我介绍。没得人应答我,但有个老婆婆朝侧边抬了下屁股,挤出个位置,肯定是邀我和他们一堆起饭,我便坐下了。他们拈菜,我也拈菜。他们喝酒,我就喝汤。吃下同样的食物后,我感觉自己和他们更见亲近了。

我有一肚子话要讲,要问的事情几多。跟我爷爷最像的那位老者双眼盲了,大约是在座岁数最大的,活得最久才落气。他应该是我的曾祖父,据说年轻时候为了躲避拉壮丁上战场,他锥瞎了自己的眼睛。挨他坐的那位妇女和我妈的岁数差不多,应该是早逝的曾祖母。家里的古旧事,我零零星星听过一些。曾祖父眼睛还上好的时候,跟他亲兄弟闹矛盾,某天他兄弟拿锄头挖了曾祖母一锄,害她倒床不起,半死不活。爷爷当时才八岁,因此上这事发生于1946年,我们这样偏僻的乡坝头,人人贫寒,咋看得起医生呢?据说曾祖父想借机整垮他兄弟,毒死了曾祖母,背她的尸首去告状。如此他兄弟流放到松藩下苦力砍树子,但他跟当官的相熟,没受好多苦,倒是借机找到来钱的好活路,直到被树打死。曾祖父的兄弟是哪一位?他回来了吗?阳间的恩怨是不是都解开了?其实,我自小见惯了亲姊妹相争,并不关心曾祖父和他兄弟为啥会翻脸成仇。亲自痨死自己的老婆,这种事情还没在屋团屋转发生过,但我们屋里竟然有。我想晓得是不是真的,好像弄清楚这件事情是我的责任。第一层,我为可怜的曾祖母不平;第二屋,失去母亲过后,爷爷和他的哥哥妹妹落了难,实在惨伤。好几位八字先生吹过,说我生成命好,前途不可限量,大概给了我勇气,肯相信这些死者的记忆和情感都还鲜活,会痛惜我谅解我。于是乎怂祸的心情难以抑制。我小时候最爱借事生风,大约怪不得我。大人些以为我搞不醒豁他们在讲啥子,数小话时也不得避开,我把事事物物都听进心里,在很多相熟的名字里填了很多私隐事,但一直不晓得那些名字该配哪张脸。童言无忌,我愿泄露时就泄露,向父母告弟弟的状,向伯娘告堂姊妹的状,向老师告同学的状,向同学告另一同学的状。我的母亲爱好闹架,时常站在山坡上和对面山头的人对骂。我受她影响,乐意把场合搞闹热些。如果死后还有一个世界,就不宜随便抹消没解开的恩怨。

首先我要搞清楚在坐这些先人的身份。从坐在我侧边的老婆婆问起:我该咋个称呼你呢?她不张视我,也不作声。我又问其他人,问过五个,都没得到回答。未必然他们听不到我说话?他们看不到我,也不晓得我坐在这儿?那为何又给我挤出个位置?他们显形未必不是为了我?等下,四四方方一张桌子,按八人坐设计的,为何挤得下恁多的人?我沿顺时针方向数人头,数不清楚;逆时针方向数,还是数不交。无人开腔摆谈,连咀嚼也毫无声响。父母和弟弟都在厨房,我转头就能看到他们,但他们的声气离我相当远。心脏震跳得厉害,我也听不到,但当我活动右脚时,好像能听到大脚趾摩擦鞋子的声音。世界变得不均匀了,四面八方的力再不能相互制约,维持住我的完整。它们好像会把我扯得稀烂。我赶忙从板凳上弹了起来,终于感觉舒服些。黑密密一桌的死者。密沉沉一桌的死者。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太想看到他们,终于把他们想像出来了。我把手放在老婆婆的肩膀上,我能摸到她,她和桌子碗筷一样真,和我一样真。难道他们故意忽视我,安心要整我?心上火冒冒的,我使力摇老婆婆肩膀,摇得她噼里啪啦响。她体内好像塞满了鞭炮,被震动引燃了。老婆婆还是专心专意夹菜吃饭,火炮的声音越见响亮密集,竟没有爆裂她的皮囊。于是我围桌子转了一圈,摇遍每一位先人,他们个个都在体内放鞭炮了。本地习俗在除夕夜十二点出天行,燃放火炮。这项事体由父亲负责,他惯于把鞭炮长伸伸摆起,让它从地坝边燃向大门。父亲说明年子钱财也就这样直端端进屋了。我车身看了下,屋里其他人都没注意到桌子边的喧嚣,这是只属于我的辞旧迎新仪式。

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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