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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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蓬莱的人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海市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近海的那几座山,很多年没有动过,青苔一层覆盖着一层,再也没法被冲刷掉。

就连村子的老人,也要回忆下童年,才能说出,每年这个时候,那些孤峭的庞大的山,会忽然抖动身躯,载沉载浮,周围的海水漂满了苔痕,而黑色的鳞片终于露出。

村子只占据岸边小小一角,可是有个很大的名字,叫“天涯集”,集,聚也,就是一年一度的海市。听老人说,珍珠泻地,比雨天的水滴还多;珊瑚晶莹,像偶尔搁浅的树干一样巨大;绸缎比波浪还轻飘,织锦比虹光还斑斓;延年奇药长成人形,凤羽龙鳞利如刀刃;从丹青,到铅华,从仙葩,到异兽,天上人间事物一应俱全,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然而海市不开,天涯集也称不上什么天涯。缩地成寸的神人,御剑而飞的仙家,步步生花的僧侣,乘鲲破浪的方士,再也不来造访。村子只剩下三两渔家,几个爱说闲话的老头,几个爱听闲话的小孩。

那天浪势正好,不疾不徐,正是渔老大合计着的丰收之日。渔老大身强体健,说一不二,当下便扬帆起航,然而天母作怪,下了几网,竟是颗粒无收,连一条小指长的小鱼也没有。

渔老大心道有异,给船里的天母像上了几炷香,可还是对这好天气念念不忘,加上谬解概率,几网无获,必有大鱼,于是继续向深海驶去。

然而乌云渐聚,闪电虽在远方,气势却仿佛要将天空刺出一个洞眼,让女娲再补一回;而轰雷如擂鼓,似乎就在身边。这下不止渔老大,众船夫都知道要坏事。要不是他们小心翼翼,未伤鸥鸟之属,真以为是要《古舟子咏》重现叻。

正要将网收起、全力返航,却报告捞起了什么重物,渔老大想着如此极端天气,怕不是招惹了什么不祥水鬼,战战兢兢一看,可真像是!

一个年轻男子,披头散发,皮肤苍白,一身铠甲爬满了藤壶,背着一把鲨鱼皮为鞘的剑,要不是胸口、嘴唇还微有起伏,简直是一具千年沉尸。

渔老大恨不得将此人剥去财物,直接扔回海里,转念一想天母像就在身后盯着,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不知会损了多少归途运势。虽不情不愿,还是在确认男子仍有呼吸之后,将其移到船舱温暖之处,派人看守。

男子在水里浸泡不知多久,在烤干身体之后,竟很快便面色红润,眼睑眨动,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马上就要醒来。看守之人急忙唤来一干人等,除了把舵的、掌帆的,外面巨浪滔天,船舱里大家都围着这男子,紧张等候。

不知雷公电母是否床头吵架,巨声轰然,连船似乎也要震三震,男子方才醒来,神色迷茫,却似乎并不是因为被一群陌生人围逼着,许久才叹一口气——

“何哉!何哉!”

以下是男子的自叙,有添油加醋、删繁就简之处:


我生在空山老林之中。山是高山,少见猛兽踪迹,唯有泉瀑声声。林是深林,冬日积雪,夏季葱郁。古木参天,绿色的绣球花开了又谢,白色的蝴蝶化为空气和闪光。被树根覆盖的巨石,细看去都有雕花,只是形状已经模糊。

我们村落没有名字,也不通人烟——说实话,我是出山后才知道何谓人烟的。那时,世界就是东家的墙、西家的瓦,最多不过担心养的羊又掉进了洞里,它们很善于攀爬,只是容易迷路,只有人记着路。

洞很大,整个村子都坐落在洞里,像是天井一样。洞里安静,干净,但是不适合养羊,这边的太阳说到底不像林子一样温暖,草也没那么甘甜。

我每天都要爬到洞外,去羊圈里找到我的那几只,带他们去吃草,随便采一些果实、野菜,便是一餐。我在溪边捉鱼,把小石子扔进去,鱼以为是食物从天而降,便游到了我指定的地方,很好玩,要是捉腻了,我就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睡觉。

是我先注意到有人过来,他们和村里其他人走路的方式不一样,不是那种慢悠悠的迈步,是急行军,在这空山里就太明显了一点。

虽然是陌生人,可是我也不怕,我对这地方熟得很,真遇到情况了总能躲起来。所以我就躺在石头上,等着他们。

一张黑黑的脸对我笑了笑,露出了好白好白的牙齿。

他是这支行伍的队长。他也成了我后来最熟悉的人。

队长给了我一些黑不溜秋的方块糖,我一下就被收买了。村子是不敢带他们去的,不知道会怎么被二嫂三婶骂,他们只说想去看天坑。

天坑,就是村子所在的那个洞。索性坑是够大的,又是好几个毗邻,从深处的岩壁相连,我把他们带到另外一个,边沿有一圈石头,他们便在石头圈里驻扎下来。

村长很快就知道了这事、这群人,拄着拐杖过来观察了一会,没让我以外的任何人发现。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看了看我,留了几串蘑菇,便回去了,我就在队伍的营地里住了下来。

他们用绳索吊着自己下去,上来以后靠记忆画很多图,我以前只见过书,没见过这么多纸,他们就教我读书写字,我其实会一点,但假装不会,这样他们就很有成就感。

进天坑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挽着藤蔓就能上上下下了,村长拎着拐杖也一样上下了。甚至圈里的山羊也没问题。哦,山羊,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把羊圈门打开,羊也不跑,自己慢慢悠悠吃着草。

风来了,图纸一页一页翻动着。洁白的纸张像鸟羽,想要飞走,被我站在椅上一一捉下。

地底传来的轰鸣,就像这雷声,他们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方向,和村子并不在一边,我松了一口气,又平白有些惘然。

所以这次,我和队长一起进去了岩壁上那个浑然天成却隐蔽的洞穴。

天坑已经够深,岩洞还在斜斜向下,不知通向何方。有时狭窄,有时和水流混在一起,黑暗,冰冷,世界里只有队长和他的火把,以及火把隐隐照亮的岩壁。

——忽然,风向我涌来,不同道路中那细小的、标志着我们仍然能够前进的气流,而是庞大的、呼啸的、旋转的风。

火把再也照亮不了什么,除了来时的方向,我也只能摸到一片虚空。

这是无比巨大的空间。

我第一次看见行伍的手段——他们点燃了什么,于是从高空中一颗星子落下,随即亮光——就像烛光充满了茅屋一样——白色的亮光充斥着这个空间。

我看到这是一个比整个村庄更大的山洞,被岩崖围绕,而山洞中间只有着一艘比几百栋房子加起来、比海边的山脊更大、比天坑中所看见的天空更大的木船。

我是蝼蚁,船完整舒展像人;我是草叶,船古老宁静像树;我是微澜,船气势无双像海。

在封闭的、只有一条仅两三人宽的窄路通往的山洞里,船静静地停泊在那里,让我的眼睛烧得通红。

那天,高烧的我是被队长背出去的。

再也没有进过那条狭窄的岩穴,再也没见过那艘山洞里的大船,再也没回过我那天坑里的村落。我和行伍一起走了,也不管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多少人手继续挖掘,我只是想知道:

停在深山之中,那艘船究竟要开向哪里?

直到我们抵达海边。


讲到这里,船已经开到海边,虽是十几人的小渔船,经此狂风暴雨,倒是一路有惊无险,众人皆合掌感慨天母保佑,也更好奇男子跌入海中奇迹生还的前因。

停泊在码头边,天色初霁,云霞漫天,蓝、粉、紫、红交叠渐变,仿若仙家手段、洞府幻境,男子站立船头,虽然还有些虚弱,眼睛却追逐着霞光万丈,逐渐变得深沉。

“原来,它们已经回来了。”

他感慨说:“当日,我们正是乘着‘鱼使’向深海前行。”

你说这是山?

不不不,这是专为海市所准备的通路,鱼鳍展开、乘风破浪便能一日三千里,即使如此,也需十日才能抵达。

这十日,电闪雷鸣,波涛汹涌,又岂是我们回来的这一路可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撑到最后,有的是自己放弃,有的是我们劝说,最终,只剩下我和队长两人。

我虽年纪不大,离开家乡也快二十年,没有一天不是走在路上,更重要的是我心里就像有火在烧,让我非来这一趟不可。而对队长而言,他更是历经风霜,面前已是他前半生的因果,怎么可能在此停步。

云遮雾障之间,一座周围都是白石断崖的小岛出现在我们面前。虽看不见她的真面容,却无疑是答案和终点。

让鱼使等在礁岩上,我们本以为悬崖峭壁是最后一关,已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然而,身体似乎变得轻盈,而那石头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白石之类,而是无瑕美玉,虽然滑腻,最终凭着飘飘如云烟的身子,我们竟然也爬到了顶端。

——入眼的一切,都是洁白的、纯净的、明亮的,就像清晨浸满了金光的云一样。宫殿,阶梯,草木,都像是琼玉雕成的的一般。

拖着长长尾羽的鸟儿,落在檐角。

多头多臂的人形,浮在半空中,指使着威严的龙在开垦着云雾。

我看向队长,却发现队长猛然变了脸色。他为我指向云雾之中:

那唯一碧绿的颜色,竟来自人间……那气味让我微微发晕,但对队长似乎影响更大,他后退几步,竟然直接从白玉上滑了下去。

所幸——巨大的鱼脊背接住了他,就像山接住一颗小小的蒲公英种子一样。

我茫然无措,既不想走原路从悬崖上直接下去,也不知有何可做、有何方向。这里的居民只是在太阳东升西落之间,每天遵循一定的行动规律,对我并不感兴趣。而我似乎也被他们同化,既没有食欲,也没有睡意,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穿行。

而队长,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也离开了我。

在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也只是云烟中的一部分的时候,脚下忽然传来震动,随后,白色的玉石阶梯被撕裂成两半,随后成为更大的伤口。

玉山坍塌,随后,在巨大的烟尘里,缓缓沉入海中。我没有看到任何船只,连求救声也无力发出,而周围也是一样,龙凤也好,神仙也罢,似乎只是漠然地接受了这一命运。

也有可能,这本来就是他们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浮了多久,大概是像我在岛上待的同样几天,就被你们所救。”

男子讲到这里,不由再问:“讲真,你们真不知道这些山不是山吗?那还有人知道怎么驾驭它们嘛?”

渔老大想起村里老人们逗小孩的传说,怎么可能相信,只是摇摇头。不管这人讲的东西多怪,既然到了这里,也是天母结缘,便将他领到家中,把盔甲宝剑换成了一身渔夫短打。

这人也就默不作声,只是神色有些惘然。据他描述,从出发到归来已有一月之余,之前从未在村里见过此人,他又一口咬定自己是从天涯海角出发,要不就是海水冲洗脑子出了一些问题,要不就是记忆实在混乱。

直到渔老大领他到天母像前,要他向渔民们的保护神、也是他自己的救命恩人好好磕头时,他才回过神来,却是对着一幅画像发愣。

渔老大见他对自家祖像和牌位出神,只当是脑袋未见好转,便去压他身子,只听他短短呼一声“队长”,便是长跪不起。

一愿海市再临,给个好收成;二愿家人常健,代代都绵延;三愿船无碍、航路无碍、天体不灭,生活就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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