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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 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须面对的末日审判|野夫

野兽按:今天整理藏书时,翻出2010年3月新星出版社发行的野夫散文集《尘世·挽歌》,重读了他的“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和“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野夫面对大地的散文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来的。


野夫(1962年-),本名郑世平,另有笔名土家野夫,出生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2006年获“第三代诗人回顾展”之“杰出贡献奖”,2009年获“2009当代汉语贡献奖”,2010年1月,《江上的母亲》获“2010台北国际书展非小说类大奖”,是中国大陆首位作家获得此奖项。

根据野夫自述,他的这个笔名“野夫”一方面取“山野村夫”之意,表示自己是一个山里面的男人;另一方面源自他喜欢的一句唐诗“野夫路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1962年,野夫出生在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县边远村庄,祖父是土司后裔,外祖父刘纪律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中国国民党少将,曾是蒋中正的侍卫官。[1]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野夫的父母留在中国大陆,1957年他们被打成右派,并且遭到长期政治迫害,祖父因为是地主被批斗殴打后自缢,其大伯和二伯的妻子则悬梁自尽。[1]1978年,野夫考入湖北民族学院中文系,并且开始诗歌创作。1982年,野夫组织诗歌社团“剥枣诗社”,开始使用“野夫”作为笔名,近年偶尔也在网上自称“土家野夫”。1985年,野夫担任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常务理事。根据作家章诒和描述:野夫在“十六岁写下血书:不考上武大此生誓不为人。他在鄂西土生土长,视武汉大学为教育圣地”。1986年插班考进武汉大学中文系,组建湖北省“后现代诗人沙龙”,出版诗集《狼之夜哭》。在武汉大学学习期间,曾受业于易中天受到赏识,成为亦师亦友入室弟子。1988年,野夫分配到公安单位工作,1989年因为六四事件同情学生退出警界,之后因为参与掩护民运人员,被作家好友熊召政检举后被捕,“泄露国家机密”罪名判刑六年。野夫服刑期间,易中天、刘道玉曾去探监。1995年,野夫减刑出狱,到北京谋生成立民营书商。易中天曾将其早期的作品《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交由野夫所经营出版社出版,帮忙他出狱之后生活立足。随后野夫逐渐以自由撰稿人身份,专心从事著作。

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前,野夫在四川德阳市罗江县做农村调查,准备写一本《大地呻吟——中国基层政权运作现状的观察与忧思》关于乡土社会的问题的书。部分文章《治小县若统大国》、《废墟上的民主梦》、《余震绵延的大地》已经在海南《天涯》杂志上发表,前两篇并列2008年中国散文学会评选的优秀散文奖第四名。地震发生后,就在当地参与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工作,为罗江县募集到约200万现金,成立罗江县精神重建基金会。野夫还培训当地农民自编、自演、自导拍摄电视短剧介绍灾区的真实境况,并将影片拿到县电视台播出,在2008年杭州国际传媒大会上得到抗震救灾纪实片一等奖。

部分野夫作品无法在中国大陆公开发表,流传于网络,或由海外出版商出版。

《江上的母亲》,南方家园,ISBN 9789868279551。

《拍剑东来还旧仇——野夫自选集》,天地图书,ISBN 9789882191167。

《父亲的战争》,作家出版社,ISBN 9787506348416。

《尘世·挽歌》,新星出版社,ISBN 9787802258990。

《乡关何处》,中信出版社,ISBN 9787508632971。

《看不见的江湖》,南方家园,ISBN 9789868831414。

《1980年代的爱情》,湖南文艺出版社,ISBN 9787540463540。

2014年10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下达通知,今后野夫的著作不予出版。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9年5月9日公告:“野夫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作家。在古体/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等领域均有建树。”“野夫的文章,承接古风,呼应民国,延续20世纪80年代,经过了20世纪90年代的磨洗,在21世纪的今天愈发珍贵。”“在汉语、文体、历史与情感之间,找到了最稳固的平衡点。”

作家章诒和在为野夫散文集《江上的母亲》书所作序言自称为野夫的粉丝:“当我们文人艺术家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


2009年4月28日作家野夫撰文《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须面对的末日审判》,文中描述自己因同情六四学生而退出警界,后参与掩护民运人员,被武汉市公安局与当时好友熊召政合作设局诱捕,被以泄漏国家机密罪判刑6年。熊召政曾想在电话中跟野夫和解,但后者表示在熊召政没有说明当时细节的情况下,不会宽恕。熊召政随后接受记者访问时说,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表示会在恰当的时间谈这件事情,谈到对野夫的看法其表示,“文人很容易放大自己”。

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须面对的末日审判|野夫

再过一个月,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了,我的孩子已经开始四处求职;而熊召政的儿子则早已移民加拿大——我们看来确实老了,老得都快淡忘恩仇了。这些年来,我常常质问自己——你真的不能宽恕他吗?你为何不能超然于伤痛,彻底遗忘你的所谓祖国和朋友对你的加害?一个不能释怀于仇恨的人,又怎能真正轻松和快乐起来?

今年两会时,一个湖北的巨商代表——我和熊召政当年共同的朋友,突然来电婉转对我说——你们还是和解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虽然连办案的人都说是他负你,但作为你们共同的朋友,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化解过去。

这位兄台的好意,我渐渐听明白——名利双收的熊召政,现在开始谋划要当全国政协代表了。他以为世人皆已淡忘二十年前的历史,但深知我不会。对我来说耿耿于怀的往事,想必对他而言也会如鲠在喉;也许他需要拔出这个刺了。

我对这位热心帮忙的兄台说——我和他,以及我和这个时代,都无法握手言和了。相逢一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每个人最终都将面对历史。刺已经扎进我们肉里,需要剥皮或许才能拔出。请转告他,干完脏活的人,没有如此轻松就能洗底的。只要想到我尸骨无存的母亲,我就不可能就此饶过这个长年卖友求荣的帮凶。

熊召政和我曾经是好朋友。80年代他是湖北的著名诗人,似乎还是省作协副主席,《长江文艺》的主编。我在湖北青年诗歌学会时,算他家的常客。在武大,他是高我一级的师兄。在社会上,我们是一个圈子的酒友。1988年我分配到海南警局时,他曾两次去玩。总之,在湖北文坛多数人都对他小心提防之时,我却算他过从较密的小兄弟。

1989年6月4日半夜,我泪如雨下地写好辞职报告——绝不做暴政鹰犬,次日上午递交局里。【事见拙文《革命时期的浪漫》,著名作家王梓夫和至今仍在警界的同事皆能作证】之后我辗转赶回武汉参与营救学运领袖。武汉高自联以武大学生为主,我和K君去动员其中的几个跟我们逃亡。后来李海涛由K君掩护两个月之后,准备移交到我的故乡深山。但是他却决定要去广州找他的漫画家舅舅廖冰兄,结果被捕判处三年,连带K君也失去武大学业。另外一个张建超不遵安排,自己竟然翻越喜马拉雅跑到了尼泊尔。可悲的是该国一向不敢得罪邻国,就在当年把他作为献俘,交给了前去访问的李鹏,之后随总理专机押回武汉坐牢。90年代中我和他劫后重逢在北京,犹自对此苦笑。

那个6月我在湖北奔忙之时,只听说湖北作协副主席祖慰【当年湖北最优秀的作家,现在已被遮蔽遗忘】宣布退党了,还听说熊召政也在他的激励下,跟着宣布退党。两人皆是我的兄长朋友,我当然高兴看见他们和我一样出于良知的选择。但是因为形势紧张,当时皆未与他们联系。祖慰后来是从深圳逃亡的,行前一刻尝给我电话。

7月我被找回到警局接收审查,顺便试图开辟从海上到越南的出境路线。这时,曾经在武汉活动而结识的王军涛,辗转潜入湖北,由朋友肖远以及民营大江科研所的老邬老蒋老童等人负责掩藏在乡下【这些人后来全部入狱,和我在“一所”成为了互相照顾的牢友】。肖远委派陈汉华南下找我,我将陈安排在我租来的一个村居里。我与一友联系后,香港“黄雀行动小组”派来的两个接应人员,在湛江被捕【事见当时新闻联播】。未几,我的村居在半夜被省厅警察包围,陈君被带回武汉羁押数月,【几乎死在里面,后来因病保外】我交给本局审查【当时围捕我们村居时,还有多个朋友在场,现在均可证明,恕不点名】。若干年后,我和肖远出狱在广州重逢,重新根据当年各个参与者被捕的日程排查,终于基本锁定告密者。而那时,被捕判刑十三年的王军涛,已经经由外交努力,被驱逐到美国了。现在这些人都还活着,历史终将大白于天下。

再说我在本局被停职审查期间,武汉住琼追逃小组曾在审讯时与我严重冲突,也就此结下了梁子。当时我的局长卢凯森【一个有良知的老大学生,现已去世】,被我的两封长信打动,暗中同意我在审查期间自寻生路,本局不再追查。那时全国追逃风声正紧,我自信故乡土苗山寨足以容我存身;于是自驾摩托,千里单骑潜回湖北避难【此行之艰险惊恐,另文再述】而政治处皆我同事,此后亦未再为难我。

几经死亡的山野逃亡,最后遍体鳞伤地在夏夜回到了大姐家。进屋立刻昏倒,大姐几乎无法辨认出我;她流泪用红花油帮我擦拭血迹伤口和满身尘灰。就这样我再次回到了故乡湖北,回到了一个精密的陷阱之中。

辗转回到故乡深山小城,因家父的旧部多在当地为官,而我也曾经在该县委工作,因此当地尚能容我倦足。次年烽火警笛渐稀,我的身份成为了利川卷烟厂的采购员;又得以自在逍遥地出入城市,采购香精、水松纸、醋酸纤维丝束之类卷烟材料。

那年的我27岁,血气方刚犹未放下心中的孤愤。当厂里为了方便,同意我长期驻汉工作后,我便开始公开出入并与同道联系了。而那时,已经知道熊召政并未逃亡,他和祖慰被登报公开开除出党【本来就是主动退的】。对此,我当然只能相信他是勇士,是敢于留下来的革命战友了。于是我们重新开始频繁交往,一起使酒骂座,一起关注海内外民运的动态。

他是大哥,据他说在省作协遭到许多人的揭发和迫害,但是工资仍然照发,似乎只是不负领导之责了。我那时赁居在黄鹤楼下的一个古肆里,他没事便经常来我这里小坐【现在武汉著名的茅总和我的诸多朋友皆可证明】。他是名流,信息很多,经常告诉我海外消息鼓励我的斗志。我本来对此恶世并未心甘,当他提议我们应该响应海外民运,也来成立组织开展地下活动之时,我自然是一拍即合,立马表示即刻行动。我们俩策划,先办一份地下报纸,宣传民运启蒙大众。办报纸要地下打字印刷所,要钱买设备且要租安全地方。他说他负责找钱,我负责找地方找人【这个时间段在1990年10月前后】。

武汉长江的下段,有个江中孤岛叫天心洲,住着一村农民。其中一家早已进城生活,祖宅老院子计划卖出。我看中了这个地方的隐蔽和便宜,他却说还在筹钱,希望我也帮他一起设法。也算是因缘凑合,注定我在劫难逃;就在我和他秘密筹划之时,我多年未见的一个老兄弟阿西忽然找来了。

阿西是军人子弟,在宜昌一个只有代号的单位做宣传工作。他忽然跑来问我和海外民运组织有没有联系,说他偷了一套秘密文件准备无偿捐给他们。我毕竟是做过警察的,问他为何要这样冒十年大牢的风险做这件事。他说他从小就想干情报工作,又支持学运,反正这个东西在他手中很危险,也许交给民运组织还能有用。我并未告诉他我和熊召政的计划,只是对他说,你别拿来,我来帮你联系试试,如果需要再说。

阿西走后,我还是迟疑着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熊召政。他一听大喜,要我立即去取来。我当面应承了,但是以我的警察经验觉得此事太不靠谱,就根本未与阿西联系。刚过几天,他就跑来找我问拿回没有,我托故说联系了,我那朋友出差在外,暂时没法拿到。他怏怏走了,过几天电话约我去他家【中南电管局某宿舍一楼】,拉我到外面林荫道无人处中密语,要我三天之内拿到那个文件,赶赴广州流花宾馆和海外民运组织来人见面交割。他要我当场默记一个电话和联络暗语,说一旦对上就可以交付【我另有兄弟陪我去在外面等我,他没见到,现在均可旁证】。

我口头答应了,回来琢磨觉得他这个安排有点可疑。因为一旦出事,则意味着他完全没有责任,可以否定一切。联想到当初他在海南,为了巴结一个港商,竟然出卖他多年的老朋友杜欣,最后把杜欣抓捕了半年。要不是其父是湖北前政协主席,可能刑期还会更长【此人亦健在,可以佐证】。于是我还是按兵不动,不太愿单独赶这一趟浑水。

坦率地说,那时的我虽然一边参与他的提议和密约,一边还是在考察他的品质和可信度。因为在湖北文坛,其声誉原本不良,很多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都渐渐疏远了他。但是他对我一直不错,我也很尊敬他,虽然内心存疑,但看到他能退党,我还是更趋于信任他的。又过了十来天,他电话问我去了广州没有,我说父亲癌症在住院,暂时没时间去。他可能揣摩出我的犹豫原因,下午专程跑来黄鹤楼对我说——你必须去拿来了,海外来了四个人,有专家来鉴定真伪。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怎么能一开始就失去信誉呢?那以后怎么开展工作呢?你去取来交给我,我和你一起去广州。

话说到这个地步,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再怀疑犹豫,那就是我的人品有问题了。于是当夜我派出一个小兄弟阿华,赶赴宜昌去帮我取一个东西回来。两天后阿华带回一个密码箱,我直接拿去交给了熊召政。他让我先回去,下午又叫我赶去他家,他告诉我,他负责带其中的胶卷,明天出发去广州。要我带那个密封的档案袋,后天赶去广州。并约好在某个宾馆的前台去找他的房间,他会和“民阵”的人在那里等我。【此时大约是12月】

我带着两个人【两人均在世,可作证】如约赶去广州,按他的要求在那个宾馆见到了他,并把档案袋亲手交给了他,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所谓“民阵”的人。他解释说他们暂时不见我,但是给我们一行提供了路费。说着他拿出一万元给我,我说我们三个人来往,不需要这么多,当场退给他三千。次日我便带着我的人回汉了。

几天后他回汉约我见面,说“民阵”将给我们提供一笔地下活动经费,他过几天就再去广州拿。就在和他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在大街上被一群便衣秘密逮捕到了宝丰路第一看守所。进去之后的轮班审讯,直接指向这批文件。我当时不知道阿西和熊召政的下落,不愿出卖朋友,一直拒绝交代。但几天之后,就从犯人之间的秘密渠道,知道这两位也进来了。至此我仍然拒绝回答问题,警方说人家都说了,你何必顽抗。我对他们说——我也是警察,我深知我进来了早晚都会开口,而且肯定几年出不去了。但是我必须清楚地知道我的朋友确实交代了,我再开口不迟。他们问为何要如此呢?我说我要是先招,那我以后会终生良心不安;而我选择后招,无非因为态度问题多判我一年;我不能因为这一年而让后半生抬不起头来。警察多少有些怜惜我是他们曾经的同行,最后只好把熊召政和阿西盖了指纹的交代拿给我看了关键的部分。然后我对他们笑道——游戏至此结束,你们开始问吧【这些事情办案人员皆有清晰记忆和口供旁证】。

我彻底交代了全部过程和动机,并公然表明我对独裁暴君的仇视。但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我们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以致被捕的?一个月之后,秘密渠道传来熊召政被释放的消息,我有所怀疑,但仍然不敢坚信。我和阿西被秘密关押了一年之后,终于要开庭了。法院不准我姐姐请律师,指定了一个他们的律师来和我谈话。我看见起诉书上没有熊召政的名字,觉得从法律上完全说不过去——因为密件既非我窃,也非我送出去,我只是奉熊召政之命中转了一下。如果他无罪,我也应该无罪,这是常识啊。我就此疑惑询之于律师,律师皱眉苦笑说——你不是警察么?这个你还不懂啊,自己想去吧。

我回到囚室还是想不通——虽然我熟知警局那一套特情、耳目甚至引蛇出洞之类手段,但是熊召政这样的名流,我和他无怨无仇且视同兄弟,他有可能来暗害我吗?我还是不能确信这一点。之后秘密开一庭,我和阿西终于无言见面。他对我说对不起,他先招了。我说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庭上检方的举证终于让我大惊失色也恍然大悟——原来根本不存在民运组织来人一说,文件也根本没有递送出去,【我此刻才知道他完全在虚构并欺骗我,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检方说文件就寄存在广州的某人家里,现在全部在庭上出示给阿西鉴定。也是在庭上我才从保密局的证明中知道,他们鉴定的密级是秘密和机密两种,没有任何绝密件。

我要律师代我质问为何熊召政免责无罪,而我要成为被告。律师根本不敢质问这一问题,于是我只好自己陈辞追问,但是卑怯心虚的检方和法官,没有任何一句回答——他们完全不碰这个话题,我只能无奈苦笑。我心中发誓,我必须终身追问这一秘密;谁知很快我就找到了机会。开完二庭后,书记员将整整一本案卷递给我,让我只看当庭的笔录之后签字画押。所有人都到外面抽烟去了,我根本不看当庭笔录,迅速翻阅前面的各个材料。很快就找到了武汉市公安局一处处长回答法庭庭长,关于为何不起诉熊召政的一个笔录——上面的罗庭长说:被告在法庭质疑为何没有起诉熊召政,我们对此也有疑惑,请问有何原因?处长含混地说,他是我们的人,有重大立功等等。【这个材料只有两页纸,装订在那一摞两寸厚的档案里,如果某天神秘失踪的话,那我只能佩服熊召政太大的能耐了,不过我相信曾经办案的各部门,总有天良未泯的人可以旁证这一切】。

对此结果,虽在料中,但仍然如雷轰顶。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要他亲口对我解释——为何要参与对我的谋害?他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即使在那时,我还是宁愿往好处想他,认为他可能被胁迫,认为他总有一天要来给我忏悔。

判决下来,阿西以窃取机密罪判刑11年,我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获刑6年。我问法官,文件都在你们手上,请问我泄密泄给了谁?谁看见了这些秘密?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他们不回答,只是劝告我们不要上诉,说这是省政法委内定的案子,上诉也没用。我当然清楚这一套,于是选择了尽快去监狱——与世隔绝一年几个月了,我需要知道我那在武汉抢救的癌症父亲,是否还健在人间。

1992年初春,我和阿西分配到武昌监狱,之后警方来人干预,说不能把我俩放在一起,于是劳改局又把我调到他们的直属入监大队——当年著名的武昌起义门55号。在这里未久,我很快成为了二小队的“牢头狱霸”,官方说法叫大组长。在这里,我终于可以见到亲人和朋友了,我在心中还在暗自等待熊召政来主动探监,解释一切。

我在劳改队很快帮他们设计出一种工艺品,用篾条做装饰画投放市场。队里的管教统称“干部”,都很同情我的身世遭遇,对我十分友好。一天指导员【均可证明】来对我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那个朋友熊召政,现在【1992年,多么华丽的成功转型啊】已经是武汉著名企业家,某高尔夫俱乐部的董事长。我带你去找他,请他帮我们买一点这些竹画吧。

其实那时已经有朋友告诉我,他正和湖北第一太子合作成了富翁。我当然想去看看他究竟对我如何解释,于是就同意了。指导员带着我第一次上街,找到了他的写字楼。但是他不在,秘书打电话给他,我平静地向他说明来意,希望一见,他支支吾吾托词说很忙,但很爽快地叫秘书立刻付款买下了我背去的20幅竹画,成交额一共400元。

他再也没有出现,而我开始漫长的等待。在艰难地熬过四年半之后,我终于活着提前出狱,而父亲则已病逝半年了。母亲陪我住了十天,之后跳江自杀【详见拙作《江上的母亲》】。我决定离开武汉这个伤心之地前,计划最后一次去找熊召政——我想再给我们自己一次机会,我还是不想从此结下深仇,最后覆尸二人流血五步。

我打探好了他的豪华办公室【洪山宾馆】和手机,亲眼看见了他从凯迪拉克下来进去,然后给他电话,告诉他我已到门口,只想见一面就走。他明显惊慌地说,好好,那我让秘书来接你。半晌秘书出来,把我带进了他的豪华大班台前对坐下来。秘书司机等人流连在屋,不肯出去。我知道他怕我行凶报复,我苦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一别五年,听你叙叙别况吧——我在给他最后陈述的机会。

他叫秘书给我拿来了一个盒饭,故作神秘地对我低语说——我出来了一直还被他们监视着的,你看外面坐着的那几个人,就是警局的便衣。我看他完全没有任何解释和道歉,反而还想吓唬小孩。只好对他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他尴尬地送我到门口,强行给我衣袋里塞进一摞钱,然后关上了他的铁门。

我揣着他赏的1700元人民币,终于踏上了异乡之路。我们再也没有相问相见,直至十几年后的今天。

十几年来,家破人亡,我独自放逐在这个叫做祖国的土地上,从来没有选择出境或者流亡。我要远远地看着他发财,远远看着他托人四处打点以获矛盾文学奖,看着他这个被开除党籍的人,竟然再次苦苦地去竞争省作协副主席的爵位。我甚至还将看着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去争当全国政协代表,去出席这个党的各种会议。最后,我将看着他慢慢地死去,他比我要老得多,他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

当然在这个国家,还会有各种意外——也许我会走在他前面。但是写完了这一篇文章,我就不怕也无憾了。因为至少他不敢在我身后,再来歪曲历史,甚至再来怀念我们曾经的战斗友谊——因为他竟然好意思在他出版的旧体诗集里,还保留着赠送给我,赞美我“白眼青钱不受封”的两首律诗。

他和黄苗子冯亦代一样,都是著名的文人,一样的风雅和风度十足。他们在这个邪恶的国度,似乎也吃过亏,但最终是占尽风流。我会嫉妒他吗?不会。因为我比他活得轻松自由,活得毫无歉疚和罪恶感。我不敢想象他的每个深夜,扪心自问时是否有过汗颜,独自在途时,是否有过恐惧。我等了十几年,想看看这个天天写文章的人,是否会写一篇我们,是否会暗示一点歉意。哪怕只有一点,像冯亦代那样一点,那我也许还是会原谅。

因为我知道要谴责总督而不只是诅咒犹大,我知道强权体制决定的人性卑劣有时情有可原——我就是从体制走出来再到监狱的,无论警匪两道,我皆不陌生。但是当一个人欺骗了他的至交,竟然毫无愧怍之时,我确实做不到埋下斧头放弃仇恨。两月前,章诒和大姐知道冯亦代的事之后来信说——我泪流不止,我想到了你的受骗。但你时间短,而我们一家人却是被骗了一辈子。我不会沉默,除非杀了我。

她很快做到了,她将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绑上了耻辱柱。我深深地理解支持她,对于那些批评她没有恕道的人,我只想问——你们可曾有过这样的疼痛?在这个国家干脏活并不稀奇,但是干了你要承认,你要主动道歉。你连起码的良知和歉意都没有,凭什么历史要对你宽恕?别人受罪你受赏了,你就该主动灵魂下跪。

我已经被审判过一次了,总有一天,该轮到他来面对末日审判。如有人质疑我上述不实,请耐心等待一切解密的那一天,一切都在案卷里纪录着,就像东西德国合并后那样,到时人人皆可查阅。如果熊召政愿意起诉我诽谤,这次,我应该有权和他对簿公堂了——那将是我最高兴看到的一个时代和一天。

我等着,冬天已经到了。后面的话,我无须再说。

最后我要重复前人的话说——在一个邪恶的时代,我无意做任何英雄;我只是凭着良知,做了我该做的事,受了我该受的罪。谨以此文祭告我含恨死去的父母!谨以此文纪念那一年牺牲、流亡和受罪的的无辜人们!

书名:江上的母親 作者: 野夫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09/06/18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江上的母親》為一篇篇的靜文組成,但大抵分為「塵世」與「輓歌」兩大部分。作者野夫歷經六四天安門事件,人生更迭,卻也讓其筆觸更加動人心弦。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註定其人生艱辛且曲折。

上篇「輓歌」談的是大歷史下的家族與友人之無奈與心酸,讀完會有一種很心痛的感覺,但野夫用筆卻是非常精準到不浮誇的筆調委委道出一個個死亡的故事;下篇「塵世」寫下與朋友淘心之交的種種以及時事暗喻的評論,不失為一條漢子。

野夫人生拐點發生在了1989年。「六四」當夜,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況,血性的野夫聽從良心的召喚,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裡說:絕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劊子手。次日上午到局裡留下報告和警用配置,離開海南,千里單騎,向北漂泊。在當局大追捕中,為營救掩護舊日兄弟出海逃亡,他自己成為了追捕對象,也開始了逃亡。1990年落入圈套,脫下警服的人穿上了囚衣,以反革命洩密罪判處六年徒刑。1995年出獄。服刑期間,父親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江自殺。

一個68歲的老人,在經歷了她坎坷備盡的生涯後,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長江。那時水冷如刀,朝陽似血,真難以想像我柔腸寸斷的老母,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向那亙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後的回眸可曾老淚縱橫,可曾還在為她窮愁潦倒的兒女憂心如焚。她把她的神聖母愛撒滿那生生不息的浩蕩之水,這需要怎樣一種勇毅和慈悲啊。

章貽和: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社會禁錮,思想鉗制,要靠個人堅持!堅持了,你就可以免於庸常,免於沉沒。(《往事並不如煙》作者)

余世存:在漢語的散文史上,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除了魯迅外,很少有人這樣集中地、執著地說死亡。

本書特色

此書為中國當代漢語貢獻獎得主──野夫的經典之作。「六四」當夜,野夫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況,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告裡說:絕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劊子手。

本書更邀請到,榮獲台灣2004年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非文學類)與2004年度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往事並不如煙》作者章詒和,撰文推薦。

章貽和在序文說:「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淒林,有著很豐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佈局和節奏。每一篇,都像塊狀物那般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著優雅。對人的描寫採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著主脈一路探究、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裡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作者簡介

野夫

男,土家族。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68年上小學,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0年創作長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1982年組織成立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退出警界。之後因為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2006年獲「第三代詩人回顧展之傑出貢獻獎」;2009年獲頒「當代漢語貢獻獎」。但由於更多的作品難以在大陸中國公開發表,只能流傳於全球各中文網站。

目錄

序一 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 章詒和

序二 輓歌與招魂 余世存

上篇:挽歌

01 江上的母親——母親失蹤十年祭

02 別夢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

03 生於末世運偏消??么叔的故事

04 墳燈——關於外婆的回憶點滴

05 瞎子哥

06 大水井的守望者

07 閒話章黃學派

08 漱玉——一種消逝的女人

09 組織後的命運——大伯的革命與愛情

10 地主之殤——土改與毀家紀事

下篇:塵世

01 殘忍教育

02 童年的恐懼與仇恨

03 戲談左右??從故鄉的兩個朋友談起

04 釣魚之術

05 那一代與這一代的遭遇——從《垮掉的一代》說起

06 小雞的故事

07 紫竹院三記

08 香格里拉散記

09 偏要問你從哪里來

10 大德無言——記老校長劉道玉

11 閒話易中天

12 閒話王朔

13 「酷客」李斯

14 「革命時期」的浪漫

15 球球外傳——一個時代和一隻小狗的際遇

山川何處走豪傑 弦管誰家奏太平

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作者)

2008的年初,一個從事出版業的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我們相約在建國門友誼商店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幾句,她便從手提袋裡拿出了野夫的《塵世‧輓歌》(台灣名為《江上的母親》)。

接過一看:無出版社,無書號,無定價,白封面,白封底。我說:「這不是白皮書嗎?」

我們會心一笑。彼此心裡清楚,所謂的白皮書,即官府取締的「掃黃打非」中的「非」類讀物。嚴厲打擊的,就是「非」類。

朋友說:「愚姐,建議你看看。這是散文集,看幾篇就行。你肯定喜歡。」

我們各自喝完飲料,聊了幾句,隨即分手。

翌日下午,我打去電話。說:「你推薦的書,讓我一夜不睡讓,讓我痛哭流涕……我要認識那個叫野夫的人。」

5月中旬,發生四川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見到了野夫。他個子中等,歲數中年,相貌中平,舉止則介乎文人、工人之間。不顧在座的其他朋友,我一把將拉他到自己身邊,高聲道:「我是你的粉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見茶几上擺放著四川受災的圖片,我問:「你去四川抗震救災了?」

答:「是的。我這次到北京是為募集救災款。」

原來這年春天,野夫去四川德陽市羅江縣的農村搞社會調查,恰遇地震。見損失慘重,決定留下來參與救災和重建工作。圖片是他拍的,圖片上的文字是他寫的。從幾句簡單的介紹裡,我知道了他的辛苦和能力,仁慈與悲憫。野夫不同於我,他是寫者,他還是行者。

果然,此後他主持了一個幾百人的演講會,介紹災區的真實境況。之後,為羅江募集了近200萬現金,成立了一個羅江縣精神重建基金會。再後,組織災區農民開展精神重建活動,搞基層民主建設實驗。野夫還培訓當地農民自編、自演、自導電視短劇。片子完成,拿到縣電視台播出,百姓們高興;拿到外面,即在(2008杭州)國際傳媒大會上得到抗震救災紀實片一等獎。最近,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去農村深入調研,做實際工作,是準備寫一部書《大地生民——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他一直想弄清楚我們這個後極權政府的穩定秘密,而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就只有從基層政府入手,發現並研究其內部運作方式及內幕。他又說,這是一部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報告,而非報告文學之類的玩意。野夫不同於我,他不僅是行者,他還是思者。能做他的粉絲,我是很得意的。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註定其人生艱辛且曲折。十六歲年紀,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告發,天天檢查,學校罰站,父母責打,野夫以死相拼。自殺未遂,醒來後寫下血書:不考上武大(武漢大學)此生誓不為人。他是鄂西土生土長,視武漢大學為教育聖地。1986年,因「地下寫作」的名分,令武大中文系系主任青眼相加。大學畢業後,野夫來到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政治處工作。本可以科員、科長、副處地過日子,偏偏他是重感情的漢子,於是,人生拐點發生在了1989年。「六四」當夜,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況,血性的野夫聽從良心的召喚,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告裡說:絕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劊子手。次日上午到局裡留下報告和警用配置,離開海南,千里單騎,向北漂泊。在當局大追捕中,為營救掩護舊日兄弟出海逃亡,他自己成為了追捕對象,也開始了逃亡。1990年落入圈套,脫下警服的人穿上了囚衣,以反革命洩密罪判處六年徒刑。1995年出獄。服刑期間,父親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江自殺。1996年正月,野夫獨自來到北京打工。這十餘年間,給別人編書無數,而只有《塵世‧輓歌》是屬於他的。

那場帶血的風波在二十年後,對一些人是心結,對更多的人是淡忘。開槍的軍隊與無辜的學生,在記憶中是一樣的模糊。下開槍令的鄧小平和走下舞台的趙紫陽,在心目中是等量的偉人。偶爾小聚,談及「八九」,自己都覺得是個白頭宮女。現在已無人為重大的歷史挫折而焦憂,眼下最揪心的事是掙錢,買房,就業,就醫,留學。這能怪誰呢?我們一起浮躁,一起世故,一起健忘,一起實用。這個民族已然入睡,誰來喚醒?政府嗎?就是它在推行愚民政策,唯恐大眾不愚不蠢。富人嗎?與權勢合謀撈錢唯恐不多不快。那麼,知識份子呢?請問,我們還有知識份子嗎?當年「八九」風雲人物,也百分百地自我淘汰了。去年一封公開信,說:我們在等候,等候中國出個葉利欽(台灣譯為葉爾辛);出不了的話,時代會製造一個葉利欽來!這話,我不信。因為中國專制文化的長久與全面,已徹底泯滅了中國人的靈魂,徹底泯滅了中華民族之精神。

「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摘自野夫詩《89無題三章》)我是很悲觀的!所幸在悲觀中我認識了野夫,所幸還有像野夫這樣的人,在社會底層默默做事,苦苦尋覓。他這樣的人也許象徵著未來,寄託著希望。

今天,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作「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淩厲的聲和另類的光。這是當今塵世中的輓歌。我不覺得他是在寫作,他在跟我說話,也是獨自沉吟。筆下那些砍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是怎樣被一節一寸地攪碎榨乾;那些美妙溫軟的情感,是怎樣被一陣一陣的風雨沖光刮淨——我讀到的是他的心,看到的是他的淚。那獨立之姿,清正之氣,令我心生莊嚴。

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淒林,有著很豐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佈局和節奏。每一篇,都像塊狀物那般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著優雅。對人的描寫採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著主脈一路探究、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裡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

社會禁錮,思想鉗制,要靠個人堅持!堅持了,你就可以免於庸常,免於沉沒。

2009年2月於北京守愚齋

书名:看不見的江湖 Tales from a Troubadour 作者: 野夫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12/08/08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60元


2010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得主

《江上的母親》作者野夫,2012最新散文力作!

2009當代漢語貢獻獎∕201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年度之書

2011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中國在場主義 散文新銳獎

2012獲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擔任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

延續《江上的母親》「塵世」與「輓歌」大時代歷史下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野夫最新作品《看不見的江湖》也由一篇篇散文組成,大抵分為兩大部分:上篇「驪歌」談的是大歷史下的家族與友人之無奈與心酸的個人故事,近似史記的「列傳」,讀完驚艷於作者用筆之精準卻不浮誇,娓娓道出一個個故事傳奇。除了讚嘆這些奇人異士,卻也為這些人們的命運扼腕浩歎,淚下青襟;下篇「塵海」則是向一個世代告別之書寫,不僅談故鄉故人故事,也記錄來到民國台灣之所見所聞。作者野夫歷經六四天安門事件,人生更迭,卻也讓其筆觸更加動人心弦。本書更邀請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楊渡及文化觀察者王康聯手作序推薦。

作者簡介

野夫

男,土家族。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68年上小學,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0年創作長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1982年組織成立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退出警界。之後因為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曾獲2006年「第三代詩人回顧展-傑出貢獻獎」、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201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2011年「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成為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但由於更多的作品難以在大陸中國公開發表,只能流傳於全球各中文網站。

一.

武漢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在漢口寶豐路的背街裡面。這是一個令湖北所有的刑事犯聞之色變的地方,只要聽說是送到「一所」,就知道最好的結果可能將是無期徒刑了。江湖行話稱這裡是——死、緩、無的碼頭,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政治犯也送這裡,只是因為這裡重要且看守嚴密,所以武漢很多大學生也在這裡受過教育。

看守所的概念很多守法公民一直不懂,簡單地說,就是等待開庭判決的嫌疑犯被羈押的地方,簡稱「號子」。蹲號子的人犯比勞改隊的犯人要苦十倍,因為除開放風一刻鐘之外,吃喝拉撒以及繁重的手工勞動,都得在狹小的房間裡進行。號子是不能接見親友的,也不能寫信看書和抽煙等。準確地說,就是一個密閉的罐頭,所有人在這裡渴望死亡和早日判刑。人的尊嚴和權利意識,不需要到監獄,先在這裡就把你摧毀掉。全國普遍發生的各種躲貓貓死亡事件,一般也都是發生在號子裡。

我住的六號監舍,正對著值班室,是重中之重的犯人待的地方,於是我得以近距離接觸不少死囚。我們號子的面積大約是三米寬四米深,一張通鋪占半間房,上面要肉挨肉睡六個人。另外一半面積是勞動洗漱吃飯和排便的地方,沒有任何隔離。廁所是蹲坑,卻不是沖水式的,而是在上方半尺高的地方,安裝了一個冷水龍頭。號子裡的全部用水,都得在這個便槽裡解決。因此洗衣洗碗洗臉洗澡和沖廁所,大家都要在蹲坑裡解決——這裡被犯人們每天擦洗得像六星級飯店一樣乾淨。

六個人都是重刑犯的話,誰來掌握號子的話語權呢?誰又來幹洗廁所的苦力呢?江湖當然有一套規矩,這個另文專述。在一般的看守所,死囚多有做牢頭的。但是在一所,因為死囚太多,大家司空見慣,也就要憑另外的本事了。九○年代的初冬,我們號子剛剛送走了一名死刑犯,大家正在盼望來一個新犯人洗廁所;這時,鐵門被哐噹打開了。

二.

推進門來的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唇上沒有鬍子,還有一抹茸茸的胎毛。面相很端正,低眉順眼的透著清純和質樸。穿著單薄的衣衫,裡面卻又套著一件夢特嬌(Montagnt)的毛衣。他無需開口,這些老犯人基本就能看出——他來自農村,年紀不到二十;肯定不是街頭混混,人很老實。那他為何會來到恐怖的一所呢?小偷小摸坑朦拐騙都來不了這裡,那他一定是殺人了。

新來者一般都要接受老犯人的訊問,他很知道規矩地蹲在廁所邊,不敢正眼看床上坐著的五個前輩。詢之,他一一囁嚅著回答。他叫羅小毛(姑隱其名),剛剛十八歲半,老家是郊區黃陂縣某村的;因為殺人罪被捕。老犯人笑道,你這逼樣還能殺人麼?為什麼殺人啊?殺死了嗎?殺的誰啊?他吞吞吐吐地說:「因為打架,他打我,肯定殺死了。」追問對方是誰,為什麼要打你,他卻忽然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大家看他確實太小,就沒為難他了。

羅小毛確是窮人家的孩子,看起來很懂事。由於轉來一所之前,已經在分局的號子裡待過幾個月,所以完全不需要指點,就知道自己去做衛生。常常做著做著自己就忘記了自己是殺人犯,獨自用黃陂腔哼起小調來。大家便笑,他頓時臉紅,打住不語。我們的手工活是糊火柴盒,每人每天必須完成3500個,一般要到天黑才能收工。白天幹活大家多是談笑風生,或者互相講述犯罪經歷以及江湖故事——行話叫「混點」,也就是打發時間。到了收工之後睡覺前,才往往是各自陷入自身命運思考的時候。我經常發現這時的羅小毛,會獨自悄悄對著鐵窗流淚。

閒來犯人們喜歡互相分析案情,預言各自的結局;這些多年混跡江湖的人,幾乎勝過法學專家。只要拿著某人的起訴書一看,便能判斷大抵的刑期或死活。由於羅小毛的起訴書沒來,而他自己又始終回避詳述他的案情,所以大家無法猜測他的下場。有時故意逗他,說殺人償命,他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否則不會送到一所來。他開始還很自信自己罪不至死,說著說著,忽然孩子般哭泣起來,大家看他可憐,便不忍再玩笑了。

看著這個十八歲就要面對生死,而漸趨沉默和成熟的孩子,我禁不住開始自忖——他真的會被處死嗎?我和他一樣在焦渴地等著他的起訴書的到來,因為在那裡,他的案情才會在我們這裡真相大白。他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使得他不肯坦言自己的案情。

三.

元旦之前,他被帶出去了。這是法院來人的提審,我們知道他的起訴書到了。有經驗的犯人說,羅小毛肯定完了。我問為什麼,他們說這個時間發起訴,一般是為春節「殺年豬」準備的——我國一直有一個很殘忍的制度,那就是在重大節慶假日之前,要槍斃一批人以示懲戒。(此惡習不知近年是否有所改變)。

果然,羅小毛一送回號子,就撲倒在床板上抽泣起來。大家也不催他起來完成勞動份額,見慣了這些生離死別的場面,也沒有人勸慰。一個老犯從他兜裡抽出起訴書閱讀,看罷臉色陡變,給大家傳閱——原來他殺死的是他的堂兄,且殺了三十幾刀,其中九刀致命,堂兄當場斃命,也就是說其兄斷氣之後,他至少還補了幾刀。

一個如此溫和的小孩,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這樣殺紅眼而不知住手啊!他們兄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要怎樣辯護才能免其一死呢?

大家等他哭累止住了,才喊他起來吃飯。然後講各種黃段子逗他,他終於破涕為笑。這時有人出主意說:「根據你的起訴書,你可能腦袋要飄了。野哥是前員警,你最好詳細講講你的案情,請他幫你分析一下,看怎樣才能保住腦袋。」

他求救似的看著我,我問他家裡給請律師了嗎?他搖頭說,他沒有媽媽,父親也沒錢,再說他殺的是堂兄,家裡肯定是不會請的。法院說了,由法院指派一個。

我又問:「你願意詳細給我們講講你的案情嗎?因為細節決定死生,我們雖然救不了你,但是也許可以幫你分析利弊,教你如何在法庭上自己辯護,以便爭取一線生機。」

他低頭沉吟很久,他知道我們是真誠想幫他的,但是他實在太難以啟齒了。猶豫半晌,最後還是囁嚅著敘述起來,眼淚不時地從他稚嫩的臉上淌下……

四.

羅小毛幼年喪母,他初中畢業便被送到漢口的堂兄那裡打工。堂兄是武漢長大的「街痞子」,那時正好開了一個做香腸的加工廠,需要大批切肉的夥計。十五歲的羅小毛,就這樣成了一個每天在血淋淋的車間玩刀弄叉的刀客。

說到這裡,羅小毛還頓住叮囑我們:「各位大哥要是活著出去,千萬不要吃市場上買的香腸啊!那都是死豬肉做的。我們每天有專人去各個養豬場收購死豬,因為這樣的豬肉便宜,我們的利潤就大得多。」

專門做死豬香腸的堂兄當然發財很快,廠子裡的事務基本不管,長期在外面吃喝嫖賭。堂嫂獨自打理著這一切,每天累得死去活來。羅小毛因為寄宿在堂兄家,因此常常看見嫂子一個人偷偷抹淚。

他算自己家裡人,包吃包住之外,堂兄只給他一點零花錢。嫂子見他辛苦可憐,總是暗中給他買一點衣服鞋襪,儘量讓他比別的工人好吃好喝一點。就是這一點叔嫂恩情,便讓這個鄉下孤兒感到了一些珍稀的母愛。

有犯人插話問:「你嫂子漂亮嗎?」因為其表情有些猥褻,羅小毛這個平時老實巴交的孩子,突然生氣地翻臉不講了。扔下手中的火柴盒,跑到窗邊哭泣起來。我把那犯人臭駡一頓,然後過去哄他半天,這才又重新回來低低地講述。

但是,我已經能猜出他殺人背後的隱情了。問題是細節是怎樣的呢?是叔嫂合謀,還是兄弟決鬥?是蓄謀已久?還是一時起興?因為這決定他的生死,我不得不鼓勵他繼續這對他而言肯定殘酷的回憶。

五.

嫂子確實漂亮,比他也就大十來歲。因為娘家貧困,於是嫁給了這個屠夫出身的暴發戶男人。堂兄對他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多壞,反正就當個長工在用。但是嫂子對他,卻是內心生疼的。看見他衣服髒了,就幫他洗;破了就幫他買。逢年過節給他塞一點私房錢,讓他回去看看父親弟妹。平民人家的溫情,也就是這麼一點簡單樸素的愛惜。但是放在他這樣一個童蒙未開的苦孩子身上,那就是天高海深了。

堂兄越來越少回家,那時正是這個國家黃業初盛的時代;有錢的男人有了嫖賭的去處,家裡放著嬌妻也當著敗柳了。夫妻為此不免口角,而堂兄又是粗魯之人,一言不合即老拳相向。嫂子嬌弱之軀,常常被打得像熊貓一樣滿身青紫。當弟弟的他,連勸架的膽量也沒有。對嫂子的憐憫和尊重,也只能在堂兄走後,去幫忙送一方擦淚的手帕。

漸漸嫂子的萬千柔情,再也不寄放在自家男人身上了。男人回不回家,她也無心過問。轉而對這個未及弱冠的小叔子,多了無限的疼愛。某個酷熱夏夜,嫂子浴後喊他幫忙擦擦後背,懵懂的他第一次看見女人圓潤的身體,驚慌失措而又手忙腳亂。嫂子因擦拭而舒適的呻吟,令他魂飛魄散,身體也開始走樣。但這畢竟是嫂子,未經人事的他何敢有半絲邪念。嫂子見他呆若木雞,一時情不自禁,便多了幾分少婦的鼓勵。那一夜的死去活來,竟然從此埋下了他們一生的悲劇。

此後的嫂子煥然如新,青春嬌豔復歸於臉上,再也不似從前的苦情滿面了。而他,從最初的犯罪感到暗懷的愧疚心,再到理直氣壯的初戀情懷,完全變了一個人樣。嫂子也從最初的偷情,慢慢走向戀愛感覺。雖然年齡相去十來歲,但十七歲的他和二十幾歲的嫂子,放在紅塵世界,那實在也可謂金童玉女,叫人看不出一點不諧。

他們相愛得如火如荼,甚至白天,他在滿眼死豬血肉模糊的車間,只要聽到嫂子的聲音,就會衝動反應。他像一個戀母的孩子一樣迷上了嫂子的一切,每天下班之後都要搶著幫嫂子家務,貪婪而又癡情地揮霍著他剛剛開始,卻又要很快結束的青春時光。

书名:大地呻吟: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思考 The moan of Land : operation of basic government organization in China 作者: 野夫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13/11/27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如果我不能為這個悲劇時代留下一個真實的報告,

實在有愧於那麼多在天之靈的不瞑之目──野夫

◎曾獲台北書展大獎、獨立中文筆會寫作獎、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等,繼中篇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後,野夫最新報導式散文!

大地生民一望無涯,煙火人間卻迷霧重重。

很多時候呻吟入耳瘡痍在目,你卻無法破解其中的病因。

2007年春天,野夫受邀到川北汶川考察當地的城鄉統籌問題;汶川地處川陝大道上,自古有「蜀都門戶」之謂,是一個典型的縣級區域。它不大不小,下轄十個鄉鎮,都在丘陵地帶上。比東南縣域窮,但又比西部縣域富裕。如果拿這樣一個區域來進行調查分析,可能更接近於中國多數縣治的境況。

正當走訪鄉村之際,腳下的土地顯然正在醞釀著巨大風暴。512四川大地震,突然的地動山搖,令所有人驚慌失色奪命而逃。汶川距所有的極重災區距離只有幾十公里,也遭遇極為慘重的災情。野夫親眼目睹無數雙淚眼在廢墟殘骸中尋找失散的親人。每天詳細記錄著災況和基層政權的救災措施與賑災手段,每天為那些洞穿心靈的命運而痛苦萬分。這是中華民族最悲傷的歲月,災難之深難以言狀!

而關於這場自然浩劫的追問或許還將持續一個世紀。中共的基層政權已經很久沒有面臨如此巨大的危機,此刻基層政權的反應,剛好給予野夫適切的切入點,更全面地觀察國家機器的運作和能量。從常態運作到危機應對,當基層政權的權力面對廣大地方的鄉野民情,仍有許多箇中分寸的拿捏巧妙。當中也順勢概述中國基礎政權制度,包括制度分層和法規相關,而許多災後故事也讓整本報導式的散文更添地方人味。

特邀序文推薦:

楊渡/作家

林正修/前台北市民政局局長(曾參與印尼亞齊與援助川震重建) 

王振耀/前中國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

作者簡介

野夫

土家族。筆名源自他1981年在家鄉恩施的山裡工作時「山野村夫」的俗語。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68年上小學,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0年創作長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1982年組織成立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退出警界。之後因為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現為自由寫作者。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2006年獲「第三代詩人回顧展之傑出貢獻獎」;2009年獲當代漢語貢獻獎。《江上的母親》一書獲201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年度之書。2011年獲得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獲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邀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駐市作家。2013年獲邀為德國科隆世界藝術學院年度訪問學者。著有散文集《江上的母親》,臺灣版、《鄉關何處》,中國版、《看不見的江湖》;詩集《門後的守望者》;中篇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 

新浪微博:土家野夫。新浪博客:旁門兵棧。

目錄

推薦序 見微觀全貌──謝英俊

推薦序 記錄消逝的瞬間──楊渡

推薦序 纹縣來的大哉問──林正修

代序  三千年一巨變,路在何方──王振耀

自序

上篇:危機應對-震災下顯現的農村基層政權

第一章 治小縣若統大國

第二章 廢墟上的民主夢

第三章 餘震綿延的大地

下篇:常態運作-深度解剖農村運作肌理

第一章 水生風起

第二章 失地守土

第三章 鄉鎮經略

代跋:深入他鄉

補記

附錄:鄉建訪談錄

推薦序

記錄消逝的瞬間|楊渡

1,從基層開始思考

大地遭遇天災,如同人體突遭大撞擊,所有內在體質的脆弱,如血管的阻塞、內臟的病徵、肢體的虛實,都將顯現無遺。2008年五月,汶川大地震就像給中國大地投下一道致命的撕裂,讓所有新傷舊創,全部顯現。

那時刻,野夫正在四川做田野調查。我們打電話不通,只能先問北京的友人。無訊息。後來才從短信知道他人無恙,但四川重創,超出人們想像。我想起1999年台灣921 大地震的時候,在南投埔里災區所見的景象:那斷裂的道路,剎那崩解的大地,瞬間永隔的生命,流離失散的親人……,不禁感到深深的憂心。

一個多月後,我特地飛去四川探望,想聽他談一談災區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以及這期間災區與中國農村的狀況。他所調查的鄉村,並不是最嚴重的災區,但所有問題一樣複雜,一樣艱難。而所有的病徵,也一起顯現:農村基層組織的脆弱、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農民依賴的心理,農村政權與中央的矛盾等等,逐一成為救災過程必須克服的課題。

然而,這也是一次最好的機會,一如為了治病而深入身體的肌理,為了救災,野夫得以隨著農村基層政府,深入到每一個鄉村的「微血管」末端。他可以看見中央下來的救災物資,如何在農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影響下,把應該給真正災民的物資,平均分攤,以避免生出民間衝突;也看見一點點的物資,只是因為傳言,就導致嚴重的群眾衝突。絕對不只是基層政權的問題,而是農民傳統意識、一黨專政的管理結構、長期的依賴心理等,才是造成今天農村問題的主因。

這些,野夫都逐一記錄下來,毫不鄉愿,毫不避諱,把農村與農民的真實面貌,呈現出來。

除了災難現場的即時解剖,理析出農村的病理;野夫更透過農村最重要的兩大生存資源:水和土地,以一個散文作家的細膩筆法,以故事性的敘述,呈現出水與土地的爭奪與分配,是如何製造出矛盾。

要了解中國農村,不管是對外國的研究者,或者中國的專家,此書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而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當政者。因為一個錯誤的政策,可能影響千萬人的生命財產,而不了解農村、農民、基層組織的運作,如何制訂出正確的決策呢?

台灣的前副總統蕭萬長曾說過:一個決策要推行前,你一定要先從一個基層科員的想法去思考,才能得到確切的落實執行。

此書提供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印證。

2,西方不了解的中國農村選舉

「想了解中國,必先了解農村。想了解農村,必先了解農民。想了解農民,必先了解他們的肚子。不了解農民的肚子,就永遠摸不清中國農民。摸不清中國農民,你永遠不了解中國。」

這是1997年,我在做《中國村自治之研究》時,給自己寫下的筆記。

當時中國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尚未完成,但某些試點已著手進行。一些研究剛剛開始,西方學界對此抱著高度的期許,希望有正面的效應,以擴大基層民主選舉的範圍,逐步推動到鄉的層級,再向上推到縣,則中國民主改革有望。

然而那一年的實地調查,卻讓我相當震驚。其中有兩大關鍵是:其一是農村的傳統意識之濃厚,農村之封閉落後,遠遠超出想像。其二是,台灣與西方一樣,都是從自己社會的「農村社會」為想像去看大陸,卻不了解大陸的真實情況,以致於難免推斷出錯誤的結論。村自治與地方選舉,和西方制度下的選舉,完全是兩回事,就是最好的例證。

中國的「村」這個層級的概念,和西方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中國的「村」是由過去的生產隊所承繼而來,是共產主義體制下最基層的單位,他們不僅是行政單位,而且在「集體所有制」之下,所有的村民是一個「集體」,這個「集體」,依規定,對當地的土地、建築、道路、水源水利等,都具有集體的權力(除非是被規定為國家或更高層級所有的資源如礦產等),所以,每一個村民都是資產的共同擁有者。

一個村的村委會主任,其權力與功能自是大大不同於資本主義體制下的村長。台灣的村長,頂多管管路燈亮不亮,道路平不平,排水管通不通,水利有沒有問題等,向上級申請修復工程,上面派人來修理,如此而已。但大陸的村委主任,卻是可以管到村的土地分配(分在什麼地方,面積多大等),房子分配(集體建村屋來分配時),甚至和外面企業的合資,招商引資等,都是村委會要管的。

一個村委主任如果是能人,而所在地點又是經濟發展區域,他的權力可以讓他充份利用集體的土地與資源,招商引資,建立合資公司,繁榮地方經濟,增進地方稅收,讓全體村民都過上好日子。我曾採訪過廣東、福建的一些地方,村長有數輛賓士車代步,一點都不讓人訝異。而有些富裕的村子,還可以用各種經營所得,照顧村民從生到死的一切社會福利。

但貧窮的村子,則只能等因奉此,等待政府的補貼,或者到處爭取案子,好取得一點補助,作為地方營運的周轉。

這根本性的不同,決定了大陸的村民委員會,其自治的權力,比台灣還大太多了。這種「高度地方自治」的具體落實,等於將村民的生計、生活、地方經濟發展、社會福利等,徹底與地方選舉結合。如果選舉得當,選出能人,為村民公共事務服務,會造福整個村子。但如果過度發展,也會變成村與村之間的競爭。而有些村子為了追求經濟利益,以吸收外資,甚至降低環保要求,犧牲地方生態為能事;有些地方長期為一家一族所把持,這也是不能避免的事。

總之,一旦進入選舉,所有傳統的農民意識、家族意識又都出現了。有趣的是,台灣地方選舉中曾出現過的派系、買票、黑金等問題,難免會重現於大陸。但它必然的優點則是:透過地方選舉,村民參與了公共事務;以自己的一票,決定了村子發展的好壞,這對培養村民的權利意識與責任心,有很大助益的,也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最好的根基。

隨著鄉村城鎮化的推展,要求鄉鎮層級應推動自治選舉的呼聲也愈來愈多。如果此事成真,這可能是未來推動中國歷史的動力。

然而還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地方選舉,需要多一些的民間基層組織,以形成不同的利益團體,透過不同利益團體的良性的競爭,讓人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就這一點來看,這是目前大陸仍缺乏的。

野夫此書最有價值的地方,是以平凡平實的調查,不誇張也不刻意批判地方政權,帶著我們走入農村社會中,那最日常的生活。

他不是以中央政權的角度去俯視地方活動,或者以學者的高度,用研究的方式去考察,而是以地方政權,即鄉村政府、農村農民的日常運作為考察對象,進入平凡真實的社會,看中國地震後的偏遠鄉村,如何維持一個農村的正常運作。

那裡面,有中國小農的千年傳統思想,有一個小人物的抗爭與搏奕,也有長期一黨統治下的農民依賴心理,也有生活所必然的小利小害小計較。

這些真實的面貌,複雜糾纏,不能一刀切,像報告文學,有非常鮮活的閱讀樂趣,更有人性的千百種糾結,但它的社會調查性質,卻有費孝通寫農村報告的參考價值。

總之,這是了解中國農村真貌的最重要田野報告。它所描寫的每一個問題,也將成為農村改革、中國改革的重要課題。

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台灣經濟即開始了經濟學家所稱之為「農工之間的不等價交換」的過程。農村,為城市提供了廉價的原料、土地、以及源源不絕的勞動力。靠著農工間的不等價交換,工業資本快速積累,成就後來被稱為「亞洲經濟奇蹟」的高速增長。台灣經濟學者劉進慶研究指出,是農村的便宜勞動力、不必支付太多代價的土地、沒有任何環境保護的政策,讓工業有快速增長的機會。

農村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污染的土地、難以生存的農產品和手工業,以及工業傷害而返鄉休養的工人。

台灣社會經歷一九七○年代的加出口型工業發展後,外匯存底積累暴增,而用美金賺來的外匯存底是要換成台幣的,整個台灣游資過剩。驟然的富裕了起來的台灣,到了一九八○年代初,終於走上非理性的狂飆:土地飛漲,房地產亂蓋亂買,資本遊戲瘋行,賭博成風,股票升天……。

我還記得,當時曾勸告在台灣中部經營小企業的父親,千萬小心,資本遊戲是因游資太多,所以最好先買房地產,不然買可長期持有的股票,不要去玩賭博遊戲的大家樂(類似香港的六合彩)。但從農民出身的他,和許多台灣中小企業一樣,未聽進去,只說:「股票是騙子在玩的,那是詐賭。房地產不需要,我們住不了太多。」他們終究無法接受現代的資本遊戲。

我也曾目賭一個股市大戶,準備炒作某一支股票前,一定先去一家小小的神壇,請示三太子,他的朋友都知道,要三太子的神明同意了,他才會下手。他的資金有數億在股市週轉,炒作基本上也是一群作手圍事,但一個數量龐大的現代資本遊戲,卻求助於古老迷信的三太子的神示,這合理嗎?這種古老與現代、封建與資本遊戲並存的社會,就是台灣走過的路。

這就是台灣,一九八○年代最典型的故事。它像不像今天的大陸?

我特別感受到一種現代化的程序與困難,正是緣於此。

歐美國家的資本主義化歷程,是經過四百年歷史演進,一步步從農村圈地而城市化,從工業技術的進步而進入機器生產,從農業為主而演進為工業化、金融資本的過程,歷時三、四百年,才有今日模樣。

可是我們不一樣。台灣是從一九五○年代依靠美援開始,中間經過一九六○年代的進口替代政策,一九七○年代的加工出口型工業化,至一九八○年代中,完成其現代化進程。台灣靠著加工出口型工業,完成外匯存底的積累,整個過程,歷時約三十年。

而大陸則是一九八○年代展開的改革開放政策,經歷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風暴,鄧小平的南巡,以及不斷深化的經濟改革,整個社會進入巨大的變遷,中間還有加入WT,一九九八年的亞洲金融風暴、二○○八年的全球金融風暴等衝擊,終於走到今日,積累出世界最多的外匯存底。這個過程,約莫也是三十年。

如果說歐美的現代進程是以四百年為度而完成,台灣與中國大陸則是以十倍速的發展,三、四十年就完成。

一如電影膠卷以每秒二十四格的速度放映,就是正常電影。但如果你以每秒二百四十格的速度進行,那所有影像必然扭曲變形,前後糾纏而模糊了。

在十倍速的行進中,台灣與中國大陸一樣,有太多扭曲變形的生命被淘汰,太多文化傳統被犧牲,太多古老的遺產被丟棄,太多溫柔敦厚的人性被殺滅了。

也因為速度太快,舊的未去,新的已經來臨。所以我們會見到老農民流浪於北京的街頭上訪,尋找他心中的正義;老知識份子低迴於底層的鄉村,懷念古老的平等公理;農村的意識與價值還在,而時代的巨輪卻不斷淘汰古老的文化傳承……。

這便是我們的悲劇。我們何其有幸,生存於一個五千年未曾有過的變局中;我們也何其不幸,要目睹這所有失去的生命與文化傳承,永遠消失,不再歸來。

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參與這個時代的變局,甚至還能為受苦者、受難者做一點事;而我們又何其不幸,因奉獻的力量,和總體的變局相較,是如此卑渺而無力。但也正因渺小,我們彷彿只有更賣命,更用力的去歌唱,去呼喚……。

野夫這一本書,記錄的是這個必將消逝的瞬間,一個屬於中國農村的側顏。那是必將消逝的容顏,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

1.治小縣若統大國

這一天的開始直至中午,應該都算是四川盆地少有的能夠看見陽光的好日子。淺丘地帶為主的地貌,如果在空中俯瞰,幾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盆景——田裡的油菜已然結籽乾黃,和小麥一起成熟而風韻,等待再曬乾一點之後即可開鐮收割。育種的秧田也開始泛綠,按川中的農事規律,收完油菜和小麥之後,就該放水泡田,接著插秧了。因為收和種都是需要大量勞力的時候,要趕季節,誤了農時,秋後就會誤了收成。所以這個季節,俗謂「雙搶」。在外地打工的青壯農人,如果走得不遠,這會兒一般都要回鄉幫忙。

這一天是農曆四月初八,老黃曆稱為丁巳月壬子日,丁巳屬火,壬子屬水,日月干支水火交攻,民俗謂之「天沖地剋」。立夏已經六天,盆地開始悶熱;再過九天就是小滿,看著順風順水滿地如金的禾稼,誰都相信豐年在即,馬上就滿倉滿缽了。

這一天按中國古代星象學的說法,值日星宿名「昴」,屬於白虎星之一。按佛曆來說,這一天卻很好,是佛誕日,民間的佛徒要洗佛像,還要放生祈福。但是對於泛神崇拜的華夏民族來說,這一天還是牛王的生日,要祭祀和感謝給農業帶來了巨大福祉的耕牛。

於是在初夏的陽光下,萬物和平而寫意,盆地特有的眾多寺廟瓦頂,在十方叢林之中,泛濫著溫暖的回光。一個老大娘挽著提籃香燭,蹣跚在山路上,她正要去給菩薩敬香。而區委書記老吳則驅車在高速路上,接通知要去省委黨校學習「十七大」精神。農夫老張在門口磨鐮刀,村長老謝在水庫邊的農家樂請客,某鎮黨委書記在通知幹部開會。

午時三刻,幾乎所有的學校都同時敲響了下午課的鐘聲,孩子們陸續進入教室。誰都沒有想到,這,竟然對許多人來說,會是最後一次聽見的喪鐘。而書記和農夫,也將進入他們平生未遇的艱險時光。

西元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28分,我正在川西北某市的紋江區大龍鎮政府採訪一個退休返聘的基層幹部。這時突然大地開始搖晃,我最初的遲疑來自對錦繡天府的信任——地震難道會從這樣一個歌舞繁華的溫柔之鄉出手嗎?隨著周邊人群的喊叫奔跑,我確信災難降臨了。我們衝到院壩之中,竟然無法在劇烈震盪的大地上站穩腳跟,我不得不蹲下才能支撐我的暈眩。我聽見大地似乎隱隱發出一種嗡嗡的囂音,看見周邊牆外不時騰起黃色煙塵,盯著旁邊山坡擔心它的傾覆。我驚恐地試圖撥出電話,但是出現的只是忙音,一切都斷絕了,我幾乎湧起一種末日陡現的恐懼。

整個四川盆地似乎像被造物主端起來顛簸了一遍,這一時間長達三分鐘以上。在最初的時刻,多數人都以為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震央。

在水庫邊喝酒的村長老謝,被第一排巨浪打濕衣褲,他驚恐地看著燒開了似的水面以為水怪現身,但是很快意識到地震來了,甩開客人直奔村裡廣播站,開始高喊老鄉們快跑快離開房屋。區委書記老吳的司機感覺把握不住方向,停車下來檢查輪胎,老吳發現他們停在一座橋上而橋還在顫抖,意識到地震急忙驅車趕到出口,轉身回程。他雖然當時還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災難後果,但已經直覺到這次的學習肯定是要取消的了。

大龍鎮的書記在大地停止篩糠時,立馬在院子裡命令所有幹部,立即到所轄各村組去搶救人員並檢查房屋水利等損毀情況。而鄰縣那個開會的鎮黨委,則幾乎是在地震的前十秒就被垮塌的樓房掩埋了,幾十個生命轉眼化為灰燼,逃出生天的只有四人。而在那一刻的四川,更多的學校則像多米諾骨牌似的接連倒塌。在那要命的幾分鐘裡,很多城鄉像被核武器擊中一樣,到處皆是建築物折斷的恐怖聲音,聽不到人聲;要在金石迸鳴停息之後,才慢慢在地下傳來各種淒慘的呼救——最初這樣的哭喊曾經是眾多而響亮的,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慢慢衰弱、稀少直至最後消失。

那一刻,磨刀的農夫老張,飛快地跑出屋簷;看著自己支離破碎搖搖欲墜的房屋,確實十分生氣地罵道——龜兒開發區,你蝦子放炮就放炮,何必裝那麼多炸藥嘛!老子看你敢不賠我的房子。

在此後的很長時間裡,他和許多人一樣,將要為誰來「賠償」他們用一生艱辛才初初建成,現在卻轉眼損毀的房屋而發愁和奮爭。

一般而言,天災是從天而降的。但是現在,卻是從我們腳下,這個我們信任並賴以生存的地球上突然冒出來的。我們腳下這個地球已經很久沒有發威了,以至於許多人在災難的最初一刻,都不相信這幾分鐘的大地呻吟,會帶來如此慘烈的一場巨大危機。

在此之前,雖然中國的地震局是和氣象局一樣,從北京到任何縣都有建制;但是在平時,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為各個建築施工單位,提供一種地質鑒定服務。沒有他們蓋章認可,施工就是違法,因此也要收取一點費用,聊以養活幾個公職人員。從形式上看,這確實更像一個官辦的「地震服務公司」。

基層地震局和氣象局不一樣,雖然也負責所謂的監測,但無需天天向老百姓預報。人類對天空的認識高於對地下的瞭解,因此全世界基本都認為,地震確實是難以預報的。即使地震發生前沒有警告,之後還是不能問責於他們,否則誰還敢坐這個清閒但高危的位置。就算他們蓋了章,房屋該倒塌的還是要倒塌,你更不能說去要回當初繳納的那點費用甚至索賠。

中國幅員廣闊,似乎每年都有一點地震。由於震級和烈度都小,且多在邊遠人稀之地,所以一般未能引起大眾的關注。幹部和群眾都以為事不關己,彷彿相信鄰國不會憑空偷襲我們一樣,大家對天天嚷著要愛護的地球,確實還是充滿了單戀和信任。因此各級政府領導,一般不會去研究什麼地震應急預案;就算有預案,那也是閉門造車完成的,和實際災難發生時候完全不同。比如所有應急預案都沒想到災難發生之初,首先就會通訊和交通斷絕。一切都是建立在暢通的前提上,一旦失去暢通,就意味著每個基層幹部,都要憑自己的直覺和慣例去單兵作戰。指揮中心實際還將處於較長時間的聾啞狀態,前線和雷區究竟在哪裡,還需要類似古代的八百里快馬驛傳才能得知。

而老百姓和孩子們,也基本沒有進行過地震避災減災自救教育等等。所以當災難不期而至後,我看見的是無數茫然的面孔。誰都不曾想到,此後的漫長時間,他們將要在這塊膏腴之地上,面對如此眾多的新鮮問題和艱難人生。

關於這場命名為「汶川大地震」的全方位報導,由於事發突然,新聞界用前所未有的勇敢和透明,已經做了基本詳盡的紀錄。許多此前尚不為人知的小鎮和地名,今天已為世界周知並刻進歷史。因此我已無需在此複述那些慘絕人寰的場景和故事,即使我的親歷還有媒體未能詳查的內容,就可以想像的悲傷和絕望而言,那也和其他已經呈現的事件大同小異。因此我在這裡,只想就我跟蹤調查的紋江區抗震救災為觀察原型,來具體解剖和闡釋中國基層政權的危機應對和運作狀況,用以探討社會學意義上的各種「地震次生災害」的預防。

紋江區是一個才恢復十年的縣級建制,與德陽和綿陽的幾個嚴重災區接壤,相去汶川直線只有八十多公里,距離北川和什邡地界更近,開車大約一個小時。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地理環境,讀者可以想像其所處的災難位置。但是奇怪的是,地震死神在沿著龍門山斷裂帶揮灑它的潑墨大筆之時,確實在紋江區出現了一片奇跡般的飛白。於是,這個本來只有24萬人的地方,為此傷亡的只有317人。但是畢竟位於震帶要衝,還是倒塌房屋十幾萬間,損毀二十幾萬間,直接經濟損失也達116億元。

這樣的人財損傷,與動輒死亡數千的鄰近地區相比,自然不被媒體大眾和上級特別關注。因此在整個災情的新聞報導中,這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小城,依舊還是不為人知。然而死者長已矣,在掩埋完大野屍骸之後,真正需要持續救助和面對的,卻是這些陡然之間失去平生財產的災民。而對於這些重新洗白的倖存者,已無重災區和輕災區的區別,所有失去房屋家產的人們,都一樣要悲慘地瞻望他們暫時還看不清的未來。他們的困難、恐慌與煎熬,和所有難民如出一轍,每個人的表情都充滿了焦慮和迷茫。

一個不被救援大軍格外關注的縣區,各種自建的破爛窩棚之中棲居著同樣絕望的老人孩子,他們每天看著大隊大隊的救災物資車輛呼嘯而過,卻看不見一輛停駐門前;這一特定背景的設置,使這個行政區域的人們天然具備了一種悲欣交集的心態。

一方面他們感到萬幸,沒有像鄰縣那樣埋進廢墟;另一方面,似乎又不免失落——他們的苦難沒有得到外界足夠的重視。隔著綿遠河的鄰村已經住進了軍用帳篷,領到了不少飲食物資,而他們期許已久的「國家賠償」,最初卻只兌現了幾瓶礦泉水和幾斤米。他們像被地震拋到了一個被人遺忘的孤島之上,活著,但是滿腹幽怨。最初的悲傷,有可能在驚魂甫定之後,迅速轉化為悲憤。

但是應該憤誰呢?很顯然,這場災難確實不是政府搞開發放炮引起的。農夫老張磨好鐮刀卻懶得去收割,他固執地拉著巡視災情的書記老吳質問——你們共產黨天天說為人民服務,發生這麼大的事,你咋個也不打個招呼?那你們哪個負責賠我的房子嘛?

只能苦笑的吳書記也有困惑,他很清楚,集他所能支配的地方財力,賠償根本無從談起。況且縱觀全世界,有為天災向人民完全「賠償」和徹底買單的政府嗎?政府的職能是組織救助,在巨型天災面前,幾乎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可以扮演無所不包的萬能救世主。這是一件沒有祖宗成法可依、也沒有現存立法可查的事。對於中央政府究竟要怎樣來解決整個災區災民的民生問題,暫時還只能觀望每天正陸續出臺的各項賑災政策。但是組織大家生產自救,卻是他眼前必須迅速因應的問題。

儘管地震以來,作為守土有責的「封區小吏」,他和區長老許已經迅急調查清楚轄地內的災情並層層上報了;但由於同屬一個市的鄰縣綿竹和什邡,還在各種鏡頭下大規模搶救廢墟中的孩子,因此上級要求他們穩定自救同時,只能暫時先撥一筆救災款和物資。安撫逝者家屬,搶救傷殘人員,調集飲料食品,救助重災群眾,這是官員的常識,一切都可謂井井有條。但是他們每天無論駐紮在臨時搭建的避震棚裡,還是奔波於檢查鄉鎮的坎坷路上,內心依舊惴惴不安。

因為在基層工作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們,人的最大本能無非是生命和財產;當生命危機渡過之後,對財產的訴求就會接踵而來。看著沿路百姓的老宅廢墟和披掛拼湊的臨時窩棚,心底浮出的悲憫又豈亞於電視機前的揮淚觀眾。慈善捐贈只是杯水車薪,重建發展才真正任重路遙。大家篳路藍縷好不容易初見端倪的所謂新農村,揮手之間,又將許多人打回了起點。這樣的遭遇,任誰都可能心急火燎。如何為百姓撫平創傷,如何讓災民理解政策,如何恢復社會秩序,在穩定下抗震救災,這才是他們作為一個地方官要深思熟慮的問題。

唯一得意的可能還是剛剛調整完的這批基層幹部。當老吳還在風馳電掣往回趕的路上,大多數無法通訊聯繫的幹部,皆已各自開始救災行動。因為失去通信,區長老許只能見誰逮誰,馬上分成十個組下鄉瞭解災情,一切都在亂而有序地進行。救死扶傷是首要大事,煤氣管洩漏邊上的小學,要把孩子們安全疏散。而聯鎮幫村住組的幹部已經各自上路;農民的「火三輪」已經把各村的傷患迅速送到了醫院,而醫院則已經在臨時帳篷中開始手術。

而那時,餘震的威脅還在騷擾驚慌失措的民眾。但是電視臺仍在播報,員警也在巡街,金河鎮的書記鎮長還在帶領員警和民兵從廢墟中刨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還正常,小城彷彿在一場大戰的間隙,平靜地在廢墟邊舔血療傷。當確知沒有學校垮塌沒有大規模死亡之時,他們都略略鬆了一口長氣。

餘震的警報還未解除,境內河流上游的堰塞湖即將崩潰的噩訊又頻頻傳來。地震次日,形色色的簡陋避震棚已經搭滿了各個廢墟旁,書記區長還得帶著區鄉兩級幹部去可能淹沒的村組,動員群眾再次搬遷。群眾看著長年乾涸的河床,不信洪荒在即,豈肯輕易扔下斷壁殘垣中的倖存家產,又赤手空拳踏上流亡般的亂離之路。但是地震未死的農民,假設再死於山洪,那無論良知和職責,都是不被允許的。於是動員並強制,在此時此刻的基層政府,都是可以實施的。因為中國老百姓,許多時候沒事則習慣堅守自己的活法,一旦真的有事,那又多半肯定要找政府討個「說法」。地震你不能預報,而堰塞湖假設崩決,那卻是你難以搪塞的。

四川古時號稱四條大河的源頭,但是今日的盆地,卻明顯感到水荒。灌區的農田,仍舊依賴的是上古時代李冰父子在都江堰的傑作;而人畜飲水,則靠的是近年來國家搞的「紅層打井」工程,給每家打的那口20米深的水井。地震之後,水井多被毀壞,即使沒壞,水質也需相關部門鑒定之後才能飲用——許多農家頓時難為無水之炊。

古代中國皇權不下縣,草民遇災年,縣衙頂多能做的是開倉放糧架鍋舍粥。但是進入現代文明國家,基層政權卻是必須要管百姓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甚至可以說,這是縣鄉兩級政府的主要職責所在。因為管理好這些,災民才不會變為饑民、刁民甚至暴民,天下也就不致陷入亂局。

在中央政府和外省救援的物資還沒調來,甚至調來暫時也還輪不到紋江區之時,黨政領導首先要忙的肯定是,憑藉個人關係在各地調集這些平時無需而此刻緊俏的物資;比如礦泉水、彩條布和帳篷等等。成都的礦泉水廠,已經需要救災總指揮部開批條才能買到200箱。而我親眼所見的綿竹漢旺鎮周邊的農民,已經開始搶水,甚至在路邊跪著乞討救援車輛的施捨。災年裡最初的饑渴從水開始,恐怕這也是許多外人難以想像的辛酸。好在老吳的朋友在省委機關事務管理局負責,終於為他周濟來幾車解民倒懸的水,可以暫時穩住陣腳。

當周邊兩縣物資基本飽和之後,水和乾糧終於逐漸輪到了這裡。民政局拿到幾車這些珍貴而不昂貴的飲食,立即分配到災情較重的三個鄉鎮,以為可以聊慰民情。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卻讓每個人大感意外。

书名:活著為了見證 Witness 作者: 野夫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17/06/01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80元


在這個世界裡,我們看到磨難,看到隱忍,也看到見證,看到希望。

野夫寫下這輩人的豪情與滄桑—不願亡命他鄉的人們,留在這方土地,親眼見證這政體,與之存亡。活著,用筆、用生命去見證這個年代。

要了解真正的中國,先讀野夫的書。

本書由一篇篇散文組成,分為上下部。上部「我們的江湖」,如同《世說新語》,以情感豐沛的文筆,刻劃出周遭的奇人奇事,他們延續江湖精神,決不小隱隱於野,以生命見證歷史。下部「我們的時代」,記錄現今中國特有的、荒謬魔幻的事件,爬梳童年回憶與生命歷程,寫下對這時代的深刻體悟。

本書特色

◎曾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當代漢語貢獻獎等多項大獎的作家野夫,帶來《看不見的江湖》續篇。

◎設計師何佳興操刀全書裝幀設計

專文推薦

作家楊渡

這是一本「活著為了見證」的未燒書。

因為苦難,他筆下的人,無論多麼卑微,無論遭遇過多少的碾壓、扭曲、迫害,總是有一種「人性的重量」。野夫用他悲憫的心,寬容的情,細緻的筆,細細的刻劃著那些人,為那些生猛的、堅持的丶消逝的容顏,保留著珍貴的尊嚴。

作者簡介

野夫

男,土家族。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2年組建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布退出警界。之後因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曾獲2006年「第三代詩人回顧展-傑出貢獻獎」、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201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2011年「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成為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2013年受邀至德國科隆擔任駐市作家。

目錄

【推薦序】人間尚有未燒書楊渡

【代序】 回首蒼茫橫翠微—1980年代我與老野交遊瑣憶蘇家橋

上篇:我們的江湖

1.八指二胡

2.渡盡劫波

3.青春作伴好寫詩

4.師父王繼

5.湖山一夢繫平生

6.莽漢李亞偉

7.人民生活

8.書生楊渡與他的臺灣敘事

9. 陽明遠望憶晶文

下篇:我們的時代

1.甲午飄零紀事

2.活著就為見證

3.一首詩的命運

4.一箱裝盡古今愁

5.童年的吊腳樓與鄰居

6.記憶中的花園

7.山頂教育

8.華姐

9.酒緣

10.中西醫扯卵談

11.另類犧牲品—文革後草根「三種人」的命運

12.隱忍的年代隱忍的愛—電影《1980年代的愛情》編劇手札

13.千古滄桑策蜀路—德陽羅江縣地震親歷劄記

14.我就是江湖—關於收徒跪拜兼答天下

15.申根隨想錄

16.那每天擦亮的記憶與懺悔—一個中國自由作家眼中的德國

17.大荒之北—北極巡遊瑣記

【代跋】 致中年

代序

回首蒼茫橫翠微—1980年代我與老野交遊瑣憶

蘇家橋

初識老野(即野夫,因其略長,山中故舊習慣稱之「老野」)於恩施師專,那是1980年的秋天。

那年我考入了恩施師專中文科,是第四波文革後的考生。彼時老野尚在校,是78級的師兄。他和我的同窗好友方舟是髮小,又加上皆為利川老鄉,且父母又係同僚,自然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所以,數面之後,遂成今日戲稱之「好基友」。

記得那時,老野已是一個鋒芒初露才氣縱橫的校園詩人。在歡迎我們入學的迎新晚會上,他當著全校師生朗誦了一首政治批判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這在當時是一個膽大妄為的舉動,乃因那個年月,仍處在一篇詩文也可能鋃鐺入獄的後極權時代。但老野還是走上了前臺,展示了他對一個時代的反思。這首三十六年前的舊作,他似乎曾在微信公號裡貼出。現在看來,這首當年流行的馬雅可夫斯基式的階梯詩,幼稚處固然很多。但其立意的高遠,思考的深度,在當時已超出時人一大頭,非凡夫俗子如吾等敢望其項背。

我曾在一個帖子裡回憶道:1976年的9月9日毛澤東謝世,那時我正上初一。他老人家當時雄霸地球,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粉絲」遍世界,牛氣沖九宵。而四年之後的秋天,十八歲的老野已開始用詩歌反省那個荒謬的年代。而比他小一歲的我,其時混沌未開,鄉諺曰「夢蟲蟲」一個,尚處蒙昧中,不辨東西,遑論是非。

我還依稀記得他站在舞臺上的朗誦情節,左手拿著稿子,右手因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只是記不清他是用利川話,還是用普通話在臺上激情澎湃地吼叫。但那鬼哭狼嚎的粗啞聲音,至今餘韻在耳:「蕭瑟的秋風,翻開了九月九慘淡的日曆……」現在我還能清楚記得該詩的開頭兩句。詩中還有些類似的反諷細節:「老農民在大年三十,夾起年夜飯裡僅有的兩塊肥肉,充滿感激地對兒孫們說這是毛主席給的啊!」

那時,我於新詩,于新文學全無概念,所有的知識皆來源於中學的幾冊課本。現在中學的很多課文皆不入我輩法眼,何況那年頭的垃圾知識,尤其是文科方面的書籍就更加慘不忍睹了。可以說在讀師專以前,我的精神世界一片空白,那是一種慘白兼蒼白的空白。

老野很有些早慧,他是啟迪我人生獨立思考的第一位老師,「平生風義兼師友」,此之謂也。記得那時,1979年三聯才創刊的《讀書》雜誌,已為他敏銳的目光所捕捉,極力推薦我訂閱。這本在當時可謂思想超前的雜誌,倡導「讀書無禁區」,對1980年代我之啟蒙,居功甚偉。

在我交遊有限的朋友中,老野當年的文學天分最高,思想亦甚成熟,很有些天才的意味。記得在那個精神蠻荒的年歲,老野得風氣之先,在我尚不知文學為何物的時候,他已然加入到當時急風暴雨似的中國詩歌洪流中去了。正是從他那裡我知道了1980年代初中國詩壇的三個大佬—朦朧詩的代表人物—北島、顧城、舒婷。

現在言說的所謂八十年代啟蒙運動,於我們而言,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場文學加美學的運動。那時候的詩人比現在的小姐還多。一本《收穫》這樣的純文學刊物,銷量超過了百萬。據李澤厚先生回憶,當年京都的很多廠礦工人,都爭相購買他的美學著作。他的《美的歷程》、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史》和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皆是我們案頭的必備之物。雖然以我們那時學養的淺陋,讀得似懂非懂。但在當年手裡不拿本文學書或美學書,那叫不懂時尚。文學熱,美學熱把我們這些困居山門的莘莘學子,逗弄得眼花繚亂激情膨脹。我以為老野,便是當年從山外湧進我們山裡的這股啟蒙洪流中的一個弄潮兒。

其實,我與老野早期的交往不在新文學,而在舊詩詞。我那時對「五四」以來的文學脈絡全然陌生,興趣不大,但於古詩詞則情有獨鍾。而老野當時已算是箇中高手,寫得一手漂亮的舊詩。我曾疑惑他不過長我一歲,何以得窺「戴著鐐銬跳舞」的舊詩堂奧?詢之,則曰,一是得益於小時候他外婆的薰陶;二是得益於他同窗知己李如波的點撥。

當年我偷偷摸摸練習舊詩,自知稚嫩,不敢示人。與老野在校交遊一年,似乎從未向他出示習作。1981年秋他便畢業分回利川,兩人開始信函交馳。那時沒有手機,更莫說微信,連電話也是稀罕物。異地交流,唯書信耳。正因鴻雁往返,勿須面對面,我也斗膽將一些習作,寄與他請益。緣於對舊學的偏好,我倆的通信大抵皆用淺白文言。我的文言寫作,尚在學習階段,用語生澀,造句僵硬,他便借我一本《處世尺牘大全》作示範。我自是對照此書依樣畫葫蘆,勤加練習,甚為入迷。有時寫一張請假條,居然也之乎也者起來,酸氣撲鼻,為師生笑。他還怕我把這本書據為己有,在一次來信中專門附筆云「『五一』回家請將《處世尺牘大全》帶回,譚君催逼甚緊」。原來此書他也是假於譚某之手,我想久借荊州的念頭,只得作罷。此亦可見我們那時得書之難。這類書當年市面上真是沒有,只能在三家村的一些老學究手頭覓得一二,聊以怡目。

1983年初春,大約隨著新柳發芽,我似亦春情萌動,便用絕句寫了十幾首豔體詩,內容無非是一個快男意淫夢中情人,無中生有,向壁虛造耳。自以為尚可,便寄去請教老野。他即刻回書一封,摘錄如下。

顧影(我那時的筆名)賢弟如晤:

華翰辱承,詳情獲悉,欣喜弗勝!向日同人書簡寥落,鬱鬱憂念中,如坐針氈。賜函忽自天外至,閱畢竟同小兒狀,足之蹈者有三。快慰之處,莫可言宣也。且擯功課於公案上,旋下樓閉門即復如是。

觀君詩文,似覺倍進於前。於此紛擾浮世中,能潛心于學業,彌足珍貴。當今之世,自樹人、適之諸先生倡導白話始,國故已為時人所不齒。間有一二熱衷於茲者,或攻之曰「封建殘渣」而剿殺之;或誚之曰「附庸風雅」而罵殺之。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其間大革文化命突起,祖龍再現,燔經餘焰,燎原華夏。所有典籍率付之丙丁。先儒遺脈,自此而斬。嗟乎,國人以為舊文僵死,不屑一為。殊不知迅翁諸白話大師,實乃舊文學裡手,故能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似你我俗子,古未能繼,又何敢言新。

詩之道在博覽,在誦記,在勤勉。余學詩有年而無寸進,所輸者唯此三則矣。初學無須苛求,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次則於章句上煉之,求通順,求古樸是也;再輒以音律繩之,求工整,求和諧是也;後輒以意境約之,求空靈,求淡泊是也。煉之章句則忌失之雕琢;繩之音律則忌失之差強;約之意境則忌失之古奧。有此三病,不可不防。愚今初窺門戶,未入堂奧,聊以愚者之得互勉,不敢與外人道也。

1980年代的啟蒙,承五四之餘緒,反傳統色彩甚濃。我也曾捲入其中,搖旗呐喊,不刺秦王而刺孔子,落入文化決定論的泥淖。而今重讀此信,知老野1983年便對傳統有如此深刻的認知,不得不服他的遠見卓識。我當年讀信之餘,沉浸於他對舊詩的條分細縷,竟然忽略了老野關於傳統的諄諄教誨,買櫝還珠,思之汗顏。舊詩固亦國故之一脈,於我只是愛好而已,當時並未有繼承傳統的自覺。

沒過兩天,老野覺筆談之興正濃,又發給我一封長信,足足四頁箋紙,以補前函未盡之意。信中議論風生,灼見迭出,讀之不覺出汗。不可不錄。

顧影如弟賜鑒:

前日呈函所言詩學者,實乃一時之誑語,不足為信。詩學之始,肇自三百,盛乎李唐,至之詞曲已為經學小學諸家所不齒;流之肆巷坊曲而雜以俗語俚謠尤為冬烘先生所譏……以弟詩觀之,已入門戶,去堂奧尚有一箭之遙。趁斯未成形勢之際,愚有一言相進,賢弟擲筆之暇,抑或思之。

通觀詩林故事,知古人作詩必重師承,或宗杜陵,或法太白,宋末有蘇黃門徒而成江西詩派,宋初有效顰義山之流而成西昆詩派。至於清代性靈、神韻、格調、肌理,一時興起,各執牛耳,紛議橫生。然咸有所主張,非不可創新也。蓋唐詩已具各種規模,登峰造極,後學欲翻其手心自難。故而只須擇其中己意者而從之,研練既久亦可比肩耳,或有雜取眾家之長者而成一時之氣候。然詩至老成,亦必有趨向,或聖或仙或佛或鬼,自然明矣。以是觀之,輒君自不必以脫胎前賢為恥,勢使之然也。

宋人每於筆記中論及詩道,嘗見「奪胎換骨」一說,及朱明滿清,亦時見此論者。君於作業間何妨擇一二鑽之,何謂「奪胎換骨」,如何奪,如何換,形之于文,既可心明,亦可明人;或充為作業,恭呈有識者觀之及高人指點,亦乃快慰事也。再者宗法何人,亦須在意。前代詩林宗匠,必不肯允其親友,學綠窗畫眉詞,是何故歟?蓋以為詩之脂粉氣過重,則足以減壽也。東坡嘗嘲少遊一聯曰「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斯乃責其詩詞香豔有餘也。又錢鐘老少時,學詩聰穎,出語絕類樊山、仲則。其父執偶見之,病其熟濫哀傷,斥之曰宋豔班香,何足為取,一時傳為佳話。以前賢之言驗之人世,果然者不鮮。故而學詩不可入斯魔途,絕勿以花間風神自矜,固當用心哉!

若將此信糊名,置諸他人案上,恐怕無人敢信如此老到的文筆,是文革結束未久,出諸一位二十一歲的弱冠青年之手。老野現在的成就,三十多年前已埋下伏筆。只是欠一個火候,開枝散葉,開花結果而已。所謂錐處囊中,時候一到,自然脫穎而出。

老野大腦的早慧和心智的成熟,一直讓我心儀不已。當年對他的崇拜之情,與日俱增。按現在的說法,我自然是他的鐵粉,或者說骨灰級粉絲。與老野相交近四十年,雖然兄弟相稱,但我私下一直師事之。無論文筆、閱歷、見識……他皆遠在我之上,相差不可以道理計。

有時朋友相聚,他們說我的言談舉止神似老野,的確如此。我是在有意無意間模仿他說話的神態,走路的動作,指點的手勢,甚至模仿他的字體筆跡。記得1990年初,在武昌方舟處與李斯初次見面,他是老野武漢求學時認識的新知。他從我的言談舉止中,一眼看出了端倪。雖然阿舟向他介紹了我,他說不用介紹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阿三(朋友對我的暱稱),因為你說話的神態很像老野。

三十多年前,我請教老野的那些習作,早已遺忘於爪哇國,翻檢箱篋,全無蹤影。但,老野的和詩因上面的幾封信,卻留存下來。我才知道我當年的豔詩分為兩組:一組叫《有懷》,一組叫《無題》。老野和了兩首《有懷》,其一為:

春來何處更銷魂,

柳眼隔窗雜雨痕。

紫燕殷勤簾下過,

香風斜剪叩柴門。

又和了一首《無題》:

夢斷藍橋未敢悲,

短檠冷火獨依時。

更扶病骨書離恨,

一紙相思待寄誰?

在信中《無題》的和詩之側,老野特注明「余詩病亦似君詩,吾儕當互勉之」。此和詩無非乃「近人為詞,習綺語者,托言溫、韋」的豔體,老野忌諱之。此點上,我以為他太過保守。好逑之章,鄭衛之音及至香草美人,皆不脫男歡女愛。之所以對豔體詩橫加指斥者,或是宋明理學統治意識形態後的結果耳。

與老野相交,不可無酒,我和他皆是酒麻木。東坡不可一日無竹,我們則不可一日無酒。而且我倆那時喝酒就已經達到抽冷口的高度,鄙鄉利川土話叫「打冷疙瘩」,即喝酒不要下酒菜。非真的好酒之徒,不明箇中三昧。

記得有一年,他從山外歸來,我倆晚上拎著兩塊錢一瓶的高粱小曲,坐在恩施城舞陽壩郵局門前的花臺上,你一口我一口地乾喝。到了興頭上,他突然小聲地給我唱了一首歌: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

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

……

他說這不僅是好聽的歌,還是極美的詩,從此羅大佑成為我的偶像。我也因此全然改變對流行歌曲的看法,一頭紮進羅大佑的民謠和崔健的搖滾,不能自拔。我不懂音律,我僅僅是從歌詞的維度,切入流行音樂領域,覺得羅大佑和崔健的歌詞寫得太好了,那是真正的詩。我至今認為崔健的《一塊紅布》和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是漢語詩歌的極品。我一直生活在山中的小縣城,視野極窄,識見自短。老野1985年便已出山,幸賴與他的交往,使我尚能稍稍跟上時代的潮流,不至於淪落為村學究也。

1983年秋,我已振鐸團堡。一日週末回城,老野出示其酒後所填《賀新涼》一闋,讀之驚為天作,大呼過癮。其詞曰:

我愛常喝酒。幾年來,劉伶是弟,杜康為友。日日三杯通大道,已慣沈郎窮瘦。渾忘卻,古今僝僽。把盞臨風呼月飲,取長鋏學作公孫舞。觴一舉,詩百首。

東籬醉臥安知醜。且高歌,大江東去,曉風楊柳。裝著聾癡人笑傻,邊唱邊喝邊嘔。管甚事、功名難就。廿載學成長鯨飲,醉糊塗怨氣朝天吼。三句罵,兩口酒。

這首詞,大約因格律和押韻的緣故,老野後來做過修改。上面引錄的這首,乃是我從記憶裡恢復過來的原詞,固然有不合平仄,出律出韻處。但我仍然喜歡他當年這首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的瑕疵之作。蓋因我對此詞,印象極深,寫盡我們酒徒的張狂之態。所以,甫一寓目,便已銘記,至今仍能隨口成誦。反倒覺得他潤飾修改後的成品,未必就好。

老野那時在利川教研室擁有單獨的一間斗室(其實是一個樓梯間,後來又搬上二樓一個更大的單間),成了我們這群狐朋狗友週末的聚會之所。斗室內的牆壁上,貼著他自書的府上先賢板橋先生的名聯「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字體是中規中矩的隸書,和古怪奇葩的「板橋體」大有區別。他那時正臨漢隸,走古雅樸拙一路,還勸我學魏碑,習顏體。可惜我生性疏懶,辜負了他的囑託。只好嫉妒他在互聯網時代,居然還寫得一手上好的毛筆字。

他的斗室,每到週末之夜,便成了我們醉後的狂歡之地。1983年秋,我們皆畢業分到鄉下教書,一俟周日,必回城湖吃海喝。酒深夜闌,其斗室便如大戲舞臺:唱歌的、跳舞的、誦詩的、哭泣的……,紛紛登臺,一展所長,甚為熱鬧。而且那時,廁所離我們極遠,我們不僅任意喧嘩於子夜中宵,還隨地大小便於房前屋後。

1985年,老野出山赴武漢,我曾草一闋《賀新郎》戲別之。對此情此景曾有所描述。詞云:

往事憑誰說。任西風。漫飄落絮。老蟬哀竭。我醉欲眠卿可去。管甚芳菲都歇。笑酒後。更添華髮。最憶清狂驚鄰座。到中宵。猶苦溲聲切。吾頓足。兄調瑟。

男兒自古輕離別。且看它。鶯鶯燕燕。摟腰淒絕。但使倚天三尺劍。莫把夜壺敲缺。又豈效。哀哀歸妾。馬上琵琶關河阻。只高山流水弦如鐵。揮褲帶。舞明月。

並附注云:老野風雅,室內置風琴一臺,友朋醉後,常彈琴跳舞,通宵達旦。偶也醜態百出,於門外大小便也。我們這群狂徒,當時真的沒有什麼教養,令左鄰右舍,夜不安枕。有一次,實在鬧得不像話。我們醉後,樓頭扔酒瓶,門前拉屎尿,夜半作狼嚎。終於惹煩了鄰居,他們一起到老野的單位向領導告狀。其實,我們酒醒之後,也自知理虧,慚愧萬分。老野為此專門填了一闋《賀新涼.戒酒以謝罪環鄰》:

每擾諸君處,盡深宵、猜拳行令,誦詩吟賦。好夢未成襄王意,總被狂歌震悟。便恁底、憑誰叫苦。鄰里情深強自忍,把怨尤屢向粉牆訴。僅夜夜,憤無度。

醒時我自多羞辱。擲葫蘆、誓將戒酒,任公裁處。若是癮來無法過,去飲西風滿肚。舊日事,還當寬恕。拔劍指天輸一語,願從茲檢點平生誤。幾句話,息君怒。

曹聚仁先生曾說,詩人住在歷史上彷彿飄飄欲仙似的,令人羨煞。但住在你家樓上則是一個瘋子,避之唯恐不及。此正吾輩之寫照也。

吾輩時常醉酒,故糗事亦多,老野尤甚。再錄幾則以資談助。

那時利川街頭只有幾家簡陋的餐館,西門張老漢的小店是我們常聚的處所。好像是1985年初的某一天,我們又一次嘯聚張家,酒酣耳熱之時,已近夜半。老野尿急,起身尋後門而出。屋外是酒家的後院,暗黑無燈。老野依照平時的習慣,踉蹌推開一門,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以為是廁所,即刻飛流直下。一陣急管繁弦後,眼睛漸漸適於黑暗。借助熹微的夜光,老野才發現其小便處,乃一臥室,內置一床,蚊帳裡隱隱似有鼻息之聲傳來。原來他醉得糊裡糊塗,少走了幾步,誤入張老漢女兒的閨房。老野頓時酒醒一半,慌忙回到酒桌說,兄弟們走,今晚到此為止。我們正在興頭上,問為什麼。老野滿臉羞愧地小聲告之原委,眾兄弟一陣狂笑,徹饌以出。

利川固是僻陋之地,但我們仍然懷揣詩與遠方的遐想。當年有股青年學生遠赴大西北的浪潮。有一年冬天,老野順此潮流,邀請我和阿舟,辭去公職,同赴新疆。以此為由頭,利川的狐朋狗友擇一日為我們踐行。改革開放之初,權力依舊籠罩一切,無遠弗屆。離開體制討生活,難以想像。我們辭職的風聲,甫一透露,便受到父母的阻擾和親朋的規勸,在小城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所以,那天老野在離席別筵上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發誓要衝破一切阻力,遠赴邊關。酒至酣處,他搖搖晃晃地跑進小店的後廚,提來一把菜刀,要割破食指寫血書,以示決心。也許是太過激動,加上酒勁上沖,正欲揮刀時,突然玉山傾倒,老野從椅子上滑到酒桌下。未幾,鼾聲如雷,已然睡去。眾兄弟喊著號子,把他抬回了家。西出陽關的舉措,後因阻力太大,終未成行,只留下一幅老野的醉態,成為同人的笑柄。

最令人捧腹的是另一次醉酒事件。某日,老野和方舟參加縣文化館的聚餐,兩人皆喝了一斤多,步履蹣跚地奔我家而來。離我家尚有一段距離,老野已經不行,倒地便睡,引起路人圍觀。我和另外幾個朋友得知消息,趕忙跑來把老野扶到我家上床休息。方舟卻借著酒勁和路人甲發生衝突,由吵架變成打架。我們又急急趕來處理這一攤事,又旁生出許多枝節,再回到我家,已是幾小時後。

老野被我們的鬧聲驚醒,依然酒氣熏天,瞇著朦朧醉眼。聽說方舟受了欺負,翻身起床,走進我家廚房,拿起菜刀往褲腰一插,哐噹一聲,菜刀未插緊,從他的褲管裡掉了出來。他撿起來再插,我們急忙來勸阻,說使酒任氣,理虧在我方。但酒癲子講不進油鹽。老野破門而出,沒找著路人甲,卻碰到他的兄弟,一看原來是一個單位的熟人。問清原委,才知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於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到再回我家坐定,已過子時。坐有頃,老野突然站起來,覺得不對勁,捂著褲襠,一會蹦一會跳,嘴裡不停地叫喊「哎喲,哎喲……」褪下褲子一看,丁丁上一絲血痕宛然。原來菜刀從褲管掉下時,在他的那話兒上,劃破一道小口。鎮日裡切辣椒,切蔥蒜的菜刀,留下的傷口自然火辣辣地疼。原先要打架不覺得,這會才開始發作。大家忍不住哄然大笑,一晚的緊張空氣,由是煙消雲散。

老野是一個文人,這確鑿無疑。但僅用文人一詞,難以定義老野。如果將他臉上文人的面膜撕下,筆下詩歌的節奏打斷,口中典雅的話語撤走,老野以另外一個迥異的形象出現,也毫無違和感。他是一個多面人,他會以你難已想像的角色出現在你面前。

我這一生能結識老野這樣的師友,實乃三生有幸。他豐富的經歷,深邃的內涵,值得你一生去體味。的確,他是一個有著巨大吸力的磁場,三教九流之徒,五湖四海之人,環繞周遭。無論到哪裡,皆成眾星拱月之勢。他現在被戲稱為大理的四大母狗之一,意思是說他走在哪裡,都會有一群公狗跟隨,有吸引力嘛。像我這樣讀過幾本書的有點準小資情調的人,通常對真正的江湖之徒避而遠之。一是不會同他們交往;二是不敢同他們交往。

但老野真是得蘇東坡的真傳,所謂「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是也。

十一

記得在恩施師專求學時,老野和當時利川老街的一幫江湖古惑仔(他們在恩施打工),如十字街的蔣弟娃,北門口的易土匪等,過從甚密。這是一幫亡命之徒,但均講義氣,知好歹,如沈從文筆下的那些湘西水手。他們似乎皆對老野言聽計從。尤其是易土匪等,在老野面前,他們大多執禮甚恭。

那時,我們在學校皆是好鬥的公雞,一言不合,則老拳相向。所以結怨甚多。有一次,老野請他們出山,幫助我們擺平一樁江湖恩怨。易土匪對老野說,你是要割對方的一隻耳朵,還是下對方的一隻胳膊?老野云同窗相鬥,無非爭個面子,哪能這般殘忍,嚇唬他們一下就行了。

還有一次,老野為朋友出頭,惹上了利川街頭有名的一個綽號叫「陰陰」的爛仔。俗話說「好漢怕歹漢,歹漢怕無賴」。陰陰便是一個歹漢加無賴的混合體,江湖上人見人怕,皆避而遠之。那時,利川鬥毆分為「單劈」(兩人對打)和「群劈」(雙方各邀一幫人群毆)。老野與陰陰一對一單挑,老野勝出。按照江湖規矩,願賭服輸,陰陰便不應再與老野為難。但他卻耗上了老野,明鬥不行,便施暗箭。一日晚上趁老野從醫院看望病人出來,陰陰帶人尾隨其後,伺機朝老野頭上,猛拍一板磚。老野當即昏倒,血流如注,至今其頭上疤痕猶在。傷好後,老野不屑於再和這樣的江湖下三濫交手。對於此次的罹禍,他視之為替朋友兩肋插刀,遲早會付出的代價,一笑置之,不以為意。

所以,老野說他一入監舍,不到一月,便成牢頭獄霸,我深信不疑。他真是黑白兩道通吃。

十二

老野之所以能服人,在於他的江湖經驗和自身魄力。有一次,時間應是在1981年初夏,我班利川同鄉綽號龔爛肉的學友,惹是生非,得罪了一幫農校學生。一天晚上,這幫學生手持棍棒,摸進我們宿舍來「翻門檻」。當時我們正在晚自習,有留在寢室的同學前來知會我們,於是老野便帶著我們這幫哥們去「以武會友」。在校門口,兩路人馬突遇,對方揮舞著棍棒衝了過來。我們當時慌了神,扭頭便跑,所謂兵敗如山倒。這時老野站了出來,手持一把三八大蓋上的刺刀,一個人擋在前面,高喊不能跑,給我回衝。我們才穩住陣腳,回過神來,轉身撿起石塊瓦礫狂扔一氣。一陣「槍林彈雨」後,對方反而被打懵,勝勢頓時化為烏有,瞬間被擊潰,落荒而逃。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乘勢追打一段,始班師回朝。

當晚如無老野的挺身而出,震懾住對方,我們定會一敗塗地,顏面全無,從此在學校裡抬不起頭來。不過老野的那把刺刀得之於何時何地何人,則不甚清楚。它在以後的幾次鬥毆中,雖不曾見血沾腥,卻鋒芒畢露,逼退很多仇家,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最後終於驚動了州公安局,以凶器的名義被收繳。不過後來老野回憶,派出所繳的不是這把刺刀,是他的另一把七星寶劍。不管怎樣,幸好我們尚有分寸,只是假刀恐嚇,未曾動過真格。回想當年的孟浪和凶蠻,真值得面壁思過,吃齋念佛,懺悔前愆。

十三

現在來看,其實當年我們身上的爛仔氣也很濃,我們對「陰陰」之類的不屑,只不過是在一堆爛蘋果中,對其中更爛的蘋果,加以鄙視。俗諺謂「豬笑老鴉黑」是也。當下校園暴力的猖獗,和我們這一代有必然的因果,更是同1949年以後,暴力教育未能得以清算有很大的關聯。

老野和吾等一幫哥們,基本出生於1960年代初。我曾於網文中回憶道:「從牙牙學語到發育成熟,我們經歷了完整的文革歲月,在一種『奪過鞭子揍敵人』的仇恨哲學中茁壯成長。我們的父輩在1949年中原逐鹿,河山異主的前後,紛紛『鑽進了革命隊伍』,站在了勝利者的一方。正是這或多或少的革命履歷,使他們在『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新朝裡,大大小小都撈到了一官半職。所以,如果借用當年的流行術語準確地描述老野為代表的我們這群人的話,應該稱作『幹部子弟』,和王朔筆下『動物凶猛』的大院子弟非常接近。朱學勤先生在批判傳承著湖南農運『痞子精神』的大院子弟時說:你們的父輩消滅了貴族,你們又來冒充貴族。

所以,我們長大後,在學校和街頭打架鬥毆,製造著一起起的『流血事件』,我絲毫不覺得奇怪。當我們不能像父輩那樣用暴力手段推翻一個朝代,甚至因年齡太小連文革的武鬥情節也沒能趕上參與之時,我們只好用武力或者說用拳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打巷戰』。對上輩們改朝換代的宏大敘事進行拙劣摹仿,使我們的『仇恨哲學』變成了一齣齣街頭散打的江湖鬧劇。我們小時候的世界,從來沒有什麽安徒生的童話或貓和老鼠的遊戲。在階級鬥爭和准軍事主義的環境中,『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們這一代,粗鄙的大腦很難感知博愛、悲憫、懺悔、寬恕……這樣高貴的情懷。」

十四

在上面引用的網文中,我繼續說到:「1980年代,對於我們這群剛到發情期的雄性動物來說,乃是一個詩歌創作和流氓無賴狼狽為奸的年代。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小縣城裡,我們有時真像一群街頭混混,三天兩頭地打架鬥毆。當然,最後終於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畢竟,那年頭非常稀薄的所謂高等教育(哪怕只有恩施師專的水平),正在稀釋我們血液裡暴力教育的狼奶毒素。我們要從『武器的批判』回歸『批判的武器』,在自己粗野的街頭惡少臉孔上貼一張文雅的詩歌面膜。告別了暴力革命的誘惑和瓜分地主浮財的幻想,我們最終糾結在繆斯女神的石榴裙下,企圖向高貴的精神層面靠近。」

1982年8月在老野的倡導下,我們成立了詩社,取名「剝棗」,以安放我們躁動的青春。因為詩社成立於8月,老野便借用《詩經.豳風.七月》「八月剝棗」中的兩個字,作為社名。由此,我們漸漸告別街頭紛爭,退進酒館和書齋,粹然為書生,開始了詩酒風流的生活。

詩社的誕生和成長,老野出力甚巨。他那時似乎對編輯刊物無師自通。怎樣寫前言、後記,怎樣補白、插圖,怎樣編輯、排版,皆得心應手。在行政上我們視他為社長,精神上視他為老師。但老野主張「剝棗」不設社長,只設編委,由三人組成,社員輪流坐莊。他不希望在一個文學社團內,起名位之爭,這是他高於同輩的成熟之處。

十五

詩社成立後的幾年詩酒生活,使我愈加佩服老野。他的為人為文,皆可師表;詩社同人,亦無不拱服。尤其他才華橫溢,功底深厚,新詩舊體俱擅,白話文言並佳。有一次,在我家分韻聯詩。他起頭,出上聯,我和詩社另一同人鄂草,期期艾艾,半天尚未對出下聯。他正在興頭上,便一人聯句下去,成詩一首。我們只好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的故事自嘲。

我那時還佩服老野的是他的雜文。我以為當年寫詩容易,作文甚難。1980年代詩人多如牛毛,是一個詩歌氾濫的年代。蓋因寫詩門檻極低,又成流行之勢,舉目一望,遍地詩人。當年詩壇可謂泥沙俱下,烏煙瘴氣。詩歌這門文學中最高的藝術,遂成公車,人皆可上。後來汪國真詩橫行一時,流毒詩壇,良有以也。

即以我們詩社的作品論,大部分皆為文字垃圾,殊不足道。當下看來,或可作我們青春的一絲記憶,聊慰老懷而已。我的抽屜裡,現今尚存自己當年的詩作,翻檢出來,大多不堪寓目,亦汪詩人一流也,甚或不及。作文,尤其是雜文,需要學養和識見。而在那時,老野已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其文筆的老辣,近魯迅一路,令人咂舌不已。

十六

記得1985年初,在老野的積極周旋下,我們成功舉辦了一屆湖北省「清江民族詩會」,並將參會的詩作篩選一批,編印成一本詩集《是的,要學會》。老野為該書寫了一篇後記《門內詩談(代跋)》:

從前迅翁因屋裡蚊子多,便跑到門外去閒話,這一來倒成全了《門外文談》。我在這裡效顰的時候,卻實在不敢搬一把椅子到弄堂裡去坐定。那原委一是春寒料峭,到底不如屋中舒適;二是陽氣回返,貓鼠狗都有些激動,外面反而不靜;三則是依著鄉諺「關起門來好說話」。故而,有了這篇編後。同時,也仿造了這麼個名兒。至於門之內外,並非想和迅翁分庭抗禮,當然更不敢以門內漢自居也。

……其次,當談談編印這個集子的想法。編個選集或詞典,把自己的姓名掛上去以便當文學家的「終南捷徑」,是許多人不拒絕試一試的。迅翁曾譏誚過的事我們又來重作,誠然有些汗顏。但方式相類而存心不同的事也未嘗沒有。

在我輩而言,從大家的酒錢中擠幾文出來印數冊小書,又不能書店發行,又沒有名家賜簽,如想盜名的話,那實在是蝕本的買賣。頂多不過寄到某編輯部去充作「行卷」,那結果是用以覆甕或權充便紙也是不得而知的。

全然沒有利益那又誰肯作呢?只是這利益說出來大家反還會以為是矯情之言或談玄。說實話,我們這樣的窮荒之地,前輩詩人除了樊樊山而外,真是不好吹牛的。寂寞詩壇數十年,瞻前顧後,不免興悲。當下代人問到我們時,交白卷的恥辱感誰又能免呢?上刊物不易,正式出版不易,文壇登龍又乏術,那就自費印吧。以此作為青春的紀念,等到轉顧人生時有一點奮鬥的旁證也是足以自慰的。若干年後的史家尋到這一殘存的「孤本」時,或許能見到這個時代的背影,那則更是意外的功勞了。

……編輯順序上除序及舊體詩外一律以姓氏筆劃為準。這點投機,一是簡便;二是怕出現「宋大哥不坐第一把交椅,洒家也不坐」的局面;三是編者識見有限,不敢學鍾嶸之品評人文。在編選中堅持「創作自由」這個主張,一詩不能亡國,一詩也不能興邦。故而不同思想風格、流派技巧的東西可兼收並蓄。只要不誨淫誨盜,至於言情抒志、明朗朦朧、高歌低調等等,讀者諸君自可各取所需,無可厚非……

這樣圓熟老道的序跋,既要應景官方,又要別具深意,我們詩社的其他同人均無老野的筆力,自是寫不出如此文章。此種文字,非他莫屬。老野當年的詩才和學養遠超同儕。他雖然也打架,也喝酒,但更多的時候是在讀書。他的一手好文筆,自然得之於他學識的深厚。我前面引用的信件,已足以看出其閱讀的深廣。1983年,他在武漢來函告之,為我購得如下書籍:《世說新語》、《隨緣詩話》、《飲冰室詩話》、《竹葉亭雜記》、《鬱離子》、《莎士比亞詩》、《陸機集》等。僅這份書單,雖然偏於舊學,也足證當年老野視野的廣博。

十七

我在《李如波藏書瑣談》的網文中,追溯老野和他好友李如波的精神淵源時曾云:「在1998年重提胡適先生以前,魯迅一直是我們的精神教父和偶像。他身上啟蒙者的新銳思想和絕望者的森然鬼氣,交織於我們身上,令我們於非人間裡品嘗著無望的苦痛,且蜷曲在千年灰暗中作『絕望的抗爭』。老李的藏書中,魯迅的著作占有相當的分量,其中還有一部分唐宋以來的野史筆記拱衛周遭。這正是受魯迅和他胞弟知堂先生的影響。要追尋我們這一代思想的淵源,周氏兄弟的中學西學無疑最堪玩味。他們的『別求新聲於異邦』和輯遺校勘本土的古籍並行不悖,新學舊學俱重,皆成大業,令我輩感慨不已!尤其是讀史,周氏兄弟的指點更是讓我們受益無窮。二周先生以為要知古人真相,讀正史不如讀野史。這就是在老李和我們的藏書中,古人之野史筆記占有重要份額的原由。知堂老人的傳世之作,有人譏之為『文抄公』者,大抵文章中摘錄古人筆記的內容過多也。而迅翁晚年的名作《病後雜談》、《病後雜談之餘──關於舒憤懣》之類,其藉以立論的依據正是那些古人的野史筆記。古人的著述中也每每有和現代文明相吻合的吉光片羽。而最重要的是,周氏兄弟都是在具有普世意義的西方價值體系下談今論古。由古代諫士的忠言逆耳變成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評判。這一點對我們這一代的啟蒙猶為重要」。

這也可以解釋老野早年的新詩清新陽剛,一看則知出自於青年之手。但一為文則滿篇老氣橫秋,全然不似青年之語。詩文風格,如此迥異,蓋因周氏兄弟的雜文和小品對其影響甚深之故也。老野在1985年,還專門寫過一篇論周作人打油詩的論文,可在他的公號裡搜閱。

十八

1985年底老野出山,借調武漢組建湖北青年詩歌學會,接著又插班就讀武漢大學。這是他從此告別小小邊城,成為真正詩人的開始。

省城武漢乃九省通衢之地,文化發達,信息通暢。老野如魚得水,很快就聲名鵲起。到漢不到半年,1986年5月,他的第一本詩集《狼之夜哭》,便告出籠。薄薄的一冊,收詩二十一首。他在後記中寫道:

「大抵我是真不如瀟湘館主人的,即使怎樣地失望於世事,也斷斷乎不欲『焚稿斷癡情『,以便『質本潔來還潔去』,此亦所謂孽根太深吧。於是有了這個本子,聊以記憶二十四年的前塵影事。而另一方面,由於自家解囊,對戒菸戒酒也不無好處。故而,雖只能算『坊刻』一流貨色,也私心樂之,珍如拱璧了

  ……

時下關於詩道之爭,也真如春秋戰國。有的是打出旗號了再嘯聚山林,有的是使出招數了再被人冠以門派。我等六人,偶然相識,問道師承何門,才知皆是黑道上玩票的,並非正宗。於是便惺惺惜惺惺,弄成這般手段來。弄出來後,又怕當世人不肯相認,才自我解嘲地扛出『後現代』的招牌,這實在與歐美的後現代主義無涉,不過聊以寄望於兒孫輩罷。各位高手或可看著是洪教頭的『野火燒天勢』了。」

1980年代中葉,文壇上先鋒派和尋根派異軍突起,各領風騷。雖然多表現在小說領域中,但詩歌創作亦受其衝擊。老野的詩作似於兩派領地皆有所涉獵。集中以吾鄉土苗喪葬習俗為背景的《撒陽呵》可視作尋根派。但更多的作品則「先鋒」味甚濃。那時,他的新詩我覺得很超前,已然不懂。像《後現代之觸鬚》這樣的詩,連題目我也茫然。

直到他有一次回鄉,我們作長夜之談,才知道他那些「先鋒」味濃郁的詩作,是在思索描繪「食色性也」中的「色」,即「性」。

當年,弗洛伊德的學說風靡一時,對我們有醍醐灌頂之效,春風化雨之功。我們開始撕掉道德的面紗,直面羞於啟齒的「性事」。才知道這不過是人類正常的功能,和邪惡肮髒不沾邊。從盧梭的自瀆,到路易十六的陽痿,郁達夫的偷窺……便成了當年我們書齋酒館裡的熱門話題。

老野的詩作正是千百年來人類對「性」之誤解,乃至敵視的一種反思。他用審美的筆觸,有時甚至以神聖的視角展現性愛。

《白野》裡他這樣描寫射精:

那麼 就以你的原意

來描繪如此輝煌的片斷

以一種臨難者的挺立

來感受路頂 

感受從骨髓裡閃出的液鉛

在《無聲的魚》中,他是這樣模擬男女在性愛中的情景:

沒有受到騷擾之前 游動

總是靜靜的 河被劃破 有千萬條

傷口 浮於面 但痛感已消失

即使刺透也能容納這種

無聲的貫穿 它是魚

山外的薰陶的確不同於閉塞的山內,我以為,那時的老野已修成正果,成為一個成熟的詩人。

十九

老野出山後,詩社中的另一才子方舟隨即也調往武漢工作。魅力人物盡去,凝聚力遂無。「剝棗」詩社勉強撐到1987年,便告解散。我們也漸漸遠離文學,回歸世俗生活,開始平淡的一生。

老野終非池中物,絕不可能像我們一樣,默然終老。當我們在日益沉靜的山中,古井無波地度日之時,老野驚心動魄的一生,才剛剛起頭。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此之謂乎!

老野武漢大學畢業時,已是1988年。當年海南建省,成立經濟特區。老野一向視自由為生命,以為南方是希望所在,或可大展拳腳。於是飄然南下,我們自亦晤面日稀。不虞翻年的春夏之交,風雲突起,全球矚目。我曾有詩記錄其事云「聞說風煙亂九州,便知大劫到清流。不堪賈傅憑湘水,更憶伍胥銘楚仇。海外紛傳謀結社,中原擾攘正封侯。羨他琴劍飄零去,無地逃秦藏小樓。」

老野那時是海口公安局的幹警,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幫助學生。直到六四槍響,老野憤然辭職。駕著一輪摩托,風塵僕僕,千里單騎回武漢。

利川煙廠某廠長惜其才,敬其人,詫其遇,聘他為煙廠駐漢辦工作人員。他遂賃屋黃鶴樓邊,暫棲漂泊之身。同時又參加「黃雀行動」,暗中營救落難學生。記得他曾寄給我一筆錢,附信說有個朋友將來山中「小住」,托我照顧。錢我收到,人卻未來。多年之後始知,那人原是武漢地區學領,還是被緝拿獲刑。

那時,他似乎已被監控。他自己也預感到某種危險。1989年11月,他來信說「別後向無音訊,實畏廠衛鷹犬」接著說,「我個人的事情似未了結,我除了坐等之外,亦無所謂了。也許今年春節之後,便可弭禍了。就看我佛慈悲,或能庇佑吧。」

那時,他於時世頗為絕望,沉溺於醇酒婦人,有萬念俱灰之感。就在同一封信中,他說:

余處漢市,其實是做不成大隱的。市聲嚷嚷,人際的往來,鎮日除開應酬之外,便無餘時讀書寫字了。漸而久之,便養成在酒及女人和麻將中度日的廢客,其頹唐已是前所未有的了。夜深枯坐,回省平生,頗感孽障太重,遂生皈依三寶之念。日前嘗與佛界人士聯繫,晤談之間,頗得一師賞識,彼意欲薦我到京都廣濟寺去受戒,其座師乃高僧明哲大師,余今在靜候佛宣。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也許明年你我便有僧俗之別了。我之趨此,並非一定之信仰,實乃感到已遍歷人生,須修習一番,或讀書,或研經,免此浪遊之苦,也好修成一點正果。

時局的潛移默化,本非我輩所能論的。你在山中,亦可洞察,固不必言。這個時世,於你我一介書生而言,除開謀生仍舊而外,倒是玩玩古董的時候。原來漢中的一干同人,此際皆在讀線裝書,臨蘇帖,玩金石,學國畫。數十年前的周作人先生嘗謂:現在的樣子,頗同于明季。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便只好躲在書齋裡去了。玩味此語,深感前賢的話在總結歷史。

信後附上他那時的近作《無題三章》:

海上鷗盟依約在,江關鶴侶已難尋。

秋深院落怯鄉夢,日暮樓頭厭雨聲。

久客江湖人合老,幾交霜雪樹無春。

此身既慣波雲詭,猶向寒蛩學禁音。

落木廊前又獨憑,清宵鬥轉感秋深。

河山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

燕客合當謀桀紂,楚狂唯自戲風塵。

移燈重覽百年史,釋卷潸然心已冰。

人前為怕認啼痕,指點青衫說酒腥。

坡老未嘗海外死,謫仙重向長干行。

俊遊當日復誰在,亡命此身更底存?

寒夜閑翻遊俠傳,龍泉似覺匣中鳴。

當然,老野最終未獲佛祖庇佑。蓋因其赤子之心,太信朋友,竟為朋友所趁,背後插刀,設局陷害。六四之劫,終未躲過。不過,老野以為自己求仁得仁,亦命定之數。「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殊不必耿耿於縲絏之憂也。

1990年老野入獄,我們的1980年代,至此謝幕。


人民生活

我真正像人民一樣,混跡於大理古城人民路之時,那已經是2006年的10月。

那時的人民路,似乎還很蕭索。多數的瓦頂,都長有野草,房屋也多歪斜如一街的醉漢。美女蘇蘇帶著我們哥幾個去一些人家喝茶飲酒,直接就能躥房越脊,坐在那些瓦楞上俯瞰那條小街上的市井生活。

這樣的坊肆到了黃昏,便很寧靜;斜陽從蒼山上投來殘照,炊煙繚繞下的古城,就如記憶中的童年生涯,我們又彷彿回到了那個曾經暌違的熟人社會。大家晃著晃著,即可遭遇一些新朋老友。隨便歪在路邊一個堂口喝茶,很快就會加入一些或熟或不熟的面容。彼此交換一下流浪的方向,拱手道別,抑或接著喝酒去。

那時我賃居於蒼山麓的小村,同村的還有而今去國已久的老廖。我們都不算寬裕,似乎人民路足以滿足我們的全部生活。差不多一週下山買一次糧草,把背簍裝滿,即可足不出戶幾天了。當然時常也犯酒癮,便相約著去人民路下端的「五十碗」酒吧小坐。

「五十碗」酒吧很怪誕,也很破爛,看似一個狹長的巷子改建的。門口很不顯眼地飄著一面酒旗,上書「五十碗」幾個小字。裡面完全沒有裝修,擺著幾副歪斜的桌椅。為什麼要叫這麼一個扯淡的名字,最初沒人知道來由。很多年之後,我才聽蒲大爺說,它原來本是賣餛飩,每天只賣五十碗便歇業,故此自謂。老闆姓周,好像是重慶來的樂人。禿瓢矮個,每夜獨自守著這冷清的攤兒,待客愛理不理,因此活生生把個酒吧辦得像個棺材鋪子,陰森森透著死氣。

偏生老廖愛去這裡玩兒,我就跟著也混熟了。他又不是駐店樂手,卻總是喜歡背著他的尺八長簫去喝酒。這個吧的酒具確實是土碗,賣的也是白酒,喝起來不知輕重,很快就能醺然。一旦開始打飄,老廖就要掏出他的三節棍長簫,一節一節旋上,開始自己的即興演奏。店裡沒客時,老周獨坐吧臺,還能湊合做個傾聽狀。偶爾有些閑客在,不喜歡老廖的鬼哭雁唳,便會故意喧鬧。老廖先是怒目相對,接著便要發飆,很快便是混戰。老周見慣不驚,瞇縫著醉眼坐看成敗,之後再默默收拾那些更加破敗的桌椅,繼續斜撐起他那慘淡的世界。

老周似乎愛「飛葉子」,熟客買了酒,悄悄找他救一口,他也會面無表情地從吧臺下取出一點碎末,再把一支捲菸抖出一些菸絲,將碎末填充進去。一圈人點燃,彼此接樁,輪著飛幾口,很快就會有人嗨了起來。嗨起來了的老周,才會坐到那覆滿塵灰的架子鼓前,劈裡啪啦一頓亂揍。只有此刻的節奏,你才會想起他曾經是個沒落的音樂人。

我有時背著背簍下山時,會偶爾看見老周正背著背簍上山。兩人會心一笑,拱手而去,也不興閒言碎語。蒼山的叢林草野間,一直亂長著遍地的野生麻葉。當地人取其麻籽榨油,拌菜有奇香。而那些外來客,便采其枝葉揉碎取樂,以片刻貪歡地體驗那幻覺的飛翔。

未久,五十碗終於垮了,老周也就這樣走失在人民路上……

五十碗之後,我們常去的酒吧,喚做「九月」。

這個算是人民路中段的一個老院子,在被改造成九月之前,還有過許多倒閉的過客,以及其他名字。九月的老闆是著名的女漢子阿婕,來自北京,算是中國最早一批玩搖滾的時尚女孩。我們這夥人剛去大理的時候,她就已經另外霸占了一個更老的大院。哥們蒲明帶著我和默默、趙野等人去她那第一次夜酒,美女麗莎等人亦在。

原本狹路相逢的一堆陌生江湖兒女,在我一路生撲胡砍之下,很快就氣氛活躍打情罵俏起來。我的問題是癮大量淺,滾罷雷陣,才到中場,很快就把自個放翻在側。次日醒來,才聽說詩人默默和搖滾阿婕酒到殘局時,兀自火拚了一場。彼此擲杯飛盤,弄得遍地狼籍,不歡而散。這樣的相識,正是應了古話。內心歉疚的我們,次日酒醒,見著阿婕急忙表示慚愧。大家相逢一笑,又彷彿沒事一樣,開始了未來無數多的捉杯廝殺。

阿婕去了麗江工作,九月就托給小孟夫妻在打理。小孟來自京城,也是個流浪歌手,在滇西北道上遭遇了川妹小薇,男歡女愛,竟然在麗江雪山音樂節的舞臺上宣布了婚禮。小孟樸質溫良,每夜在九月駐唱,待人禮數周全,一時迷住了大批過客。小薇也算勤勉努力,小兩口夜出晝伏,日子原本過得還算滋潤。

不知什麼因緣,小孟忽然就開始了素食。一向寄生於酒色歡場的樂手,不僅未學會嗑藥溜冰之類惡習,反而喜歡上護生和打坐參禪之類修行,這已經有些奇怪。但在人民路上,這樣的怪物也不少,我也算見慣不驚,也就沒去問個究竟。好幾次回大理,拉著蒲大爺去九月,都沒見著小孟,順便詢之,才知道他真的上了雞足山,在那裡嘗試著佛門生活。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小孟是獵奇或者好玩,過幾天佛門清規生活,耐不住寂寞了自然就會下來。蒲大爺更是罵罵咧咧,嘮叨他不負責任。倒是小薇獨自撐著九月,一副無怨無恨的樣子,也許她深信她的愛人,割不斷三千情絲,最終還會下山來與之偕老。

去年我歐遊,年底才回到大理。蒲大爺見著我,傷感地說:「明天小孟就澈底上山削髮了,今晚是他在塵世的最後一場告別演唱,我們都去坐坐吧。」我聽著也很意外,似乎有點說不出的味道,下午便去了九月。小孟和他的一個弟兄在調音,見我趕來,有些感懷地說:「真是緣分,野哥也來送行啊。」我還是想瞭解一下他的心路,便圍著火盆坐下沏茶開聊。

一個人要出家為僧,說來其實似乎也很簡單,並不像一些人想像的那樣—一定要對世事傷心或絕望。如果要說因緣,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前世埋下了慧根,輪到今生才來了結。大理人民路有個素食圈子,看上去多像是一些茹毛飲血的猛人,但他們確實自覺堅守著素食。小孟原也和我一樣的酒肉之徒,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他們素食起來。吃素了難免打坐,打坐了不免唸唸金剛經,偶爾也可能靈魂出竅,感受到一些表象世界之外的神蹟。

於是,小孟決定去印度走走,從古老的滇藏路向西,渡過大江大河,翻過雪山草地,山那邊就是佛國。他只是簡單地告訴我,這一趟行腳,令他決心皈依佛門了,只是還需等待因緣具足。然後,他回來就去了雞足山,在那裡果然有個淨土宗的大德,很快點化了他。於是,這次他是真的準備澈底遁入空門了。

他和小薇辦完了離婚手續,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過完此夜,從此便僧俗兩隔了。這樣的事情,親人都難相阻,朋輩更是不好參言。我只說也好也好,都在大理境內,改日我去給你添油送米。他握著我手,鼻翼翕動著,彼此都要泣下,都各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一眼。

晚上的告別演唱,人民路的故舊傾巢出動,把九月填的滿坑滿谷。我和葉帥、蒲大爺等占著中間的火盆,一趟一趟地傳送著空酒瓶。小孟獨自在臺上,盡情盡意地彈唱著,依舊平靜而憨厚的樣子。他比我小,已然滿頭銀髮,他沒有孩子,活得像個赤子。我和葉帥蒲哥都喝大了,酒或者淚水,把我們幾個老頭的眼睛染的緋紅。最後一曲,他的髮妻小薇上去和他對唱,千古的驪歌不免都是黯然銷魂者,兩人都像素日一般平和莊重,只那座上的各路青衫紅裙,倒是濕卻大片。

次日大早,小弟等兄弟開車將他送到雞足山後山的路盡頭,那裡有一個約好的農夫,牽著馬在等他。行囊只是一卷被窩,漫山風雪狂卷,小孟就這樣跟著瘦馬,踏上了他的古道西風。最後的拐彎處,回身長揖,那些被丟在俗世的兄弟,無不愴然泣下。

沒了小孟的九月,我們也不愛去了。彷彿那裡的酒氣茶煙,都沒了往日的道氣。

King叔許多年來,一直晃蕩在人民路的酒風醉塵裡。

幾乎每個夜晚,他都會像路燈一般定點出現。從上段的鳳凰吧開始獨自起喝,一般喝到中段時,影子便開始有些飄忽。半夜掃街的上路了,大約就是他打轉的時分。大理像這樣過活的人,非僅他一個,但是問題在於,他自己就是開酒館的老闆。

King叔究竟叫什麼名字,我至今不知。他喜歡女孩叫他阿King,但整個古城,看他白髮白鬚若一銀袍老將,都只好諧音叫他「坑叔」。坑叔是香港人,十年前單身來大理,賴著就不走了。他隱居在洋人街上段一個死胡同頂點的老院子裡,那是一個完全沒有過客的幽深古宅。門口種著大叢水竹,院內且多果木,一片濃蔭之中赫然住著這樣一個滿頭霜雪的怪叔叔,完全疑似一個埋名江湖的刀客。

他把這個破舊的院落命名為「竹園小廚」,獨自經營著他的私房菜。他只做晚餐,只接受預定,院內頂多也只能坐下三桌人,且凳子桌子還都是參差不齊。他沒有菜單,也不興點菜,你頭天預定了,他才去親自採辦原材料。魚必須是洱海的黃殼魚,雞還得是鄉下的土公雞。他只雇了個村姑幫他洗菜洗碗,其他的廚務全是自己親力親為。

一個只會做粵菜的人,放在大理,多少有些埋汰了他的上好手段,不是很能發揮。但他的蒸魚依舊還是人民路的一絕,因為只有他才會強調醬油的品牌,以及蔥絲的粗細老嫩。更祕訣的是,他是大理唯一打著秒表做菜的人—對火候他有自己的獨門心得。當然,他的豉油雞也非常可靠,連裝盤都有模有樣。

一個人只有對廚藝發自內心地迷戀,才可能選擇這樣一種不要門臉房的親炙生活。他的後廚中擺滿了各種酒罈子,上面的紅紙上書寫著各種花草的名字。他用各種蒼山野花泡酒待沽,我們於是只好分享這樣的花酒夜宴,並經常沉醉在他的蒙汗迷藥裡。

無論生客老客,都要看他的臉色。他的港式普通話如其連鬢鬚髮一般,顯得十分生硬。兼之其人身形高大硬朗,完全不像粵人,多數聞名而去的遠客,即便醉在他那也不敢造次撒潑。我與他漸次熟稔,玩笑著試探問他—是不是當年在九龍一帶混社團,犯事了出來避風臥槽的?他總是笑而不答。一般他做好了菜蔬,都會端一杯酒來客人桌上陪吃陪喝。至於埋單時,由於沒有菜譜,他說多少也就一錘定音了。

很多時候,就像豐子愷先生畫上所說—主人先醉客未醉。他偶爾會趁著醉意,翻出書架上的影集,給大家看他青春年少時的倜儻模樣。不免也有客人認出其中一些美女的照片,是70年代香港的三線影星,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探其中的過節,他更加會欲言又止地故作神祕,令人產生許多綺思豔想。

他賣完晚餐,自個也多半跟著吃飽喝足。客人散去,他便鎖好門戶,單槍匹馬幽靈般踏上了人民路,開始了他一天真正的生活。他幾乎熟悉了古城的各個酒吧,放著自己家中的無數酒罈不理,偏愛去這些別人的歌臺舞榭找樂。他並非一個善於交際和健談的人,多數時間都看見他獨坐在吧臺邊,抱著一瓶啤酒,打發著漫長的夜色。

人民路上段的屋簷下有很深的水溝明渠,原來也沒有鋼架蓋子。終於某夜,醺然返邸的坑叔,一腳踩空,跌落在那溝裡,眾人拉扯上來時,腳骨卻是骨折了。等我從外地回來時,去他那竹園小廚訂餐,只見門上貼著一條留言,說是回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去了。

坑叔似乎一直單著,不少美女愛去他那美食,也許他並不善調情,真正留下的似乎也沒傳聞出來。他每晚辛苦掙來的飯錢,幾乎當夜又多變成了別家的酒錢,這樣的出出進進,構成了他寂寞中的快樂。眼看著青絲完全變成了白髮,終於去年的一天,整個混大理的老客似乎都傾巢出動,人人在為坑叔湊份子,說是他在才村碼頭擺長街宴,要慶賀他的新婚。

很久之後,倦旅歸來的我,終於在人民路看見了這位老新郎—他一直蓄著的銀白胡茬,突然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似乎也染黑了,老嬉皮的服飾也煥然一新。一位女士牽著他的手,顯得很恩愛地漫步著。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來,我們站在街頭寒暄,我送上遲到的祝福。

之後作別,我目送他們的儷影遠去。我在想,這位不愛香港愛大理的老哥,大抵再也不會在深夜掉進人民路的深溝了……

時常出入於人民路的,還有這樣一位爺。幾乎他每次呼嘯而來,都如御駕親征一般,整個人民都要為之讓路。他像馭馬師似的用韁繩套著一群雜種小狗,形形色色的各種蓬頭垢面。他的狗隊撒歡奔馳於前,他挽韁調度其後,黑壓壓如一片烏雲壓境,路人無不側目。

當然,衣衫襤褸汙眉皂眼的他,顯得比他的寵物們更加髒亂。他來到一些小食攤前,總會有人布施一碗剩飯殘羹,他遂當街居中席地而坐,大快朵頤一番。這時,他那些寵臣便環侍於側,若有生人靠近,頓作桀犬吠堯之狀。

多數時候,他都是隨著黃昏一起降臨古鎮小街;他和他的團隊渾如暮色一般無聲無息,不知不覺就闖進了人們的視線。他從不開口乞討,也許因為那些品種各異的小狗,可愛得像一群捉迷藏弄髒了面孔的孩子,於是總有人主動施捨。主人和狗受著同樣的恩澤,伙食上也不分彼此了。

最初那些年,他引人注意的是—他用韁繩驅趕著狗隊,自己卻始終背負著一具馬鞍。他深藏在他的汙髒外表之下,與整個世界沉默地對峙,絕無一句言語往來。路人對狗的喜愛和恩賜,成了他賴以生存的口糧。人類對這樣一個看似齷齪和冷漠的同類,卻鮮有一分悲憫。我好奇於他的奇異裝扮,更對其畸零的身世著迷—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地自己駕馭著自己,懶散地驅馳於炎涼的世態中?

後來,本地的朋友告訴我,他原是本地鄉下的一個破落村民。也許先天弱智,或者血親無常,總之,很早開始,就全靠養著一匹馬聊度生涯。白天,他馱著遊客上蒼山觀景,自個在馬前攬韁行腳。夜裡,無家可歸,就與那匹馬和衣而臥,長年棲息於洱海門的城門洞裡。每天的苦力所得之菲酬,足夠他與馬的糧草。他們在冬夜的風季中貼身取暖,相依為命地熬過了許多的風花雪月。

上山的馬道,崎嶇一如人世。每天攀爬於此同一條荊途,枯淡也似他的人生。人有多累,馬也必有多苦。而正常情形下,馬齒尚不如人生之漫長。於是,馬將老去,先於其主人而枯萎,而凋零,而在最後的長嘶中一去不歸。在頓失唯一的夥伴和真正唇齒相依的馬親那些夜晚,人民路下端的城門洞,呼嘯來去的穿堂風,哀鳴似作人聲。

據說,他埋葬了那匹馬,然後留下了那具馬鞍,從此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破舊磨損的皮革上,有他熟悉的馬的汗血味道。他在世人的眼中,是真的瘋了,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營生。他依舊每夜蜷縮於巍峨的城樓下,開始與古城的流浪狗殘羹訂交。他用曾經的馬韁拴住那些同樣迷途的小犬,自己扛著馬鞍,每天黃昏逡巡於人民路上。

也許在他的視線裡,那些奔跑歡跳的小狗,依舊還是他夢想中的馬隊。他只有背負著這沉重的鞍子,自己驅趕和駕馭著自己,才能找到曾經的幸福。彷彿在過去,他就是這片土地和巷陌的親王,是市井臣民真正的領馭者。雖然而今壯士老去,匹馬無存,他依舊還要巡視自己的封地,還要繼續強撐著活在自己孤傲的命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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