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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哲學,主要關注政治、歷史記憶與敘事的關聯。

編譯|隱藏的苦難宇宙(上) 從一趟巴勒斯坦幼稚園的出遊說起

(编辑过)
2012年二月,約旦河西岸發生了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載著約五十位幼稚園小朋友的校車與大卡車發生激烈碰撞,導致嚴重傷亡。曾於國際危機組織並長駐巴勒斯坦地區的內森.特勞爾近日出版新書《阿貝德.薩拉馬的一天》,以那場車禍為引講述巴勒斯坦人在衝突地帶生存中的想望、愛情、恐懼與痛苦。本文簡介與編譯該書部分內容,及刊登於《衛報》的文章〈一片隱藏的苦難宇宙:被關入監牢的巴勒斯坦孩子們〉。

有力氣再聽一個苦難的故事嗎?

如果不是有人po出了石虎遭到路殺的照片,我們可能不知道淺山動物的生活如此掙扎;如果不是極有創意的縮時影片,敘利亞戰火下的孩子們如何生活猶未可知;如果不是獨立媒體的長期跨海追蹤漁業的奴工問題,臺灣社會或許還自詡的人權進步無懈可擊。總有人為我們捎來先前不曾知曉的苦難,揭示藏在某處的惡意,聆聽與關注總是意味著可能性。但也很現實地說,人人都有自己的慘不忍睹與力有未逮,有力氣再聽又一個無能為力的苦難故事嗎?

內森.特勞爾是諸多努力嘗試的報導者之一,他試著在已然僵化/極化的立場、痛苦的反覆現身而致旁觀者麻木的以巴報導中,尋找一條能夠讓人們彼此對話的逃逸路線。他寫了一本關於約旦河西岸公路上死亡車禍的書。車禍大概是不太可能政治化的事件,而是人們難以避免的日常,並且有些時候是無奈的意外?但是當你就在現場,幫著把嬌小稚嫩的孩子們搬出熊熊燃燒的校車,同時看著他們的身體在你面前痛苦,卻遲遲盼不到警察、消防員、救護車到來,你心中是否有個角落正在膨脹腫大,逐漸要爆發開來?

為何如此?這個很適合勾起讀者興趣的懸念,卻不是特勞爾的開場,開場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父親,回想那個改變他人生的那一日。書就是以這個男人為名《阿貝德.薩拉瑪的一天》(A Day in the Life of Abed Salama),但改變他人生的不只這天,他結過三次婚,但都不是跟自己最愛的女人。什麼造就了他的命運?偶然與巧合?講述阿貝德(Abed)曲折的愛情故事時,特勞爾不時補充生活在耶路撒冷巨大隔離牆外的小城鎮阿納塔(Anata)的巴勒斯坦人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男女交誼的慣習、巴勒斯坦人的大起義(intifada)[1]、地方性的宗族嫌隙、解放與抵抗組織、舉報、入獄、檢查哨、不同顏色的身分證、工作與移動的限制、宗教法規與鄰里間婚姻觀念的落差……。

就像那場車禍一樣,牽動阿貝德的不只是他的想法與行動,文化與政治結構就像那一道道的高牆與檢查哨,橫亙在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上,好一點只是延遲、改道,稍有不慎就成為致災風險。遠方所見的國際新聞,是那些已然成災的片段與各國的大人物如何相互斡旋的沙盤推演,而不是某個人生活的漫漫長路。特勞爾提供讀者的是另一種切面,從幾個平凡人的過去與未來切進今日的約旦河西岸,切進他們漂泊壓縮的愛恨掙扎、苦難嚮望,或許也能讓遠方的讀者想起自己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奮勉,聯繫起不同於政經分析和殘破現場的縱向理解。

書中所描寫的人物不只有阿貝德與他坐在校車上的小兒子,還有來自各方與這個事件遭遇的人們,特勞爾盡可能延伸追蹤這些人的生命歷程與事件的關係,而在書裡的第二部分他述說了一位聯合國醫療組織成員的故事,卻拉開了不只是一位女性的生命史,還有一座隱藏在以色列沙漠深處的苦難宇宙。

阿貝德.薩拉瑪的一天

我們今天去不了艾哈邁爾

艾哈邁爾(Khan al-Ahmar)是離阿貝德的家阿納塔不遠的村落,現今居住著不少從巴勒斯坦其他地區被驅趕而遷徙至此的貝都因人,佔據了阿貝德家族的地產,然而祖父為了避免這些人再次被以色列政府強制驅離,而承認了他們的使用權。相對於世居於此的巴勒斯坦人,由於文化和被迫遷徙等因素,艾哈邁爾的貝都因人生活更為困苦,自1948年由於戰爭與流離難民而成立的「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簡稱UNRWA)的行動診所定期會到艾哈邁爾出診。

胡妲.達布爾(Huda Dahbour)負責這個行動診所,2012年2月16日他們照例要到艾哈邁爾出診,沿途接起醫療團隊成員後,胡妲發現他們懷孕三個月的藥師狀況不佳,決定先在途中一處以色列屯墾區[2]城鎮暫留,大家吃點東西後再繼續上路。以夥伴狀況優先而非謹守行程表和規定,早已成為胡妲的習慣,協助貝都因民眾採買、不顧經費刪減規定施行手術、表態支持政治犯等等,但她大概也沒有想到路上這一停會讓他們去不了艾哈邁爾。

當醫療隊的車子開出城市,前往下一個必經的檢查哨,他們馬上看到橫躺在路中燃燒的校車。停下車,胡妲帶著夥伴,吆喝圍觀的路人上前幫忙,他們從最接近車頭燃燒點的地方把司機拉出來,他不斷嚷嚷:先救孩子們!最為奮勇的路人薩勒姆從附近一輛車子拿來滅火器擊碎車子後半部的車窗,他和另一位逃脫出來的幼稚園老師一下一上把孩子從車窗送出來,胡妲和其他路人排成一列人手接力將孩子們抱下來,安置在公路上。愈是接近起火點,情況愈發嚴重,被烈焰侵襲的孩子蜷曲身子,甚至不成人形。

遲遲未見消防或救護人員趕來,無論是巴勒斯坦或以色列的單位,動亂或事件發生時最常迅速反應的以色列軍人也毫無蹤影,儘管不遠處就有他們的檢查哨,並且事發的路段也是在奧斯陸和平協議後以色列在西岸全權管轄的C區[3]。附近的貝都因人從路旁的陡坡克難地用大水桶取水來救火,周遭有許多民眾也自願把孩子們載往醫療機構,持有藍色身分證能自由通行耶路撒冷城區的少數人開往那裡的哈達薩醫學中心,其他只有綠色身分證的巴勒斯坦人,則把孩子送到鄰近的拉瑪拉。那裡也是胡妲的家,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的所在地。

協助數量龐大的傷者顯然是當務之急,胡妲一如既往違抗不理解現場狀況的長官,將仍舊不適的藥師夥伴和其他文書工作人員送回家,他們今天是不可能去艾哈邁爾了。返家盥洗更衣後,胡妲隨即和社工同事趕往拉瑪拉的醫院,一一確認並安撫孩子們的狀況。在轉往內分泌科以前,她曾經立志要當小兒科醫師,在醫學院接受專科訓練時,當時懷孕的胡妲發現自己漸漸無法忍受看見痛苦的孩子,沒想到多年以後她遭遇了這樣的場景。當她問一位倖存的女孩,怎麼都沒有人呼救?為什麼車子裡一片寂靜?

我們太怕了,看到火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了,以為是在地獄裡。

火焰燃燒肉體與毛髮的惡臭,同樣將胡妲拉回她曾經最為恐懼的噩夢。

當軍、警、消、急救人員趕到現場,已經有些遲了

[1] 有時音譯為因提法達,即阿拉伯語的起義,1987年、2000年巴勒斯坦人分別發起過兩次大規模的抗爭、抵制、遊行與襲擊,回應多年來以色列對其土地與生活的侵占和控制。今年10月7日巴勒斯坦抵抗組織哈瑪斯對以色列發起恐怖襲擊,亦有人稱為第三次因提法達。

[2] 通常英文使用的是settlement,而臺灣慣用的翻譯是「屯墾區」,因此筆者沿用這一譯法,以便於理解。然而實際的情況是,這些所謂的「屯墾區」是以色列政府劃設並佔據原先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如阿貝德家的土地就被徵用大半,並且在這些區域建設、引入以色列居民,乃至後來建設起哨點與隔離牆,雖然兩國仍存在主權爭議,但這樣的做法稱為強佔的殖民地或許更為貼切吧。

[3] 其他還有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全權管理的A區,和以色列有軍事管轄權而巴勒斯坦有民事管轄權的B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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