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紅色的獨腳鳥 (2)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Wiki Commons

「羅小螢?我認識啊。」這天晚上在寢室裡,櫻島向室友海樹兒問起這位沉默寡言的羅小螢,得到這樣的答案,「聚會的時候她很安靜,不太講話,但其實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內向。」

「海樹兒君的意思是說,這位小螢小姐在別的場合反而比較活潑嗎?」

「嗯啊。」海樹兒坐在書桌前,用兩腳抵著桌後的牆璧,後傾身體將椅子翹起來,椅子變成只有後面兩隻腳著地。坐在書桌前跟櫻島閒聊的時候,海樹兒經常會這樣坐,看起來一派輕鬆,又有點調皮。

「但多數人不是通常在聚會上比較活潑嗎?」

「未必呢,有些人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人越多話越少啊。不過小螢不是這個問題,她去獨木舟的聚會很少講話,主要是因為她不喜歡某些事情。」

「比方說什麼樣的事情呢?」

「比方說喝酒啊。」海樹兒回答,「有些人喝酒沒有節制,總是喝到醉,醉了酒品又不好,她不喜歡這一類的事。她很討厭漢人那種『原住民都很愛喝酒』的刻板印象,也很討厭有些原住民很愛表現自己『很會喝酒』這一點。她雖然是經濟系的,但又修社會輔系,所以對這些行為的社會意義比較敏感一點。」

「喝醉酒又發酒瘋確實是滿討厭的,小螢小姐介意這一點也很有道理。不過,既然不喜歡那樣的場合,她又為什麼要去參加聚會呢?」

海樹兒笑了笑。「這個問題就是學習社會學的她自己的盲點了。」

「什麼意思?」

「認同啊。」海樹兒說,「她認同自己的原住民身份,離開家鄉在這裡唸書,也只有透過社團聚會可以接觸到這麼多原住民,偏偏聚會的場合總是那樣,所以她相當困擾,可是每次有聚會通知,她又總是不由自主的去了。」

「還真是相當矛盾的心情呢。」櫻島說著,突然好奇起來,「海樹兒君為何對小螢小姐的事情這樣清楚呢?」

「其實不太清楚,只是有一次聚會時,我問她為何不跟大家多說話,她就這樣告訴我了。」

「海樹兒君也喝酒,但是相當有節制,想必是因為這樣,小螢小姐才把心事說出來吧。」

「大概吧。」海樹兒聳聳肩,「欸,櫻島君今天去參加聚會,對小螢這麼好奇,有去跟她講話嗎?」

「本來是想要去攀談的,不過最後還是沒有去。該怎麼說,小螢小姐的沉默,感覺很有力量呢。我看了她一陣子,反而不敢靠近了。」

海樹兒笑了起來,「哈哈,這就叫做冰山美人吧。」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敲了他們的房門,敲得很輕,但連續敲了好幾下。海樹兒回頭看電腦上的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四十六分了,這麼晚會是誰來敲門呢。

「是哪位?請進。」櫻島朗聲回答。

門慢慢的開了,從漆黑的走廊走進來的竟然是兩人正在談論的羅小螢。

「小螢?」海樹兒有點意外,連忙將椅子坐正了,站起身來,「這麼晚過來,有什麼急事嗎?」

走進房間裡的羅小螢穿著跟聚會時一樣的衣服,簡單的襯衫、外套和長裙,肩上背著輕便的小背包,穿著樸素的平底鞋,正是秋天的打扮。櫻島覺得她的臉色有點蒼白,神態似乎比之前在獨木舟餐廳的時候更憂鬱,或者該應說,顯得有些憂慮吧。

「學長⋯⋯」羅小螢一開口說話,櫻島就覺得她的聲音也跟人一樣,有點輕飄飄的,「有件事情想要請教學長的意見。」

「似乎是為了重大的事情而來?」海樹兒拉過一張椅子給羅小螢,自己也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羅小螢坐下以後又回過頭去看櫻島,似乎有點不放心。

「他是我的室友,Sakurajima Seiji,很可靠的人,你有什麼事在他面前說,他絕對不會講出去。其實他今天也有去獨木舟的聚會,還有看到你呢。」

「啊,是嗎?」羅小螢有點意外,「那倒真有點不好意思,我沒有看到Sakurajima先生。」

「Sakurajima的漢字是桜島,櫻花島嶼的櫻島。如果你覺得比較方便的話,叫我櫻島也可以,很多台灣人都叫我櫻島。」櫻島客氣的說。

「嗯,謝謝你。」羅小螢又再轉向海樹兒。

「這麼重的心事,怎麼了呢?」海樹兒和善的問。

「嗯,因為⋯⋯我聽人家說,學長懂巫術,所以來找學長。」

「巫術?」海樹兒有點意外,「我並不懂巫術,你從哪裡聽來這種話?」

「啊?」羅小螢驚訝的抬起頭來,「學長不懂巫術嗎?那、那該怎麼辦?」

「誰跟你說我懂巫術?你又遇到什麼跟巫術有關的事?」

「不是特別聽誰說的,就是常聽大家講,說學長有巫師的體質。」

海樹兒微微一笑,「有巫師的體質是一回事,懂巫術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我也不能騙你說沒有,但巫術我真的不懂,從來沒有學過。」

羅小螢低下了頭,好像低聲自語了什麼,大概是「怎麼辦」之類的話。

「就算我不懂巫術,但你顯然遇到了什麼事情需要人商量。你還是可以說給我聽,如果幫得上忙的話,我一定幫你。」

在旁靜聽的櫻島不禁暗自佩服起來。他跟海樹兒當了室友以後,曾經親眼見過他處理一起與卑南族的黑巫術有關的離奇死亡事件,雖然海樹兒不懂卑南族的黑巫術,但他那「巫師的體質」顯然對於他解開謎題很有幫助。海樹兒曾經跟他說,在如今這個現代社會裡,原住民的巫術傳統幾乎都已經流失殆盡了,具有巫師體質的人雖然擁有天賦,卻不能獲得適當的訓練而發揮天性,等於先天就處在一個不利的情況,因此面對離奇事物必須特別小心。海樹兒在日文系畢業以後,選擇了唸戲劇研究所,據他自己的解釋,正是因為他相信他的巫師體質在劇場裡可以獲得無害的發揮。既然他是個對自己的天賦這樣小心的人,卻對羅小螢大方的表示願意協助的意思,果然很有前輩的風度。

「學長知道我們泰雅族有一個傳說,是關於紅色的獨腳鳥嗎?」

「紅色的獨角鳥?鳥的頭上長角嗎?」

「不不不,」羅小螢趕快解釋,「是只有一隻腳的獨腳。鳥不是有兩隻腳嗎,但紅色的獨腳鳥只有一隻腳。」 

「噢,只有一隻腳的鳥啊,我沒聽說過。這種紅色的獨腳鳥有什麼問題嗎?」

「據說一般人沒辦法看到這種鳥,但是有某種天賦能力的人卻可以飼養牠。聽說這是一種惡魔般的鳥,飼養牠的人只要叫牠去附在別人身上,就可以讓那個人生病或死亡。」

海樹兒皺起眉頭,「換句話說,養這種鳥的人,就是黑巫師囉?」

羅小螢點頭。

「那這傳說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羅小螢猶豫了一下,「學長,你知道我其實不太喜歡去參加獨木舟的聚會⋯⋯」

「嗯,不過你幾乎每次都去吧?你不是說過,只有在原聲帶的聚會時,才能跟這麼多的原住民聚在一起?」

「這是一個原因,不過⋯⋯最近之所以都去,是因為⋯⋯因為伊凡學長的關係。」

「伊凡?你說伊凡瓦利斯?政大政研那個?」

「嗯,是他要求我要多去參加聚會,跟大家多多相處。」

海樹兒笑起來,「你這麼聽他的話?他雖然是學長,但你要不要跟大家打成一片,是你的自由,你又是這麼有主見的人,會聽他的話,應該另有原因吧?是不是現在跟他在交往?」

羅小螢有點意外的看著海樹兒。

「人家說學長有巫師的體質,果然不假啊。」

「這不用巫師的體質,稍微想一下也可以知道。」海樹兒微微一笑,但隨即臉色鄭重起來,「你剛才本來在說紅色獨腳鳥的事,為什麼扯到伊凡身上?」

羅小螢支吾了一下,然後有點臉紅的低下頭,聲音也變小了。

「我跟伊凡學長交往,最近⋯⋯最近⋯⋯開始會去他的住處,政大那邊⋯⋯」

「然後呢?」海樹兒故意表現得沒有注意的樣子,「在他那邊看到了什麼嗎?」

「看到⋯⋯看到一隻紅色獨腳鳥的木雕。」

「木雕?木雕不是真的鳥,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一開始我有點不安,跟伊凡學長說過,建議他不要放那樣的木雕在家裡,總是一個不太善意的東西,但他說,雕得很漂亮,紅漆也很鮮豔,而且是巴燕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定要留著。」

海樹兒點頭。巴燕跟羅小螢同年,是法律系的大三生,因為同樣來自谷關,與唸政治的伊凡特別交好。雖然唸的是海樹兒眼中有點枯燥的法律,巴燕本身倒是個有趣的人,平常沒事喜歡拿著工具在木頭上敲敲鑿鑿,有時竟然雕出相當優異的作品,也算是個天生的藝人吧,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歡挑剔學弟們,不過對學長倒都還相當客氣恭敬,至少從來沒有在海樹兒面前失禮過。

「那麼,這個生日禮物帶給小螢小姐什麼困擾了嗎?」在旁邊聽了一陣的櫻島今天見過了巴燕,以為他就只是個愛大呼小叫的人,現在聽說他竟然會木雕,感到有些訝異,忍不住從旁插嘴。

羅小螢看了櫻島一眼,又轉向海樹兒,「學長,那木雕真的很漂亮,不過總是給我不好的感覺。本來我以為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大概是因為聽了傳說,就疑神疑鬼,但是今天⋯⋯今天⋯⋯」說到這裡,羅小螢露出害怕的神色,不再說下去。

To be continued.

㊟ 圖為北美紅雀,不是泰雅族的紅色獨腳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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