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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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失範的典範

某件事的興盛條件乃至於存在條件不復存在了,它的存在和興盛就不再可能,或者一切為著它的再度興盛和存在所付出的努力,往往也會成為不切實際,或者無用。

文化失範的典範 1996

 我在看電影《霸王別姬》時,悟出一個淺顯道理︰一次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因而是不可避免的崩潰滅絕事件,是如何通過或者隨著它的存在條件興盛條件的逐步喪失而實現的。

 這麼說挺拗口。簡單的意思就是,某件事的興盛條件乃至於存在條件不復存在了,它的存在和興盛就不再可能,或者一切為著它的再度興盛和存在所付出的努力,往往也會成為不切實際,或者無用。

 當年京戲的興盛除了因為老佛爺的隆恩盛典,還因為偌大京城養著一班花得起票子捧得起角兒的閑人雅人。一旦老佛爺仙去不歸閑人雅人又從社會生活中消失了,那種和京戲的興盛一起興盛起來的京戲文化就不得不式微。這麼著去看古舊傳統的滅絕,就容易相信這種滅絕其實就跟京戲的式微一樣,是不可避免的。

 一個存在條件已經徹底改變因而早就該壽終正寢的物事,僅僅因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為戀棧逝去的好時光,就以為可以苟延殘喘甚至重振舊日威儀的當口,卻從五臟六腑靈魂深處絞起一股牽強作態的掙紮,這種掙紮衝動偏偏又必須在節骨眼上勞動真氣,這就不得不承認,除了充分顯示它的底氣耗光、內瓤已經掏盡,衹好拼著性命加快迴光反照的步伐之外,恐怕很難再為這種衝動找到什麼別的解釋和意義。

 到那時似乎就可以相信,這種物事的崩潰,就跟T.S.艾略特(?)曾經說過的一樣,不會是想象中那般的悲壯慘烈轟轟然地倒下,而衹會如同刺穿一個輕氣球或者吹滅一個肥皂泡,甚至如同在大街上踩在一堆穢物上滑倒一樣,那般叭唧撲哧地尷尬無奈。

 這麼說,是因為看到時下坊間出了一本新三字經。本來這年頭有人耐不住寂寞受不了清寒倒騰點東西現買現賣賺點外快幫補家用其情可憫不應該說三道四跟他過不去。

 不過,人家居然出動紅頭文件下達指示,要東西南北中黨政軍民學,都得花費公帑來幫襯他的買賣,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不能不加以正視了。

 要知道,成千上萬冊的小本子倒騰出去之後,無辜辜的學子,就要靠你這小本子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不認真一點,行嗎?可惜的是,認真拜讀一過之後,忽然就認真不起來了。

 是不是危言聳聽無的放矢?

 這裏不妨隨便揀出幾條看看。

 開宗明義第一句:「人之初如玉璞」,是不是很值得一說?

 玉不是璞,璞則更不是玉。

 平時我們說璞玉,就好比說湯麵一樣,是說麵不是純麵,攙了些兒水;玉也未經雕琢,不純不美,等等。

 可它到底還是塊玉,「璞」衹是用來修飾玉的偏詞。如果倒個個兒說麵湯說玉璞,卻會是個什麼意思呢?

 一個偏正詞,哪個偏哪個正,偏正倒了個兒之後,意思還會一樣嗎?

 小學老師在教娃娃寫詩作文時,往往不許他們以詞害意、勉強湊韻。

 現在老師受命用這樣的範文教導娃娃,你說老師該說些什麼?

 《三字經》是一本雖然通俗雖然淺顯卻集中了儒家倫理文化精義的普及讀物,不失為一本體系嚴密的蒙學教材。

 同樣是開篇第一句,就已經回答了人之初到底是什麼這樣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

 因為,這是世界上所有文化體系都必須面對、必須回答的首要問題。

 簡單說來,基督教的回答是性本惡,因為人與生俱來,已經背負了人類始祖犯下的原罪。為了贖罪,為了滌淨靈魂的污穢,為了限制人性邪惡的擴張蔓延,人性必須加以約束,以律法制之。所以不相信不太可靠的人性,更不寄予太高的期望。就在這樣的思路底下,形成了我們今天知道的西方文化。

 儒家則正相反,堅持認為是人之初性本善。其所謂之「善」並非由於先賢無知胡亂說教;而恰恰正是儒家對人性的定義。是對人性的期許和要求。衹有人之性善犯錯方可教之。這成為以師道顯世的儒家文化為代表的相對於西方文化的整個東方文化的邏輯出發點。通過固本培元修身養性來改變使人失情亂性的社會環境,是儒家文化對人類文明總體進步的承擔。是中華文明歷盡艱辛熬到今天的動力。是東方文化立足世界和西方文化對話的根據。

 你連性善性惡都不知道不回答或者說不敢再堅持東方文化傳統文化中最博大精深的價值意義,卻還想雕琢人的「情與性」,侈談人性「如玉璞、俱可塑」。

 試問,你是在用什麼標準去「塑」造、雕琢「人」性的呢?沒有標準卻妄加施為朝令夕改,難怪弄到最後,衹有長官意志纔可以成為標準了。因為衹有長官纔多你一個口,可以發紅頭文件,他說什麼你都得聽啊。

 所以,在價值論問題上,在人性問題上,你可以說善說惡卻不能說不知道﹗這不是什麼唯心唯物的糊涂賬,而是我本糊涂我本無知所以纔來求教求知求明白求說法。你卻還我一個也不知道,以其昏昏就想令我昭昭,這卻如何辦得到,如何不令人覺得滑稽呢?

 我曾經講,人們老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其實情況更可能是師之所存道之所存。

 師是道的承載體解說者傳播者。對師的趕盡殺絕就是道的喪失殆盡。

 師是儒文化的象征。師的地位變化象征著儒文化的盛衰。因為師的重要性,體現在他對文化的承擔中。如果師不是以所養浩然之氣充塞蒼冥化育百姓,而衹是一個照念長官頒佈統編教材的體力勞動者,這時候他就不再是一個儒師,而衹是一個「法」師(或叫公務員),這種文化就是所謂以吏為師的「法」文化。

 說到這裡,不妨再來看看那本「新三字經」裡「教不學兒之錯」一句。

 舊說「不學」,或可二解。一為不學無術。你當老師的不學無術何以教人,濫竽充數懈怠不嚴者,其責任當然在師,此所以謂「師之惰」也。其二亦可作今解,學生不聽話不愛學習,卻仍然要責備教師,是要教師因材施教有教無類不可輕言放棄,此所以謂「誨人不倦」。

 教育學經常強調教學過程中學生是主體,老師是主導。所謂主導,就是主動地有意識地不怕困難無懼失敗地把文明之果傳遞給下一代,體現出傳統文化中儒師對文化傳播重任的承擔,這真是一種極其負責任的說法。

 你現在聳聳肩膀甩甩手,就把責任推給學生。說什麼我已經教過啦,你不學嘛,關我什麼事?還不就是你的錯麼?即使退一步兩步千萬步,即使真是學生的錯,你指出來就算完了、了結了?接下來怎麼辦還要做些什麼?不知道,關你屁事?這種無賴相真是活畫出時下積弊甚深的學界現狀。師的責任沒有了,師的承擔也沒有了。以師道顯世的儒文化傳統文化還能繼續、還有前途嗎?

 五四的一大功績是廢文言倡白話以手寫口。表面上看來,這衹是一種書寫表達形式的改變;究其實,應該把它看作是一場意義深遠的革命,是把統治者專利的文化普及到庶民的舉措。

 現代人相信形式內容二位一體。有什麼樣的形式就有什麼樣的內容。形式改變了內容就會跟著改變。同樣,新的內容也就必須有新的形式,否則也很難避免尷尬難堪的局面。勉強摻和,則正好反映出不能完全把握事物,要不就可能是掛羊頭賣狗肉或者叫黔驢技窮等等。

 提倡白話帶給國人的便利,今天還加以否認的人,恐怕是不多了。我華夏文明古國卻苦於文盲眾多。撇開人民從來並非利益主體,歷來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或許是問題根源之外,文字的艱深困難,恐怕也要負上一點責任。

 今天我們還要掃盲依然任重道遠,這是不容置疑的。可是用什麼來掃盲?用什麼來表達時代問題?我覺得如果說白話不夠,用文言也是可以的。曾經聽說有人呼吁在學校裡加強文言和正體字的教學,我就極為贊同。否則什麼時候人們都得靠翻譯來讀自己的文化典籍,你這文化不危機纔怪呢。但有一條,不能搞假冒偽劣,要學就學個真正的道地的。很可惜現在這本三字經卻用了一種文白夾用不鹹不淡的古怪文體。舊瓶裝新酒本來倒是符合環保精神的,可為啥不看看裝下去會變成什麼模樣?看到這種宏揚文化的新法不知道起先賢於地下,會不會令他們痛心疾首。

 這裡再隨便抄幾條吧。

 全發展,全面發展之省?一樣麼?莫名其妙?和「皆」和「都」有什麼不同?

 矢為公,矢志之省。其實「矢」作誓言立志解時通假。何以不直接說「誓」。「矢」亦通「施」通「屎」,何苦要學生窮猜測費思量橫生歧義?

 屹,副詞,高聳直立貌,修飾動詞立,為屹立。現縮為屹東方,什麼意思?

 同樣還有一句「振中華」。「振」作抖擻講時,往往不及物,如精神為之一「振」等。作及物時,則常通「動」通「整」通「震」通「賑」等等。振興連用時,「振」是手段,「興」纔是目的。振興實業就是興辦實業的意思。所以我們說振興中華,意思是說振作起來抖擻起來使中華興盛。你說「振」中華而不提「興」,到底是要「震」中華「賑」中華還是「整」中華呢?是不是有點為難?孫文不是有個興中會麼?他可沒說要「振」中。

 經過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洗禮之後,再要找王應麟章炳麟什麼的出來幹活,恐怕是大大地如同尋找鳳毛麟角一般地困難了。

 不過要是少一些好大喜功諂媚阿諛之心,減一些急功近利偷工減料之意,以十年磨一劍的精神以衹爭朝夕的幹勁毅力,兼收並蓄不恥下問,情況恐怕多少會好一點的吧。

 否則,要我們的後代讀這樣的「經」,以這樣的文化水平、這樣的啟蒙教材去教育我們的後代,你說真能振興我們的中華文化嗎?我們倒完全不必懷疑經書作者想力挽狂瀾於既倒宏揚傳統文化繼往開來的善良用心。我衹覺得這或許是文化本身出了什麼問題,要不然好好的一件事,怎麼就鬧成這樣了?

1996

【附注】:曾有機會參加過一個振興粵劇的座談會。之前先招待看了一場以粵劇方式表演的莎劇。記憶中好像是《奧賽羅》,因爲裏面有大花臉造型的主角。那年應該是多少周年的紀念演出。觀衆很多是在校學生。但是很不幸,就連禮貌性的鼓掌都不多。有些就乾脆抽籤離場拉倒。坐我旁邊一位粵劇名伶,問我何以如此。要知道粵劇界確實有振興願望,否則也不會如此勞師動衆,排演這齣風馬牛不相及的莎劇。

我很尷尬但也衹能直言:開場鑼鼓一打,就把人吵死。須知當年野外演出,大吵大鬧一番是爲了吸引遠近人等快些入座。這跟早已買票入場的現代觀衆有不同的心理期待。再則,同樣無知,同樣需要學習,年輕一代可能更願意向外看,例如看莎劇的原來樣式。

臺灣的白先勇也試圖向年輕一代埋手。他的方式是將昆曲桃花扇加以改編,成效如何,因爲自己未有機會看,所以沒辦法有第一手印象。報章上倒是有很多吹噓。但至今未能看到更多跟隨者,也就讓我有後繼乏力之感。攏在一塊兒說,恐怕就很難避免上文提到的所謂自然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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