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治國(Chi-Kuo Mao)
毛治國(Chi-Kuo Mao)

毛治國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工作經歷涵蓋學、官、產三 界:曾任交通大學教授、系主任、院長;交通部主任秘書、觀光局 長、高鐵籌備處長、交通部次長等職務。另於 2000 年擔任中華 電信董事長,2008 年出任交通部長,2012年擔任行政院副院長,2013年底擔任行政院院長,2015年2月退休。 目前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終身榮譽教授。 官方網站:https://www.ckmao.pro

聖嚴與尼布爾的跨時空邂逅(兼論「性空」的意義)

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寧靜禱告(Serenity Prayer),是許多人耳熟能詳、具有很深心理療癒效果的三個句子:「上帝啊,請賜我寧靜去接受那些不能改變的事,賜我勇氣去改變那些可改變的事,也請賜我智慧去分辨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聖嚴法師對人生態度所開示的「四它」箴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也是許多人掛在牆上或放在案頭,具有晨鐘暮鼓效果的座右銘。
攝影師:Gabriela Palai: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395198/

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寧靜禱告(Serenity Prayer),是許多人耳熟能詳、具有很深心理療癒效果的三個句子:「上帝啊,請賜我寧靜去接受那些不能改變的事,賜我勇氣去改變那些可改變的事,也請賜我智慧去分辨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

聖嚴法師對人生態度所開示的「四它」箴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也是許多人掛在牆上或放在案頭,具有晨鐘暮鼓效果的座右銘。

最近為了準備有關「人的自我管理」的講義,不期然地把這兩位大師的智慧金句擺在了一起,猛然發現它們竟存在具有彼此互補,並可用來相互詮釋的關係。

說這兩組金句有互補性,是因爲它們所觸及的都是人生最難的功課:面對解不開的心理糾結,如何「放下」的問題。宗教家,是人們遭遇這方面問題時,最容易去徵詢與尋求解脫之道的對象。

佛家用「性空說注」來開示,告訴我們:決定心境的外在事物都是因緣和合下的產物;在這樣一個「緣起則生、緣滅則散」隨緣而變的無常世界裡,任何瞬間情境而引發的情緒,都只是一頁頁翻過後就回不去的曾經,因此執著於這些已經消逝的順逆情境與一時的悲喜情緒,就會成為人們煩惱的來源。於是懂得「放下」,就成了解開煩惱的鎖鑰。唯有認識到緣起緣滅世界的悲喜相依、福禍相倚之道,人們才會在這種覺悟下放下自己,去腳踏實地的活在當下、活出未來。

聖嚴法師為解除人們因心理糾結而帶來的煩惱,所開出的「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四它」箴言解方,就是通過「緣起性空觀」所洞察的人生智慧。

攝影師:Paulo Márcio Dos Santos: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3796549/

至於身為基督教牧師的神學家尼布爾,對於人們因遭遇無法改變的事情,而引發沮喪、焦躁、憤懣等強烈的負面情緒時,他開出的解方則是:經由禱告祈求上帝賜給我們一顆寧靜的心,來看清再煩惱也是於事無補的事實,因而能夠去心平氣和地去接受那些根本無法改變的事。不過,在被動接受不能改變之事的同時,尼布爾也提醒我們:對於那些可改變的事,也應祈求上帝賜給我們用來克服困難的勇氣,去積極主動改變它們。最後尼布爾也不忘提醒:另外還要祈求上帝賜給我們智慧,去分辨哪些是可變,哪些是不可變,以確定自己是在做對的事。

根據以上對聖嚴法師「四它箴言」以及尼布爾「寧靜禱詞」的初步分析,我們可再進行「異中求同」與「同中求異」的比較如下。

「四它箴言」與「寧靜禱詞」兩者很清楚的重疊是:「箴言」的「接受、放下」對應「禱詞」的「用寧靜接受不可變」,而「箴言」的「處理」則對應「禱詞」的「用勇氣去改變」。

不過,聖嚴法師的「箴言」中,在「接受」之前加了「面對」(不逃避)作為前提,這也是遭遇人生逆境或面對情緒低潮時,想要解決問題,人們在過程上無可避免的切入點;因為如果選擇逃避而不面對,問題就永遠沒有被拿出來處理的機會,人就會永遠受困在問題之中。佛洛伊德的古典精神分析也是以此為起點。相對來說,尼布爾「禱詞」中,沒有提到的「面對」其實可視為一個隱性的階段,他跳過它,是從用「寧靜心」去「接受」與「放下」無奈的不可變之事,直接入手。

尼布爾「禱詞」相對於聖嚴法師「箴言」,明顯多了個「分辨可變與不可變的智慧」。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發現在「箴言」的第二步「接受」之中,其實隱含有「可變」與「不可變」的分辨問題。因為「處理」放在第二步的「接受」之後,代表「接受」中會有不能「放下」就了事的部分,這部分就必須被「智慧」地篩選出來,成為第三步「處理」的「改變」對象。於是「箴言」的第四步「放下」中就可因此分解成兩塊來源:一塊直接來自第二步的「接受」,另一塊則是第三步「處理」之後,仍「不能改變」的殘留,所以也就只能「放下」了。

由於「禱詞」只談「可變與不可變 (can change vs can’t change)」,而沒有討論面對「應該改變 (should change),但一時不可變」的問題時,該如何處理?由於「應不應該改變」往往是現實世界談「變與不變」時,最重要的一個議題,因此幾年前在另一篇部落格文章中,我首度介紹尼布爾的社會哲學與「寧靜禱詞」時,就曾經「狗尾續貂」加上了第四句話:「對應該改變而一時不可變的事,要用耐心與策略使它成為可變」,來回應實務工作者的這種需要。

(按:在我個人的公務生涯中,就曾根據這附加的第四句話的精神,解決了許多應該改變但一時無法改變的重大難題。例如,我花了整整三年時間使原本無解的「台灣高速公路ETC(電子收費)系統」,說服BOT的民間收費系統業者,形成共識,按計畫如期實施,使它成為全球第一個從人工收費成功轉換為電子收費的全路網系統。再如,我也花了從交通部長到行政院長的整整八年時間,把以BOT方式興建營運,但2007年通車後,就陷入嚴重財務危機的台灣高鐵公司,進行再造工程。首先第一階段把超過三千億的融資債務,利用「借新還舊」重整財務,來解除公司虧本經營的困境;然後第二階段,通過打呆減資、募股增資,來改善財務結構、改變股東結構,並完成董事會改組等工作,一步步完成台高公司的組織與財結構再造。把它從原本由五大股東主導的公司,轉變為由泛公股主導的上市公司;不僅上市當年就立即成為MSCI的權值股;原始股東也因股票市值的倍增,完全彌補了他們因被打呆而蒙受的財務損失;這一耗時八年的台灣高鐵再造工程,所成就的應是一個多贏的結局。)

參考文章:

熱鬧與門道:台灣高鐵的故事(1)
https://matters.town/@mrckmao/526562-%E7%86%B1%E9%AC%A7%E8%88%87%E9%96%80%E9%81%93-%E5%8F%B0%E7%81%A3%E9%AB%98%E9%90%B5%E7%9A%84%E6%95%85%E4%BA%8B-1-bafybeicvmjw2wwfaecfsfhnrbqmebddgcr7gyzrnlkkqhvybidynczfzsa?utm_source=share_copy&referral=mrckmao

熱鬧與門道:台灣高鐵的故事(2)
https://matters.town/@mrckmao/526558-%E7%86%B1%E9%AC%A7%E8%88%87%E9%96%80%E9%81%93-%E5%8F%B0%E7%81%A3%E9%AB%98%E9%90%B5%E7%9A%84%E6%95%85%E4%BA%8B-2-bafybeigofv6epq3m6jxcetood54yzmfpwopxxzu37lsthhysp5qnqrn2da?utm_source=share_copy&referral=mrckmao


回歸本題,「禱詞」中被我追加的第四句所談的「應該改變」,對應的仍是「箴言」的第三步「處理」。由於「應該改變」的事,性質上不屬於從第一步「面對」轉入第二步「接受」後,就可直接劃歸第四步「放下」了事的事,因此它們必須被留在「處理」的階段;不過因為從短期看,這類「應該改變」的事還屬「不可變」,所以在「處理」過程上必須採取長線作法,通過「耐心與策略」使它們的「可變性」逐漸成熟後,再來下手。

結語:本文把由背景不同、時代不同的兩位宗教大師所提出的人生智慧金句 —「箴言」與「禱詞」— 拿來併列、進行比較,從中發現了它們間有趣的互補性與可相互詮釋性;而經過交叉比較所探討出「箴言」與「禱詞」的深層意義,也使我們對兩組金句的內涵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所以說,不期然的邂逅式連結,往往都會成為創意的來源。

[注]「緣起性空」是佛學的核心理念。其中的「緣起」比較好理解,它告訴我們「萬事萬物都是因緣和合所生成」的道理。這說法隱含兩個意義:(1)「孤因不立、仗緣而生」,意思是:「因果」關係不是必然關係,必須出現「緣」這個條件後,因果關係才能成為必然;換句話說,因與緣必須同時存在才能成「相」,否則兩者皆「空」;它反映出:因-果關係其實是因-緣-果關係的簡稱。(2)「因果定法則、因緣成萬事」,意思是:萬物的生成都遵循先天性的「因果律」,例如,神木的種子會長成神木,而不是木瓜或香蕉,反映出「因果律」是法則性的自然律。不過,特定的種子是否真能長成神木,則決定於稱為「緣」的特定環境條件,亦即:該顆神木種子掉在正常土壤裡固然可長成神木,但落在火裡、海裡、沙漠裡就不可能長成神木,反映出「因緣律」是決定事物是否得以生成的個案性經驗條件。因此,順著「因緣律」的脈絡,我們可演繹出:因緣關係對應開放性的系統-環境關係 — 系統是因,環境是緣,系統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 — 反映的是「因隨緣轉而成果」的現象。

相對於「緣起」,「性空」就比較不容易講得清楚,但它是佛學理論最具特色的硬核。用最平易「方便」的比喻來說明的話,「性空觀」認為任何事物的本質,就像一個可裝東西的杯子,當它放空時可裝下任何東西,但塞滿時就不再能裝任何東西。用杯子論來理解「性空觀」,可對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概念,亦即:人們遇到要處理的問題時,就要先做好放空自己的準備,唯有這樣才能將問題的本來面目,如實裝入杯子來進行最有效的處理;但如果杯子事先已裝了許多先入為主的東西,那麼接下來要裝入杯子的問題全貌,就必然會有一部分被排擠在杯外,因而會使問題的處理落入以偏概全的陷阱。

攝影師:Ecuen Images: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314296/

不過,杯子論只是通俗方便的比喻,要認識「性空說」的本義,仍必須直擊「空有不二」(亦即「空即色、色即空」)這一非常弔詭難懂的文字障。前面提到「因隨緣轉成果」現象,翻成白話就是:「系統」會隨「環境」的改變而轉化成「新系統」。由於環境是處在不斷的量變與質變狀態,於是系統也就相應地處在不停轉化的過程中;因此,如果要問「這一不斷變化的現象與過程中的系統,究竟『有』或『沒有』什麼本質特性?」對於這個燒腦問題,佛家給出的答案是:這個系統「沒有」本質,並把這種「沒有」叫做「空」;重要的是這個「空」不是一般認知上「靜態」的「空無一物」,用聖嚴法師的話來說,這個「空」是「變動的有,變變不已的有,生生不息的有」;換句話說,這個「空」是「因隨緣轉的有」,所以「緣起則有、緣滅又回到空」。

聖嚴法師把佛學「空」的概念「動態化」後,再將它與世俗眼中的「有」連結,用這種方式建立「空有」關係,我認為這是把「性空」概念講得最直白與清楚的一個說法。這時的「有」對應我們一般所感知「因隨緣轉」千變萬化的動態無常現象,但要問這些因緣和合成果的「有形」現象的最底層「系統」本質是什麼?「名可名非常名」,就連佛家也無以名之,因此就逕稱它為「空」,但它是可轉化出萬「有」的動態的「空」。這一在靜態中違反邏輯排中律,成為認知與理解上文字障的「空有不二」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說法,卻因為將「空」內涵的動態化,賦予它新的定義,而使它可與對立的「有」,很巧妙且不再矛盾的連結在一起。所以有人就用「有」來反映「空、有」概念所具有的表裡關係,不過其中的「妙有」指的其實只是「一時的假有」。

佛家直觀洞察到:本質為「空」的系統,具有隨著變變不已的環境,和合幻化出生生不息的「有」的特性,因而發現「因爲性空才能緣起、因爲緣起才知本性是空」的道理;並因此認識「萬事萬物都是本質為空的系統,隨環境改變而不斷變化形成的現象」的事實;從而提醒人們:把這些過眼即逝、瞬息轉化,不斷翻頁的「現象」,當作事物的「本質」抓住不放,其實只是庸人自擾而已。《金剛經》就用「一切有為法(一切有形事物),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提醒我們:要看清有形現象只是虛幻的「假有」,這樣才能不受它的羈絆,才能從煩惱憂慮中解脫出來;才能了無罣礙,從容地活在當下、活出未來。

人生是一種實踐。了解「性空」的道理是「放下」的基礎,唯有懂得「放下」才能離苦得樂。不過,即使是曾深入了解過「性空觀」的人,面對涉及本身利害的實際事物時,仍然不免時悟時迷,出現「迷時為眾生、悟時成菩薩」的現象;不過只要最終能夠及時回到悟境,就應該都無傷大雅。


本文作者:毛治國
官方網站:https://www.ckmao.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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