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機成勢：探索《孫子》兵道密碼

《孫子》是一部應用性廣（不限軍事領域）、內容歷久彌新的聖經級兵書。對這部不朽名著，讀者們都是就著文本，參考各家註解，逐字逐句來理解它；然後再從中挑選些碎片化的「金句」作為座右銘，來應用它。不過，在「大道至簡」執念下，中年之後，我對《孫子》就一直企圖根據「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le）」精神，去探索它文本背後的思想本質，也就是去發掘：孫子心中對於戰爭的最底層心理意象（metaphor）究竟是什麼，以至於他可據以「由識轉智」演繹出如此博大精深的一套兵道理論。

兵形象水

我的探索是個從漸修到頓悟的過程。由於用形象化的比喻來闡釋抽象概念是《孫子》行文的特色；因此，「虛實」篇中「兵形象水」的譬喻就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孫子從水的「避高趨下」特性中領悟出「避實擊虛」的兵道。另外在「勢」篇中，孫子又用「以碬投卵」的比喻，為「避實擊虛」中的「虛實」概念下了定義。接著在同一篇中，孫子再提出「善戰者求之於勢」的說法；至於「勢」的意義，孫子在「虛實」篇中又連續用了兩個非常圖像化的類比來解讀：「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以及「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這兩個根據形象思維所做的比喻，頓時激活了我的直覺飛躍：這不就是牛頓物理學的動能與位能概念嗎？孫子居然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為它們做出了最生動的視覺化描述！

這個早在2005年出現的頓悟（曾在當時報紙的專欄發表），使我很快就推導出「形機成勢」的公式：這個公式不只把《孫子》最抽象的「形、勢、虛實」三個概念連結在一起，因而明確化了三者的意義與關係；甚至還以這一公式為基礎，進一步演繹出稱為「孫子五律」的一套法則。

為了確認這套獨門解讀不是關起門來的「自嗨」，在2022年我就把這一探索成果寫成論文，通過正式審查程序在專業期刊上發表，完成了它的學術認證（下載網址：https://reurl.cc/mLxm7M）。經由這一認證，也等於為自己半個世紀的業餘《孫子》研究做出總結。以下就簡單說明「形機成勢」這一概念的推導過程。

勢＝能量

中文的「勢」字原本就有「居高臨下、引而不發」的「潛在能量」意涵。根據《孫子》激水與轉圓石的兩個比喻，我們就可直接把兵法用語的「勢」與物理學的能量概念劃上等號。物理學的動能與位能公式分別是「m・(½v2)」與「m・(g h)」；其中的m是物質，而括號中的乘數(multiplier)，在動能是與時間有關的速度，在位能則是與空間有關的位移；又因物質m「有形」，而上述與時間、空間等有關的乘數均為「無形」，所以物理學的能量就是：一個看得見的「有形（tangible）」因子，再乘上一個看不見的「無形（intangible）」乘數所得到的乘積；把它公式化就可抽象表達為：

接下的問題是如何將公式1與兵法概念建立連結。

形體勢用

《孫子》「虛實」篇中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說法「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句中出現了兩個「形」字，但前面的形為「可知」（亦即人人都看得見）；而後面的形卻為「不可知」（是看熱鬧的人看不出來的門道）。為了破解「一個形可知、另一個形卻不可知」的認知困境，我在明朝兵法學者鄧偶樵的《兵鏡》中找到「形可知、用不可知」的說法，讓我們頓悟上述兩個「形」字指稱的其實是「一體、一用」兩件事：前者是代表「體」的「有形實力」；後者則代表「用」，是有形實力經過某種方式轉化後所產生的「無形作用力」。藉助這個「體用二元論」下的「形用二分」概念，我們就可把「虛實」篇的那句話解讀為：人們看得到我賴以打勝仗的有形實力，但卻看不到我應用有形實力所轉化形成、真正用來獲勝的無形作用力。

於是，為了避免語意上的混淆，根據上述論證，我就把「虛實」篇那句話的第二個「形」字大膽地修正為「勢」字，使整個句子變成「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勢』」。修正後的新句子，對照公式1的形式，就可解讀出：「勢是以有形實力的形為基礎，經過無形乘數轉化後所產生對戰局勝負具有決定性影響的能量」的意義；於是整句話就清楚表達出：戰場勝負的真正決定性力量是經轉化後不可見的「勢」（動態的無形能量），而不是轉化前人人可見的「形」（靜態的有形實力）。用公式表達就成為：

因此，當兵法的勢與物理能量視為等價時，公式1與公式2就可劃上等號，而兩公式中的一對有形、無形因子也可予以有意義地一一對應。接下來的待解問題就是：為公式2的「轉化乘數」找到它的兵法定義。

機＝轉形為勢的乘數

宋代所編《武經七書》中的《六韜》有「用之在於機、顯之在於勢」的說法，它將「勢」的概念與謀略學常用的「機」字連結，組構出了「用機成勢」的意涵。於是，從這裡又帶出了自己再次柳暗花明的頓悟：善戰者必然都是「以『形』為底，然後再用『機』成『勢』而制勝的」，於是「機」字訣就自然地代入成為了公式2中的轉化乘數！「機」的引進，使「形、勢」兩概念的意涵變得明確，亦即：有形的實力，經由「機」字訣的乘數放大效應，就可轉化成用以克敵制勝的勢；而從體用二元論的觀點看：形是體、勢是用，而機所起的是「轉體成用」的作用；這也就是「形機成勢」的意義，用公式表達就成為：

不過，「機」字訣雖是一般談謀略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但在《孫子》中卻找不到與形、勢兩概念「等量齊觀」與「機」字有關的論述。因此，為了避免公式3中的「機」字訣成為強行塞入孫子之口的外來觀念的疑慮，前述的學術論文就用了很大的篇幅，逐篇檢視十三篇文本，爬梳出隱藏其中的「機蹤」，解讀它們意在言外的「機鋒」，來證明「機」字訣雖不是孫子的慣用語彙，但性質上確實是《孫子》文本隱藏思想的揭露。

虛實是勢的相對大小

本文一開始提到，孫子從水避高趨下的特性，悟出「避實擊虛」的兵道，從而發展出「虛實」的概念；然後聚焦「勢」與能量的關係，從而導出「形機成勢」的概念。接下來需要建立的是「虛實」與「形機成勢」的關係，更精準地講就是要辨明「虛實」與「勢」的關係。直接破題的話：勢是能量，虛實是賽局雙方能量（勢）相對強弱的比較。

更科學的分析是：因為勢＝能量，而封閉系統內的能量具有守恆的特性，所以在封閉的「雙人零和賽局」中，根據能量守恆定律，公式3可被進一步展開：

勝負在虛實、不在強弱

公式4有趣的地方是：當戰局進入攤牌階段，因為雙方的「形」都已固定而無法再改變，這時「機」緣因子就成了唯一具有操作空間的變數；所以在這個節骨眼，只要能夠設法「立己之機、破人之機」，使公式中的「機己」成為放大因子，那麼在能量守恆條件下，「機彼」就會因連動而反轉成折扣因子，於是在一增一減的翹翹板效應下，虛實態勢就可能發生翻轉，致使有形實力的弱方最後反可取得「以弱勝強」的結局，用公式表達就成為：

公式5是《孫子》「虛實」篇所稱「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謂之神」的具體實踐；它更是有史以來所有「以弱勝強、以寡取眾、以小凌大」等不對稱戰例的共通秘訣。這一秘訣是：勝負決定於雙方勢的虛實，而非有形實力的強弱 — 也就是所謂「勝負在虛實、不在強弱」的道理。

破人機、立己機：翻轉虛實

公式5告訴我們：在賽局攤牌的當下，有形實力的弱方，只要臨場能夠善用「破人機、立己機」的機字訣，仍可能翻轉虛實，獲得以弱勝強而戰果。因此，強弱只是靜態實力的衡量，而虛實反映出決勝點上雙方動態能量的相對落差。

舉例：孫臏「下駟對上駟」的經典案例，就是洞察了「勝負決定於出場排序，而非賽局過程臨場表現」的玄機，所以就用下駟先發，消耗掉齊王的上駟；然後再憑著田忌後發的上駟與中駟，足以碾壓齊王所剩中駟與下駟的實力，完封了齊王進一步獲勝的機會；於是在孫臏的破機、立機佈局下，田忌就以三戰兩勝的戰果，翻轉了屢戰屢敗的命運。

以正養形、以奇用機

在下駟對上駟的案例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案例的成立有個必要前提，就是田忌的上駟必須強於齊王的中駟、中駟必須強於齊王的下駟；如果沒有這一前提，孫臏再厲害也創造不出三戰兩勝的戰果。

這個前提的存在提醒我們：對於「形機成勢」公式，我們雖大篇幅強調「機」字訣的重要，但如果代表具體實力的「形」沒有一定的水準，再強的「機」也放大不出足以翻轉「虛實」的「勢」！這一重要認知，反映出：在一個賽局中能夠克敵制勝的一方，除了臨場善於「出奇用機」創造出相對的優「勢」之外，必然在平時也會作足「以正養形」的功夫，事先培養好充分的有形絕對實力；這也就是「形」篇中「善用兵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意思。為了強調「平時養形、臨場用機」這一平衡關照的重要性，「形機成勢」公式可再將它加上下標：

《老子》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公式6反映出：平時養形要用「守常以正」的正道，不可自欺欺人，必須經得起考驗（因為海水退潮了，就會知道誰沒穿褲子）；而臨場用機就要「應變以奇」，用奇招致勝。

結語

本文所破解的孫子兵道密碼可歸納為16個字：「形體勢用、形機成勢、勢定虛實、以勢取勝」。本文中提到的「孫子五律」可從前附的學術論文下載網址查閱原文，也可參與「新商業學校」的線上課程來學習。至於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活用孫子兵道，我們會另再進一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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