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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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徹頭徹尾編造的故事……他們以為有恃無恐,不怕胡說八道。然而也因為如此,內容既空泛,又不着邊際,若記憶不是很牢靠,太容易把它忘了。」(蒙田《論撒謊》)

※ ※ ※

(一)

忽然停下,站起身,走到窗邊,原來是細雨初落。

幾隻飛蛾,圍着燭火旋轉,卻因那玻璃罩,碰的撲撲作響。

適才彈過的琴,如今沉默。剛剛看過的信箋,散亂擺在案頭。一陣風,一陣雨,身上便多了雨點的濕意。

本來是打算立即回信的,可站在窗邊,感受着雨,忽然便沒了提筆的興致,即使勉強去寫,大概也不過匆匆幾行。明明格外盼望着,卻只能寫得草草,心中是掛念的,但大概所有人都只會以為如此寫的信,是一種冷淡吧。

(二)

普庵咒,是誰譜的曲呢?

據說,是在明代琴譜《三教同聲》中,第一次將這首曲子記録下來,而它原始的音調節奏,是為了表達禪院里的吟誦。

我所聽是吳景略先生的一個版本,不急不躁,若隱若現。

此前也找來不同人彈的不同版本,除了沒當面聽人彈過,似乎也有了不少耳福。可彈得入耳的,卻不耐聽,耐聽的,又必須耐下性子。

剛開始想聽古琴,還是有一種附庸風雅的心思,所謂琴棋書畫,文人雅士,一把古琴總比一架鋼琴,更適合于某種古意。

某位富翁購得大批青銅器,開心地下帖請客,要開個「古鼎會」。過了三天,客人都如期赴約,各自寒暄過後,便一起到內院書房觀看。果然是好青銅器,一個個錚明瓦亮,高的半人來長,矮的可以拿在手中,擺得滿滿當當。

富翁開心,連聲說:請,請,請。

客人們卻面面相覷,實在不好說什麽,最後終於有人忍不住,拿起一個小銅盤,問道:這是……怎麽這樣乾淨?

富翁笑道:確實花了大功夫,這三天僱了許多人,才收拾得乾淨。

原來這青銅器,如今一個個都磨洗得露出本色。看起來哪裏像是出土的寶貝,有一個算一個,簇簇新,比剛澆鑄出來的也不少讓。

後來人們只得掩口而出,倒免去真假辨別的麻煩了。

(三)

我是同情于富翁的。

但我的同情,若也在當場,卻只會被視為嘲笑之一種而已。

人情喜新厭舊,對於古董,卻是越古越好。所謂包漿,所謂銅銹,土埋水沁,越是陳舊,便越是有韻有光。

但沒有新器,又哪來舊器呢?

古時有個皇帝,不喜愛新衣服,必要舊衣服、舊鞋,才穿得舒坦。史書上寫得勤儉節約,可皇帝本人哪裏是個這樣的人,宮中有造辦處的檔案,幾乎是一個小幾百人的機構,就專門圍着皇帝轉,時時收到命令,就需要不惜工本地燒製瓷器、雕刻印章、勾畫花樣,打造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小器件,這裏面花費的金錢,哪一樣不比穿新衣服能花費得多呢?

大凡後世傳說的事情,往往如此。

真小人比僞君子討人喜歡,個中原因大概也在於此。相比於滿嘴謊言,連自己都忘了說過什麽的人來說,壞人畢竟還佔了一個「真」字。說壞你,就懷你,千刀萬剮,也是殺過就了,並無意難平的事。可僞君子卻不是如此,即使刑罰相抵,你也很難暢快面對這無盡的空虛。譬如殺了一頭豬,會有肉骨皮血,但殺了一個氣球,又剩下什麽呢?一張吹破了的皮嗎?

(四)

此時此地,吳景略先生的唱片還在徐徐旋轉,雨絲不斷,既不停,也不斷,有如此時,該睡而不眠,該醒卻乏不能起。

本來寫不出什麽,但這個不寫的心境,卻未必沒有可寫之處。

空蕩蕩的房間,便是這山間唯一的燈火,那幾隻蛾子,累得已然趴在燈罩旁,有力氣的,卻仍然碰碰地不肯停下。

我倒沒有覺得,這小小的生靈,有什麽激發的意義。

正如那篇童話中所說的蜘蛛,將軍可以因為斷了又結,斷了又結的堅韌得到啓發,終於屢敗屢起,創下好大一場功名。但看了蜘蛛的,又怎會是一人,能打勝仗的,卻寥寥無幾。寓言總是寓言,故事也只是故事,人生不會總在假設中存在,而你我也只是這千萬人中的一個。

(五)

伊壁鳩魯說,富裕的本質不是減輕煩惱,而是變換煩惱而已。

說這句話和轉引這句話的人,不是不知道貧困的窘迫,正如訴說清靜的人,往往剛從火宅里走出,他們如此說,只是有着切身體會而已。

富翁擦亮了舊時的銅器,確實因為他不懂得古董之意義,可從這些青銅器本身製造時的目的來說,卻很難說清楚,到底誰更理解一些。

正如窗外雨,燈前書信,看過的人,便有看過人的領會;但若是我不說,你又能明白幾分呢?仿彿看一張古畫,山間讀書,雪後跋涉,我非畫中人,卻可以明白畫畫人的心思,體會到這畫中人物的曲折艱辛。人難以共通,卻又貴于相通。

(六)

人生七十古來稀,先除幼年後除老。
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閑愁與煩惱。
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
世上錢多用不盡,朝裏官多做不了。
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白頭早。
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
諸君細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裏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唐寅《一世歌》)

(七)

弦子雖止,空中猶有微音。

雨如訴,今日我之所見,便是他年君之白雲。

一封信寫到最後,便只剩下客套言語,所謂珍重再三,不可忘記。

但這幾個字,似乎又是富翁的銅器,遠勝過皇帝的舊衣舊鞋。

不禁寫滿另一張紙,卻不肯寄出。

昔人高歌身已去,此地此夜空萬字。東山彈琴西山聽,人生流水不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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