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下的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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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讀書總是被敘述得很苦,而這種苦,放大了讀書本不該有的那一面。

(一)

經歷了戰爭,就會對戰爭有了更加真實的感受,起碼不會只將戰爭與什麽光榮犧牲相聯繫。

張愛玲後來回憶早年讀書,有過格外親近的感受,雖然只是三言兩語,但就像被偶然瞥見的雲朵。只要有心,便可以在心中採集到最迅速的變化,并使之念念不忘,猶如一種味道。我們可以忘記它的名字、顔色、材料……卻總是可以在一瞬間,從眼耳鼻舌身意的各種感覺集合中,喚醒自己的記憶。

對於張愛玲來說,《紅樓夢》是非常難忘的一本書,但在她的讀書生活中,還有兩本書同樣有着獨特的意義。一本是《醒世姻緣傳》,一本是《海上花列傳》。尤其是後者,作為翻譯的宏願,算是念念在茲的,可惜并未譯成。

對於前者,則是年少時便拿了四塊錢,專門買了回來,而且因為弟弟的爭奪,自己便從第三本看起。到了香港戰爭期間,自己被安排了防空員的任務,在駐紮所在地的圖書館,竟然發現了一部《醒世姻緣傳》。她的想法如是:

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我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憶胡適之》)

這并沒有什麽殉道的意味,更不是說讀書之意義,我所見的,竟是一個有着極親近感覺的追書讀者。仿彿一天天追着報紙,在等第二天的小說,只怕遇見「無良」又有才華的作者,看不見一個正經結尾。

戰火下的世界,這裏并沒有多少渲染,在面對那些更直接的殘酷,張愛玲的筆下很節制。而對於這些喜愛的東西,卻從不能放下。

(二)

讀書不是一件苦差事。要如此想,前提卻是要有個人的自由。沒有自由,讀書也好,做事也好,都只能覺得苦,而享受不到本該有的甜。

記得某家刊物,曾經熱衷于刊載某些心靈小故事,當初讀的時候,還覺得挺打動人。比如說,有一篇文章便說,德國戰敗後,一切都在殘破中,生活自然更談不上什麽安定。但就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時候,仍有人不忘記在買麵包的同時,也買上一朵花。

結尾的大段感慨,我早已忘了是怎麽說的了。只是覺得這個例子很動人,便一直沒能忘記。然而越到後來,越覺得這個故事仿彿某個華麗的比喻,雖然過目不忘,卻從那種光彩奪目的絢爛,漸漸蒼白起來。

鷄湯好喝,終究不是一種天天都能喝下去的食物。

人生需要的,往往是清粥一碗,佐餐小菜,適口充腸。鄭板橋曾經專門寫過自己的一種待客之法。

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涂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板橋家書》)

我是很喜歡這樣的文字,因為裏面有人與人之間的溫度,不虛誇,也不冷漠。要看反例,那就是《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入賈府,所遭遇的一切了。劉姥姥自有其精明,可這精明卻是從貧寒困窘中得出的一點甘苦。而那些同樣精明的王熙鳳們,則更有一種讓人汗毛倒竪,無法直視的盤算了。便是賈母的那種慷慨大度,看起來總在平易近人的姿態,固然是她自以為的寬宏體諒,卻終究帶着一種居高臨下,並無半點人與人之間的平等。

(三)

汪曾祺在自己故鄉食物的回憶里,還專門提到也算同鄉的鄭板橋(興化和高郵),并回憶自己兒時所知的炒米和焦屑。他的感覺也是有一種親近。

世間事情往往如此,真正讓人覺得安心的,不是秦瓊落魄受到單雄信的熱情款待,也不是宋江總要散發出去的銀錢。唯有那種「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共情,加上一個人天生的惻隱,纔會給出一份很清楚的溫暖。這份溫暖並不是收費的暖爐,更不是需要千恩萬謝,季布一諾的價值衡量,利益盤算。

在春日里,慢慢感受到太陽升起時的溫度,這種復蘇的生機,無需求告,更不必付錢。只要願意,便可以輕易得到。

有趣的是,汪先生同樣回憶了一場戰爭,那是軍閥混戰時的往事,他的家人與自己同鄉一樣,認為掛着紅十字會旗幟的地方,哪一方的大兵都是不會進來的。於是,這些躲避戰爭的人,便進了設在煉陽觀的紅十字會,還帶着炒米、焦屑。而這種超出常規的「逃難」,不僅沒有任何關於生死的記憶,反而添加了許多浪漫的調劑:

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炒米和焦屑》)

我讀到這裏是感受到那種欣欣然的。

心理學家說,人類是天生的冒險者,每一個人心中,都深深藏着一位辛巴達。

但要安全。

因為戰爭真地會死人。

(四)

讀書的時候,仿彿看一場不知劇情的歌舞劇。

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主題,也有自己的舞蹈、服飾,然後上場、下場,出現在每位觀眾的眼前。有的一去不返,似乎只是這場劇情里無關輕重的角色。有的則反復登場,或悲或喜,在劇中用高亢的聲腔大段袒露心中秘密。每個人都在這場演出中扮演一個角色。最有趣的,不就是當你坐在座位上,正看得入迷,卻被誰喊了一聲,回頭看去:原來那更遙遠的後面,也有座位,也有觀眾,而自己又在扮演什麽呢?

當張愛玲說: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她是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着某種角色,而看到她文字的我,又將如何看待這場時代大劇呢?

好在我沒有什麽格外的動力,要去額外做些什麽。

沒有一個真正讀書人,是在為誰表演讀書。

即使我們都是一部劇的角色,但真正讓我們成為演員的,往往不是那些不請自來的觀眾,而是我們自己患得患失的生命。

這時候,我就想起鄭板橋說的一些話:

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復制為難矣。(《板橋家書》)

(五)

炮彈下的讀書,道觀里觀火,固然浪漫傳奇;可人生總不能一直停留在動蕩之中。

那窮親戚朋友勉力登門,或是貧家之子,寡婦之兒,來來回回,哪一處不是戰爭之外的戰爭,炮火不見的炮火,這時候端出的一碗炒米,或是無意中的言語,便是人生最大的體貼,而其中的溫度,卻不是溫暖了他人,而是安慰了自己那顆活潑的心。

我愿你自由自在,我愿你忘記過去。

我愿你在「至少等我看完了吧」的心情中,確實看完了自己那本書。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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