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

大雪節氣是天地陰氣極重的時候，按照天地人身的變化來說，此時是要注重養生的。

四季輪迴，春秋流變，到了冬天，一切蕭條，大地萬物也都開始了自己的收藏之旅。生命雖然在於運動，可終究動靜變化才是真實的人生，該快時快，該慢時慢，逐漸找到自己的節奏，也就明白了生的秘密。

此刻的山河，看不到太多生機，也就更應該讀一些開闊心胸的文章，不要讓陰鬱之思，長久留在心底。遇到了什麽煩心事，也不要總是翻來覆去地尋思。當年，豐子愷先生遭遇流離之苦，並不露出哀怨，他說：「地當床，天當被，還有一河濱洗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無盡藏也」。這是見到女兒后的一種快活，也是人生經歷過後，能夠更從容的一種態度。天地閉合，賢人隱。可這終歸是隱藏，大地回春的時候，是有的，也是必然會有。既然如此，今日的種種紛紜，管不了，也就盡可不管。這種態度，正是在嚴冬時節的一種最好的養生。

既然談到豐子愷先生，就再多說他的幾段話。

他還說，我近來相信一條真理：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想，對現在就滿足，而心情愉快。

他又說，近來，我對世事，木知木覺，自得其樂。都是養生之道。……此間用不滿足的心來說，是岑寂無聊，用滿足的心來說，是平安無事。我是知足的，故能自得其樂。

距離他如此說，如此想的時間，已然過去五十多年了，而今在這個寒冷的節氣之中，不禁在他的話中，得到了一種安慰。

他是寂寞的，這說的是選擇，但這種寂寞並非對於人世間的漠不關心，更不是親人、愛人一個也無的絶望。他的寂寞，來自於內心的安定，於是便得到了法的保護。

「歲晚命運惡，病肺又病足。日夜臥床榻，食麵又食粥。切勿訴苦悶，寂寞便是福。」

這是瞭解他晚年的人，都清楚的一首詩。所謂肺病，便是後來的直接死因。但對於他本人的身體來說，固然如此，但若是說起他的內心，乃至於真正的生命，我想，這不過是一種順生而逝的心願而已。

他翻譯過夏目簌石的《旅宿》（也就是，《草枕》），裏面有段話：

造成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過是那些東鄰西舍紛紛紜紜的普通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難處，可遷居的地方恐怕沒有了。有之，除非遷居到非人的世界里去。非人的世界，恐怕比人的世界更加難處吧。——《旅宿》

古人常有辟世避人的想法，也有如此做的人，可惜後來竟然變成妝點盛世的擺設，乃至有「不許歸隱」的殺頭政策。這或許正在於，若要真正辟世，也就要真正避人。半遮半掩，欲蓋彌彰的終南隱士，終歸是自力他力，兩相作用，必然要給出一個難以解脫的困境。

拉拉雜雜說了這許多，其實與養生真有什麽關係嗎？仔細想想，卻也未必沒有。正如我們今日所知道的一切養生知識，最開始又如何來的呢？每一樣知識都需要拜師求藝，可最開始的术藝，又是從何而來呢？

古人傳下來的五禽戲、八段錦，有那開始傳授的人，可那個人又從何而得來呢？這便是文字的來歷，所謂上觀天文，下看物理，鳥獸蟲魚，皆有所得。人生而在世間，並不一定比哪一种生靈更值得活下去，我們只是更願意學習而已。

三十年的今日就這樣想：歡樂多的時候憂愁也多，幸福大的時候苦痛也大。倘要避免這情況，身體就不能有；倘要根除這情況，世界就不成立。金錢是重要的，重要的金錢倘使增多起來，夢寐之間也操心吧。戀愛是歡喜的，歡喜的戀愛倘使累積起來，反而要戀慕沒有戀愛的從前吧。……甘美的食物不吃可惜，少吃些不滿足，吃得太多了后來不愉快……——《旅宿》

人生大抵如此，則如何養生，也可以有所結論。

順境的時候，不要得意于自己的得計，正如失意的時候，也無需怨天尤人。貧富窮通，有哪些是來自於人，又有哪些來自於天呢？命運本身，自從人類認識到它，也就時刻在影響着我們，所謂有無之間，往往來不可究，去不可尋。

唯一能讓我們還感到自得的，或許就是那份省察。苦的時候，看到苦，樂的時候，看到樂，而苦樂來去變化，卻又從中得到一個安寧的我。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此心要常適，憂勤惕厲中，困窮抑郁際，也要有這般胸次

這些日子，聽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既為人擔憂難過，也有思慮自身的煩惱——無懼無畏，正在於心地光明坦蕩。

讀《漢書》的時候，看到過朱雲的故事，感慨繫之，當年第一次讀的時候，只是匆匆掠過，以為是史書習慣記載的忠直之事，可今日細讀，卻發現這實際上是一個人，如何找到人生路向，便再不改變的倔強之人。一生與皇帝權貴都不苟合，幾度生死，卻最終活到七十多歲，才安然辭世，當真是值得立傳的大人物。

讀了這樣的傳記，是讓人能得到一種勇氣的。

這就像是在最黑暗的時節，其實無論太陽，還是星辰，都依然高懸在天空。

所以，養生如此，便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