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這個世界是分層的，但痛苦卻相通，愛呢？我不知道，也許相通，也許只是慾望。

我認識一個叫作英二的人，很久的朋友，也可能從來都不是朋友。

有個雨夜，我正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銀白色的燈光彷佛在玻璃上流動，也有紅緑燈的顔色，鮮艶刺眼，閃閃滅滅。在雨中，在夜中，總有一些無法輕易打發的情緒不請自來。

英二敲門進來，樣子很落魄，原本平整干淨的西裝，都淋濕了，皮鞋透了，走一步，就有一聲吧唧。我雖然想問問是怎麽回事，但忙忙活活地找乾淨衣服，又把火爐點着，也就顧不上多問。

當他縮在單人沙發上，彷佛躲在火光的背後，大片的陰影中，還能看清的只有一雙通紅的眼睛。

這時候，雨還沒停。

我拿了一杯酒給他，褐色的酒液，習慣了喝洋酒的英二大概不太習慣，但還是一嚥一嚥地喝光了。我又倒了一杯，也給他倒了一杯，但這次他沒有很快喝下去，只是拿着酒杯，輕輕搖晃着杯子。

我想了想，便坐在火爐邊的地板上，有個蒲團，坐着也不那麽冷。

房間原本就很空，最後幾十本書，也都賣光了。此時房間裏，只剩下他坐着的沙發，還有我靠墻放着的行李，一個簡單的雙肩背包。

“要走了？”

我說：“是。”

“真快啊。”英二說得好像是一種無意義的語氣詞，而不是在評價我的行為，所以我保持沉默，只是喝了一口酒。因為難喝，所以才留了下來的酒，以及因為沒人喜歡，才能留下的沙發，如今卻在這最後一晚租住的房間里，陪我到了最後。

若是從頭想想，來這座城市的十六年，每日忙忙碌碌，到最後，也并沒有留下什麽——或者說，留下的，都是我所不想要的。

英二也不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兩個認識得最早，而見面的時間也是最多，但我不瞭解他，他也不瞭解我。自然，若是有興趣成為朋友，大概早就去瞭解了。我曾經是一個活得很有目的性的人，他大概也是，只是他活得比我更成功，而我則比他更早感到心灰意冷。

窗外的雨還在下，并沒有停，也沒有下得更大。這座城市的雨季開始了，並將延續兩個月，這讓我開心于自己的決定，因為我將去一個沒有漫長雨季的地方。

英二在這麽晚的時候過來，出乎意料，但我也沒有表示驚訝，更不會再問。既然最開始的時候錯過了問的時機，那就算到了有時間的時候，也未必就有想問的心氣。

英二大概有着同樣的想法，於是就保持着同樣的沉默。

酒慢慢喝完了，雖然難喝，但當只有這一種的時候，就會讓人願意在不情願中，慢慢體會其中的味道。這時候，那些因為習慣，忽略掉的感覺，便會突然閃現出來。我喝得越來越慢，因為竟然捨不得喝完了。

英二喝得也慢，但那是因為他不喜歡，但他還是比我早喝完，也開始自己又倒上了一杯。等我再倒的時候，就已經剩不下半杯了。酒瓶倒空了，我卻喝得不過癮。我剩下最後一口酒，等着英二喝完。

“曾珊也走了。”

我想了一下，才記起是誰，嘴裏敷衍地問：“什麽時候？”

“大概是上個月吧。我在一次老鄉聚會上聽說的，回她老家了。”英二還沒喝完他的酒。

“也挺好。”

“不好，”英二似乎在冷笑，“欠了一大筆債，所以才那麽着急跑掉。那次聚會上的老鄉，她都借遍了，最後可能是借了不該借的錢吧。”

“很多人這樣吧。”

“呵。”英二似乎什麽都不想評價。但過了一會兒又開口說：“你不知道後來幾天，我們手機都收到什麽？”

我沒打算冷場，也有些好奇。“什麽？”

“她當初借錢拍的照片，還有視頻。”

是那幾年流行的套路，但這更像報復，而不是討債。

我沒有什麽想說的了，雖然還留有幾分好奇，但看過了那麽多的悲傷故事，我的錢包和我的心，都已空了。

英二大概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也沒有再提這個話題。

等到他要走的時候，也沒說為什麽要來。

“再見吧。”

英二搖頭，很認真地說：“你會回來嗎？我們會再見嗎？跟我說過這句話的人，我從來都沒有再見過他們。”

雨還沒停，但我也沒有傘給他。

在那人人匆忙的門口，他也融入到那些陌生人中，我想，又一個朋友，變成了失蹤的異鄉人。而我也只能停留在他的記憶之中，或許，比曾珊還要早被他們忘記。

收拾好的背包就這麽放着，但第二天啓程的時候，我卻將裏面的東西倒空了，因為這些還沒有舍得丟下的，以為能再見的東西，也該放下了。

但開開門，又回頭看着沙發，還有喝光了酒的酒瓶，以及早已熄滅變冷的灰燼，心中還是生起一絲留戀。

我大概不是一個適合流浪的人，即使流浪，也需要一個流浪的家。告別對於我來說，不是永不再見，而是一種走向相聚的遠行。所以，英二留下了，曾珊狼狽而逃，而我卻和他們都走上了不同的路。誰來定義一個人的悲喜成敗，是留下來生根發芽，還是如蒲公英一般自由自在，瀟瀟灑灑。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