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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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致我們終將遠去的校園】廁所的安琪兒

鏡子裡兩具少女身體,輪廓從校服裡透出來。校服原本白得艷,由於經年累月地洗而變得纖薄如某種昆蟲的膜翅,裡面有安琪兒的素黑乳罩。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張欣怡

女廁玻璃窗窄長,陽光想進來只好變得模糊,像有永恆秋日。時間只是五月。天花板近窗口突突有個金屬鉤,想不出有甚麼用途。

「如果DSE個分考唔入大學,我就係呢個鉤到吊頸,搞臭間學校。」

安琪兒看著金屬鉤如同仰望天上星辰,目光一下子到幾萬光年外,離我好遠。我也跟著望:「從來冇發現呢度有個鉤。」

鏡子裡兩具少女身體,輪廓從校服裡透出來。校服原本白得艷,由於經年累月地洗而變得纖薄如某種昆蟲的膜翅,裡面有安琪兒的素黑乳罩。早晨集會後她被訓導主任留下來,「我見到你入面個件。」女同學們都怕聽見訓導主任那中年男人對自己說,我見到你入面個件,於是都在肉體與校服之間多穿一條襯裙。白襯裙被汗貼上皮膚,肉體就不容易被看見。

但我時常想不穿襯裙,袒露黑色乳罩,像安琪兒。

她穿素黑乳罩在旁邊緩慢地洗手,進廁所就要把速度放慢,一天九節的課堂才會變得快。我們愛在午後的第二或三節課舉手說去廁所,然後穿行走廊,經過教室裡每顆學習的頭。便有遠離時間的快樂。

高中三年,我選修了中國文學和物理,全級只有兩個學生作這樣的組合。他人無不是商科,或歷史配地理,物理搭化學。另一個是安琪兒。我便覺得她是可以親近的人。自此我們經常看見對方,放學又一起去同一個補習班。

學生放學後都在補習社。有時我想,香港的「補習社」是個特有詞彙,它超越地域性質,近乎有著放學回家的意味。其實的確沒什麼不同。補習社裡我看屏幕,回到家我看屏幕。

我和安琪兒報的是Live班,老師在另一間教室裡現場直播,價錢較看見真人的便宜。Live班的教室與補習社其他教室一樣,四面靜默白牆,燈光為每個底下的人投下陰影。我猜自己的臉一定煞白,因為安琪兒的臉也是,但她眼裡始終有刀,直直切向前方懸掛的高清LED電視。她寫,F=ma,施加於物體的外力等於此物體的質量與加速度的乘積。

連寫字的力也像刀,墨水在她的筆記裡鑿刻深深的傷痕。你無法說安琪兒不認真。

滂沱大雨的某天,我生了放棄念頭,勸說要不別去補習。大雨很吵,雨氣使她的表情看起來也濕濕的。她撐開了傘,「一個月俾成千幾蚊,我唔要避一場二百幾蚊嘅雨。」安琪兒的數學真好。

但我總是分數較高。命運會知道誰更想要什麼,便故意將其取走,如此刻薄的戲弄。後來我得了試卷便匆匆收藏。但安琪兒又把試卷要去,抄寫她無法算出的公式,和理解錯誤的選項。抄完她闔起試卷,有分數的那面朝上,輕輕盈盈地遞過來,眼裡只一刻閃爍,我幾乎以為是錯覺。

她的筆記如篆刻,密密切切,力越來越深。我不想再與她考同一個試。

還好與安琪兒一同上廁所的午後依然讓我心安。太陽似乎是暫停了的,光芒定格在操場,或定駐在偶爾騰飛的鴿子羽上,萬物因此得以停歇,沒有加速的理由。連沖廁聲嘩啦嘩啦也沒有推動太陽,打開廁所門,鏡子裡的安琪兒已張開欲言的嘴。

「你知唔知,」

安琪兒有時分享課間聽來的傳言,這些時候她的五官總是很鮮活,像個少女。

「聽講A班個Cherry被人發現喺商場廁所生咗個仔。」

「高高瘦瘦嗰個Cherry?」

嬰孩在垃圾桶被發現時已呼吸全無,只是一坨骨肉。我扭開水龍頭,冰涼的水瞬間沿著指尖跌入下水口,流得很安靜。

「佢當時一定好驚,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生命。」轉換冬季校服的安琪兒沒有黑色乳罩透出來,深灰校服穿在身上有幾分像喪服。

「網上啲人鬧佢冷血,屌,生落黎唔識養先最冷血啊。」

我又望向那隻天花板上的金屬鉤,安琪兒說要用它吊頸,這麼細小的一個鉤子,真的可以擔負死亡的重量嗎?

「係咯,單親家庭養小朋友咁辛苦。」我知道自己說錯話,急急關上水龍頭,「希望Cherry冇事啦。」

慌忙步出廁所,太陽開始重新移動。

中六最後一次家長日,氣候尚冷,風直接往人的臉上搧,讓人以為這是個刺痛的早晨。

班主任、父母與我四人對坐,我未來人生的圓桌會議,不過是些殘破木桌椅,桌面有鉛筆塗鴉痕跡。班主任說我入大學應是沒有問題,父母心滿意足,他們特意請假半日,就是為聽這一句,沒有問題。

離開課室後父母匆匆聯絡公司,我便看見安琪兒,她的父跟在後面,像個賊。每年家長日都會看見她的父獨獨跟在身後,同學間便流傳,噢,她是沒有母的。

她的父趨前,眼神直直朝天上某片雲,「聽老師講啊,你努力就得㗎啦。」安琪兒也直直看雲,我突然發現,眼裡鏽鈍時,她與父有相同眼睛。

「你努力就得㗎啦,知嘛?」她的父一再重複。

安琪兒話考不進大學她就要吊頸,她沒有吊頸,卻死了。沒有留遺書就從公屋單位跌落去。

我不住想,她的死也可以是物理題,設安琪兒體重為48公斤,加速度為地心引力,忽略空氣阻力,試計算讓她下墜的力為多少?想來想去,怎麼計都不對,她怎麼就此死了,如夏天來臨。

夏近終點,殘餘日子被入大學的瑣碎填滿,中學為安琪兒辦一個追悼會。同學們眼紅紅,老師們也眼紅紅,像他們失去了安琪兒。他們不再說她坦露黑色乳罩。他們說她的父哭得好傷心,在屍旁一再重複說自己從來沒有逼迫她啊。

好想問他們如何算F=ma這道題,怎麼生命裡有那麼多不可計算的力。算不出來我只想靜啞,避去女廁,銀色鉤子仍等著我,閃閃爍爍亮著午後的光。我想命運真是刻薄,知道誰更想要甚麼,便把它取走。

我多麼想像安琪兒。

張欣怡
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在台北與香港之間分身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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