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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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撮群众:也许不姓张

一小撮群众,如今查无此号,沦为没品笑话


沈阳

3月1日晚上,夜幕下的沈阳寒风瑟瑟。八点许,正陪着前前任女朋友在补习班自习的老张突然接到来自父亲的电话:“赶紧回来,他们找你!”

面对记者,老张回忆说:“我以为我爸又开始逗我了,但是他非常着急,我妈也开始在群里说什么希望我不要被抓走啊,我爸让我先把朋友圈里的非法东西都删掉,完了我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当老张到达局里,他的父母已经在这里等他。由于是晚上,公安局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大楼门前只有路灯还亮着,漆黑的走廊里没有一个来接待老张的警察,大楼的门紧锁着。老张拍拍门,一名值班警从小窗里问他:“你干嘛?”老张回答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这要从一则新闻和一张图片说起。2018年二月,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日程将近,网络上逐渐传出关于宪法中“国家主席任期修改”的问题,而在接下来的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的首次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同样证实了这一点。

在这之前,老张已经在微博上关注到了相关的讨论,至少在当时,这种讨论还未被禁止。2月27日,老张的公众号“一小撮群众”用当天的推送次数发送了一张图片,并在朋友圈转发。两天后的晚上,老张的父亲就接到了对老张的传讯。

“那是张什么图片?”

“就我照着杜蕾斯海报做的一个,左边写着‘干一辈子’,右边是小熊维尼,角上加一个杜蕾斯的标。他们的创意文案不都这样么?”

待客厅里,老张坐在沙发上,前来对他进行问讯和教育的三名警察则分别坐在椅子上。老张略显疲惫地看着三个警察,不经意地翘起了二郎腿。警察们的问讯内容并不复杂。“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过来吗?”老张如实回答:“知道。”

警察们随即将准备好的问题一一抛出,“这几年国家发展这么好,生活得到了多大改善,你说对不对?”、“国家要是不这么好,你能考上现在的大学?”在采访中,老张说:“这和我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在很多问题上,我必须指出国家的不对。”

公安局待客厅里,警察对张的问话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思想教育”的末尾,警察们拿出了纸和笔,让老张写一封忏悔书。

“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什么,我就写‘我们国家这么好,新闻这么自由的前提下,我被抓起来了,证明我的言论是多么的不当’。”在回忆中,老张向记者大概描述了这封忏悔书的内容。“写了大概有一整片儿纸,完事儿他们还让我印了指纹,签了字。”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要是以后政治避难我就能用上了。”老张一边喝着冰可乐,一边和我们说:“本来网上发这些的不只我一个,但是由于我这个传播效果好,又赶上查得严,这才被找到。”

2018年二月末、三月初,为迎接重大会议召开,辽宁开展严打整治行动,“正好我发了这个,就成了辽宁省的重点案例,成了‘辽宁省头一号’,在辽宁挂上号了。”老张认为这不算是意外,他只是微笑,眼睛瞟向别的地方:“网上不天天有人被请去喝茶、‘品茗’什么的嘛。”

当老张走出警察局,此时已经是3月2日凌晨一点。坐在回家的车上,老张掏出手机处理自己的公众号。他抹掉了之前推送的几篇文章和图片,有一两篇文章他没去动,因为之前就被系统审查出问题删除了。

老张的公众号叫“一小撮群众”,创建于2017年8月18日。公众号的简介是“说点您不爱听的”,截止到2018年11月6日,“一小撮群众”共有粉丝167个。“公众号本来不干这个,也不叫这个,都是后来改的——因为班里就我一个群众,其他人都是团员。”

我们问他为什么没有入团,老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入团?”,对于这个问题,老张说:“入团有什么用?现在入团的人有多少是真想入的?”

相比较中国绝大多数95后,老张的“主流进程”进展缓慢。上小学时,老张加入了少先队,不久后他就发现,老师们讲的“烈士的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在街边的小卖铺只要一块钱。

每次上学,老张总会在校门口遇见检查红领巾的人,只有戴着红领巾,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找麻烦。但老张往往进了学校就会把红领巾摘掉,结果就在下午的二次检查中被抓作典型,外加扣分。“这些有什么用?”

回忆起小时候的经历,老张至今嗤之以鼻:“我就觉得这很愚蠢,而且很烦。”到了初中,他也没有再加入共青团。

上高中后,老张加入了学校的报社,并在高二时担任了报社社长。在编办学校报纸的过程中,老张获得了主动权。带有审稿人与撰稿人的双重身份,他可以避开传统媒体的言论控制机制,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老张的高中有一个组织叫做“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在一次检查中,他的老师正在班里放电影,而此时应当跟随音乐做眼保健操,路过的“自主管理委员会”的检查员因故在记录本上给老张的班级扣了分。

这让老张非常气愤,在课间和同学们议论起这件事,他们的议论随后被学生处的老师听到,班级遭到了二次扣分。老张对此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傻逼。

于是在新的一期校报上,老张的报社刊登出了抨击“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的文章,认为这种检查“毫无必要”,甚至“助长歪风邪气”。“像那种卫生检查,天天看那些八辈子碰不到的地方有没有灰,纯粹是闲的。”

老张两手摊开,苦笑不已:“后来有个正义卫士来找我退报纸,说他被污染了,我说这个委员会就是这样。”

“你对他们怎么看?”

“利用公权力的狗。”

北京

2018年暑假结束,老张乘坐三个小时的高铁从沈阳回到北京。

老张所在的中国传媒大学在网络上素有“海底捞大学”的美誉,学校的官方微信、官方微博则是学校对外宣传的重要窗口。

开学伊始,经过一个假期的施工,校内许多设施都得到了改观,但由于工期较长,及至学生上课,校园内的道路、教学楼前的广场上仍有许多装修遗留物和土堆。而由于新生入住,校内宿舍的管道系统有一定动工,很多宿舍楼都出现了自来水浑浊等问题,学生的朋友圈也常有质问和抗议的声音。

2018年9月7日,中国传媒大学官方微信平台推出《新学期新变化,不愧是我们的“海底捞”!!!》一文,老张在下面留言道:“海底捞的员工给你把火锅汤里的苍蝇捞出来之后跟你说:‘看我们的服务多好啊!’这就是我看完这篇推送的感受。”这条留言并没有被精选公示,作者回复他道:“……无话可说。”

10月31日,中传官方微信平台推出《【重磅】中国传媒大学游泳馆正式启用》一文,文中确定最终对学生的收费标准为15元/人次,而之前游泳馆被曝出对学生收费高达40元/人次,在网络上也频惹争议。

老张在这篇推送下留言道:“像这种别的大学游泳十多块钱,中国传媒大学定价四十,然后大家抗议之后学校悄悄把价格改低(还找了个校媒背锅)的行为,不是海底捞,是低段位的亡羊补牢。”这条留言没有得到精选,也没有得到作者回复。

谈起自己跟学校的“杠”,老张说:“我们学校总是自称海底捞,骗一骗外人还差不多,面对学生,学校应该有所担当,并且应当言论自由,人们说的问题总不能是无中生有吧,不然我们图啥啊?”

微博上,老张在学校官博下面频频留言,内容包括校内宿舍环境、梆子井公寓强行四人间改为六人间而收费不变、教授性侵学生等问题。

官方微博一度@老张的微博账号,并配文称他是“白眼狼”,而在2017-2018年下半学年的校党委宣传部优秀记者表彰会上,宣传部部长还在发言中提到了“白眼狼”其人,表示要抵制这种行为。

老张的舍友老曹说:“这个人还算是个汉子,至少他敢做敢当,不像很多人只敢说说,不敢真的站出来。”

而同宿舍的老王对老张则另有看法:“他有时候说的确实对,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太刻意地去‘反对’了,显得不太合适。”

老张倒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是摇了摇头。

“如果学校都按你的要求改好了,那你还会继续这样么?”

“会吧,我承认学校的很多好的地方,但是它肯定存在问题,只要有问题我就会指出来,这样学校才能变得更好,毕竟我们呆在这,总有一天这些事儿会轮到你头上,你现在不去指出他们,等轮到你就晚了。”老张略作停顿,“国家也是这样。”

“你这些事要是以后真的影响到你的人生,你会怎么选择?”

“那我肯定是——”他脱口而出,随即狡黠地笑了:“当然是生命重要啊,他爱怎么着怎么着,那我就管不着了。”

早在刚入学不久,老张的班主任就曾找他谈话。“他先是跟我说他看了我的这些推文啥的,说你这些有的不太好,要时刻关注国家的大政方针啊,紧接着又拉我参加他的什么科研项目。”

说到这老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时我想我才大一他拉我搞什么科研,后来我也就没再理他,可能是觉得我写的那些有点儿意思。”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

上海

新冠疫情袭来, 老张居家半年多。2020年下半年,他在上海t1级别的某互联网音频公司谋得了一份实习岗位。他被分到了音频内容团队,除了他团队里还有另外九个人,有和他一样传媒院校本科生,也有一流大学的马哲硕士。

值得一提的是,团队的头目曾经是香港自由派媒体记者,如今也是选择在这个内地互联网公司供职。

实习刚开始,他们团队就遇上了麻烦。一个原本命名为“解忧日历”的文创周边产品在当局审核阶段触了礁,“解忧”二字被认为不够正面,必须换掉。而在提交审核之前实际上产品的整体开发已大致完成,本以为能轻松过审,却中途受阻,只好进行大面积调整。

调整事小,最终产品的效果就不尽如人意,最终“解忧”二字变成了一系列美好字词,洋溢美好、满满的正能量。

老张在上海的故事刚刚开始,实际上在一个小众化、分众化的音频类内容团队,他很难再遇到像以前一样的束缚,但屋子里又总会有大象沉在心头。

实习以来唯一让他感到很有新意的莫过于团队里的马哲硕士,在一个又红又专的系列人物选题中点名要做胡耀邦。老张讪笑着向我们描述了这个情景,一边摇摇头:

“这合理吗?”

内地国庆,老张特地坐飞机飞回北京参加草莓音乐节。偷偷混进疫情防控体系下的宿舍大门,回到栖居三年的小屋,他放在衣柜上的小熊维尼布娃娃落满尘土。“上次把他拿出去还是去天安门”,他收拾出自己的旧衣服,前女友送的南方公园联名款套头衫。

时隔一年的聚餐,在中传附近的新疆菜餐馆,老张免不了他的穆斯林ptsd,回想起他父亲给他的叮嘱,他下意识环顾了下四周:“真有几个可能是,还是不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直到从前台结完账,老张嗷地一嗓子冲出饭馆大门,喊着可能引来宗教矛盾的奇异口号。

回想起第一次采访老张,曾经的结尾也很像是这样。“走出餐吧,中传边上的街道有明有暗。时间不早,空气里只剩下雾霾和东北人的笑,这样的夜,只属于那一小撮人,而在天亮之前,他们也只能是那一小撮人。”

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公众号告别了一小撮群众的名称,换成了没品笑话。周周转转,老张的第二任女朋友——如果两周以内的网恋不能算作正式恋爱的话——也离他而去,选择和老外拍拖。

我们拿他开没品的笑话,关于东西方男性的某些对比,他也如是对比,并自诩为太监——或许只有他真正能体会太监的感觉——在他的公众号从文字系转向视觉系,再转向谜语系的这些年。

“他妈了个逼……”

或许他还有性生活,用一种我们无法知道的方式延续。

或许他也还是一小撮群众,也并没有变成谜语系的太监。

或许他也不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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