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徙逍

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再快一點

年輕人發動機車引擎,轟轟轟,一長聲的呼嘯,機車絕塵衝了出去。

星期四的早晨,天氣涼爽,昨夜的一場雨水在馬路上還沒全乾,灰濛濛的天空透著十月晚秋的迷亂。巷子口那家機車店的老闆起得早,七點半左右就開了店門。小陳七點二十就蹲在門外等,抽菸嚼檳榔。他穿一件寛寛的黑襯衫,工裝褲,戴變色眼鏡片,長得矮胖結實,短短的脖子顯得背有點佝,皮膚黑中帶黃。他那樣子看起來有點流氓氣,可卻是個愛搞笑、有點瘋顛的人。有時他對周遭擺出冷漠的神態,像個耍狠的地痞,冷不防又會開懷大笑起來。

老闆一家吃早點的時候,小陳把店內的機車牽出來陳列在大門兩邊,接著掃掃地,排排慣用的工具。他做得很輕快,沒有去想工作的事,好像玩耍似的,不太正經。然後,老闆十一歲的兒子抱著書包、一臉怨恨地走出來;小陳負責接送他上下學,這是老闆娘額外派給他的差事。學校來回不到十分鐘車程。小陳抬頭看了看天,把書包接過來放在機車腳踏板上,油門催得工工響。他裂開檳榔漬染紅的血盆大嘴,盯著老闆兒子的臭臉笑,看起來像奸惡的綁匪。

小陳知道老闆兒子不喜歡他,因為學校門口那麼多同學,小陳引來的側目已經讓人很丟臉了,偏偏小陳最愛捉弄人,常提高嗓門鬧他,霸著他的書包不給,跟他說一些驚人的玩話,然後兀自在眾家長面前嘿嘿怪笑。他恨死小陳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午飯前,細雨如毛網似地飄下來。老闆五歲的小兒子拖著鼻涕清跟在小陳屁股後頭瞎忙,小陳也不太理會他,哼著歌,扭扭屁股,偶爾跟呆張著嘴的孩子擠擠眼睛。這時,一名騎跑車級重型機車的年輕人停在店門口,聲音大得嚇人。他關掉引擎,把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屁股移下車來。

「老闆!」

「老──闆──」小陳對著裡頭喊。像這種客人他直覺處理不來。

老闆慢條斯理走出來,「什麼事?」

年輕人要求改裝機車。「我要它跑快一點。」

「要多快?」老闆咬著根牙籤,這摸摸那碰碰的打量車子。小陳和孩子都在一邊看。

「愈快愈好。」

老闆點點頭。小陳點點頭。老闆五歲的小兒子也依樣畫葫蘆地點點頭。

「什麼時候用得好?」年輕人抖著腳問。小陳遞給他一支菸,還幫他點上火。

老闆摸著下巴頦,半閉著眼睛說:「明天來拿。」

「需要借車給你回家嗎?」小陳問。

「不需要,我朋友會來載我。」年輕人取出手機打電話,不到三分鐘,他朋友的機車從遠處轟隆隆來了,像閃電打在店門口。年輕人用力抽吸兩口菸,把菸蒂丟在油污的地上,長腳一跨上機車後座,轟一聲兩人就變小了。

小陳把菸蒂的火星踩熄,回頭工作。

老闆繞著那車走一遍,雙手插在腰眼上,搖搖頭。他五歲的小兒子跟他一個樣。老闆盯著吸鼻涕清的兒子一會兒,摸摸他的頭,趕他進去吃飯。看著兒子的小背影,他伸了伸腰,望著飄雨的天空說:「小陳,吃飯了!」

飯後,小陳幫著老闆改裝那輛機車。

下午,小陳去學校把老闆的大兒子載回家;孩子一下車,看到改裝一半的重型機車,站住腳說了聲「酷」,目不轉睛盯著它瞧。老闆叼著菸,淒瞇著眼睛拆裝零件。半晌,他瞪了一眼礙手礙腳的大兒子,沉聲說:「走開,去寫功課!」

「要改到多快?」小陳問。

「他不是說愈快愈好。」

「最快可以多快?」

老闆噴了口煙,把菸頭捺熄在鞋底,剩下的半根夾在耳後。他站起來,接過小陳遞過來的檳榔,把「血」吐進排水溝。「最快?」老闆哼哼低笑,「最快可以去見他祖宗十八代!」小陳抱著肚子瘋笑,差點滾到地上去。

第二天稍早,年輕人和他的朋友磅磅磅的來了。小陳把車牽出來,請他試騎看看夠不夠快。年輕人發動機車引擎,轟轟轟,一長聲的呼嘯,機車絕塵衝了出去。幾秒鐘後,他像個兇神惡煞從天而降,冷冷看著地上說:「不夠快,再快一點。」

老闆不慌不忙走出來,靜靜望著年輕人。「好吧,你明天再來。」

年輕人走了以後,小陳問:「老闆,真要做?」

老闆瞪著他,聳了聳眉。「這家不做別家做。」

「那怎麼不讓他去別家做?」

「你怎麼知道別家會怎麼做?」

老闆以極家常的心思開始動手,小陳一邊幫忙遞工具,看著。

「你看我像不像外科醫生?」

小陳點點頭,檳榔嘴一裂,笑得血燦,「黑手黨外科,一律不用麻醉藥!」


週六,年輕人再來的時候,老闆的大兒子小兒子都站在一邊看。年輕人咬著菸,跨上機車,轟轟轟,咻,如離弦般射出去,一轉眼飆成一小點,一轉眼又飆回到眼前,快狠準都顧到了。孩子們張著嘴,看得眼睛都呆了。

「不夠快,不夠快,再快一點。」年輕人有點不耐煩地高舉手、把頭偏一邊吐著煙說。

「年輕人,已經夠快了,再快就危險了。」

「嘿啊!少年吔,再快連風火輪都追不上你了。」小陳打哈哈笑說。

「幹,你到底做不做,不做我找別家做。」年輕人染過的阿飛頭給高速風吹過,還蓬蓬地往後翹著,他的開領花襯衫露出一塊瘦削的蒼白肌肉,恐嚇的聲音像帶著冷感的痛苦,並扭動著手腕,「幹!我出錢你做事,怕什麼!」

他的那個朋友橫臉抱肘站在一邊,嚼著小陳給他的檳榔,觀望著。

小陳望著老闆,老闆望著兩個孩子,孩子倆望著年輕人,年輕人望著機車,年輕人的朋友望著他們。沒有驚恐的氛圍,倒是顯得滑稽。小陳憋著一肚子笑,默想:「快!要多快?趕著投胎!」

「為什麼?」

「蛤?」年輕人被老闆搞矇了。

「為什麼要那麼快?」老闆真帶種!小陳縮縮脖子,替他出冷汗。

年輕人愣了一愣,哈了一聲說:「因為爽!」

「如果不能再快了呢?」

「不可能!」他指著他朋友的車,「我一定要比他快,不然小心我斃了你!」說著他忽然看著他朋友嘎嘎大笑起來。兩人狂得像瘋子。他又跟小陳要香菸要檳榔,稱兄道弟的摟著拍著小陳的肩膀。小陳心想:「快你媽!不知死活的東西,沒撞死也殘廢──」眼珠子轉去老闆臉上,嬉皮笑臉的焦慮起來。

「好吧,明天來拿。」老闆轉身把孩子趕進裡面,留小陳在外面敷衍他們。


過兩天,改裝好的機車擺得像展覽,彷彿被年輕人遺忘了一般。

第三天,小陳載老闆的大兒子去上學回來,剛著手要做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走進來。

「請問,前兩天是不是有個年輕人要你們幫他改裝機車?」

「嘿啊!」小陳站起來,看著他,被一種奇怪的情緒氛圍凍住了思想。

老闆坐在暗地裡看出來,和小陳對了一眼。

「我是來把車子牽回去的。」老先生安靜而自制地望著小陳。

「您是?」

「我是他爸。」老先生溫和卻沒有笑意地說,「多少錢我算給你。」

「可是,他一定要我們把車子改裝好交給他,要是給你牽回去了,他來找我們要車怎麼辦?」小陳不好明說,是怕他兒子來店裡找碴。

「不會的,」老闆走出來時聽見老先生緩慢的聲調說,「他用不到那輛機車了。前天晚上,他跟朋友出去飆車,撞死了。」

老闆和小陳都看著那輛車,出自內心的同情老先生,卻驚訝於老先生喪子後的冷靜。

「既然這樣,改裝車子的錢,就算了吧。」老闆說。

老先生像沒聽見似的,用平靜的語調說:「這孩子從小愛車。我跟他說,飆車可以,找車子少的大馬路去飆。還有,機車別弄的那麼大聲,除了我和你媽,沒有人想知道你在哪裡。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但是後來,他就常常在夜裡飆車,飆整夜,早上回來一覺睡到傍晚,起來又出去了。我們養這個兒子,不知道挨了多少精疲力盡的日子。現在他走了,我把這輛車燒去陰曹地府給他飆,想多快都隨他去,反正我看不到,也聽不見了。」

小陳聽了沒話,心裡想說:「這輛車難燒,就燒得過去也要缺很多零件。」

「要不要我開車幫你把機車送回去?」老闆看著老先生說。

「謝謝你,」老先生答說。「我騎回去就可以了。」

車子發動的時候,老先生聽著磅磅磅的噪音,表情好像在回憶。然後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錢塞到老闆手裡,就慢慢騎到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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