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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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柳仲承

最惡毒的言行有時候便是來自於這種無知的單純,而我卻單純的以為,這只是學期末的一支惱人的插曲,即將淹沒在假期的歡樂氛圍。

初見柳仲承是在一個仲秋下午的穿衣鏡前,當時他十三歲,是個唇紅齒白的可愛男孩。他是我的新學生,第一天來報到。我任教的中學在偏鄉,一個班級常常不到十人,超過十人的班級通常是兩到三個年級合班上課。我的教室剛好在學校玄關的旁邊,那面大穿衣鏡就擺在出教室門口的左側斜對面靠牆的地方,經過玄關的學生都能看到它裡面的自己。

柳仲承第一天上學就遲到了一個上午,他是轉學生,不是在地小學直升上來的,所以我們是初次見面。上午點名時我就發現少了一個學生,打電話又聯繫不上家長,只好先上課。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後,我因為漏帶一本教材要回辦公室拿,一出教室門,就在鏡中和柳仲承對上眼。他背對著我,同時面向我。直覺告訴我,他就是那名缺席的學生柳仲承。我大步走向笑嘻嘻轉過身來的柳仲承,他有點害羞,卻又彷彿與我認識很久似地說:「老師好,我來了。」

個子小小、臉蛋紅撲撲的他看起來像小四小五生,一臉的天真爛漫。

「柳仲承?」

他開心的點點頭,好像我認出他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而且沒有因為遲到一個上午而緊張。

「你一個上午都去哪裡了?」我彎下腰與他平視,完全沒有脾氣的口吻。

他聳了聳肩,笑說:「認識新環境。」

「喔?」我挑起一邊眉毛,假裝驚訝,「為什麼?」

「因為天氣好啊,這麼好的天氣,不到處走一走多浪費,老師你說是不是?」

「嗯,」我點點頭,面露沉思地問道:「那麼你都去了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地方,反正我的腳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雖然差點迷路,但是我最後還是趕來了。」

我點點頭,直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中飯吃了嗎?」

他搖搖頭。

「跟我來——」

我帶他回辦公室,給他一包餅乾、一顆蘋果;在偏鄉教書有個好處,時常有家長送吃的。我讓他坐在我的位置上吃,拿了教材,回頭對他說:「這裡有垃圾桶,吃完自己回教室,你知道教室在哪裡吧?」

他大口咬著蘋果,點頭「嗯」了一聲。


過了一個學期,柳仲承還是娃娃臉,個子也不見長,活潑好動如孩童般的性格倒是有些微奇妙的轉變——別人也許看不出來,我卻不知怎麼的注意到了——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一般在這個時候都還保有孩童時期的純真,也總在一個不留意,就發現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小大人。這種像潛移默化般的微妙轉變我見多了,然而柳仲承與別的孩子不同,他彷彿多了點什麼詭妙之處,讓我有點不放心。

也許是因為柳仲承與我特別親,他又喜歡粘著我,別的老師總開玩笑說他像我兒子;他人緣好,縱使這樣,其他學生沒有不喜歡他的,至少表面看來是如此。我的隱憂可能是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愈來愈重視他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我跟他比較親近,所以看得比別人清楚。我不確定,但我決定處之淡然,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提早過分干涉不會有幫助的。

柳仲承的父母學歷頗高,因轉行務農,才會來到這偏鄉地區定居。他們只有這個兒子,自小就不怎麼管他,只要不走岔了路,一般都抱持著任其發展的心態,表面看來是一對開明的父母。

我比較常見到柳仲承的母親,卻只見過他父親兩次。柳太太私下很關心仲承,但卻不想過分給他壓力,因此從我這邊得到的情報對她而言異常珍貴;她希望仲承把她當作朋友,卻也力圖在摸索著成為一位稱職的母親。

仲承的父親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有親和力、笑嘻嘻的一個人,我感覺他如果去競選鄉長,一定高票當選。他們父子感情融洽,據柳仲承私下跟我說,他到現在還和爸爸一起洗澡。柳先生絕口不提兒子的成績,他重視的是他的品德,並且不介意我體罰他的兒子,在絕對必要的時候,他說:「老師,仲承如果犯錯,你重重打他沒有關係。」

看得出來柳先生是個道德感崇高之人,並且不容許自己的兒子逸出正軌。

我接觸過太多父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觀,而我一向的因應之道是順其自然;老師的重點永遠在學生,而非家長,雖然更需要教育的是家長,但我自覺能力有限,除非因緣俱足,否則不會傻得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不值得浪費的人事上。

然而,柳仲承是個絕對的例外,雖然我沒有為他做到什麼,但也幾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從此視教育一途為洪水猛獸,輕易不再接近。

柳仲承的故事,從一篇作文開始。


我從來不訂定作文題目,完全由孩子們自由發揮,他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感覺這樣才合乎自然。其中特別有想像力的孩子甚至會有武俠、奇幻或搞笑故事的連載,讓我改起作文來充滿期待。寫作文就應該跟玩遊戲一樣充滿奇想樂趣,而不是在制定好的框架內綁手綁腳、苦思惡想,然後又要在老師的批改下再受一次重傷,那實在是太過難堪,也太沒有意思了。

然而我太低估那些「老學究」家長們的八股精神了,儘管這是偏鄉。

投石難免生漣漪,對我來說漣漪不足慮,恐怖的是暗潮。

學期末,柳仲承的一篇作文令暗潮汹湧而至,讓我差點站不住腳。儘管我力圖說服眾人,柳仲承的才華有目共睹,不可等閒視之。然而就像第一個發現真理的人,沒有人注意到他就算了,一旦被察覺,結局通常是死得很慘。

如果我沒有當眾讚賞柳仲承,還笨得把他的作文貼在佈告欄,也許他就不會被眾人注意到,也就不會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事情就是這麼莫名而離奇的爆發了,彷彿是注定的一般,連一點轉寰的餘地都沒有。

我恨自己對人性過分樂觀;魔鬼藏在細節處,人性的邪惡面也藏在細節處,令人防不勝防。

柳仲承天馬行空的文字能力經常令我既驚且喜,我知道他有潛能,又不希望他過分自滿,所以總是默默觀察、引導,沒有讓他太出風頭;況且班上能人異士不少,我在兼顧時分心也是正常的。我還記得收到那篇作文時,仲承看我的眼神與平常不同,他目光深沉且神態從容,彷彿判若兩人。那時我感到一種錯覺,好像面前這個孩子不完全是柳仲承,他裡面還有別的我無法瞭解的什麼存在著。我不會說那是另一個人格,一方面是我不願意陷入無止盡的胡思亂想,另一方面是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的面向,好像有人在家和在學校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那篇作文其實篇幅算小,跟柳仲承之前偏愛長篇大論的方式不同,他也是那幾個喜歡寫連載故事的孩子中的一員;其實長篇連載的創意是從他開始的,他開了先例,其他幾個孩子才跟進。不過起初我差點搞砸了,因為太過驚喜,又感覺故事沒完,就把他叫過來,希望他能針對幾個地方稍作修改,讓它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沒想到他第二天交過來的作文,竟然全部重寫,一看就知道是符合師長期望的八股文章。我看了非常失望,逼問他是誰教他這麼改寫的?原來的作文哪裡去了?都擦掉了?沒有留下來嗎?當時我可說是又恨又悔。

後來我才知道,那篇八股文章是柳先生教他寫的——多麼生硬傳統,又多麼缺乏創意想像的糟粕之作——我悔恨不迭,差點因此氣絕往生;所幸柳仲承聰穎過人,通曉我的苦心,立即在當天交給我一份新的,比之前那篇寫得更好,並且不忘在文末附上「待續」二字。

然而,後來那個引發爭議的小篇幅作品,宣示他的運氣告罄。

以下是我截取那篇作文其中頗具爭議的部分: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看不到鏡中的自己,恐慌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在夢與現實之間,驚懼如浪潮般襲來。這個夢意味著什麼?一個幻我的消失或追尋?鏡中的我成為我存在的證明,而哪一個我才是真實的?抑或都是幻影?三個我(包括夢裡的那個我),是那麼真實的存在著的幻影,而又是如此迷離的真實,我們一起存在著,在相異的次元分享一個身分。

其實,上面的文字不是我的,至少不是我的經歷,我只是把聽到的聲音記錄下來。我經常聽見有人在對我說話,感覺上他的智慧在我之上,我和他彷如一體兩面,他經歷我所經歷的,我記錄下他的片斷的思想,彷彿在翻閱一本書藉。

多麼奇妙,只要拿起筆,我就可以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同於自己的人。我的作文是他教給我的,即使是我的文字,也難免受到他深遠的影響。也許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只是我們看似分裂地存在著,透過時空的罅隙隱約地交流。

我想知道他是誰,我想知道我是誰,我想知道我們為了什麼目的而生活在這裡,或那裡。

我想知道。


柳仲承交給我這篇作文,無疑是給了我全部的信任,而我只看見自己身為一個老師的虛榮而背叛了他的信任。

學生們開始製造他們自以為無害的玩笑,瘋傳柳仲承精神分裂,也有說他是乩身,為某神明代言。這些「無害的玩笑」布滿毒素,儘管柳仲承看似風平浪靜,然而流言蜚語如暗潮汹湧,轉眼滲入家長圈。柳先生客氣地打電話來,請我把那篇作文從佈告欄上撤下,無論我怎麼稱賞或解釋都沒有用,他充滿親和力的聲音之下有一股冰冷的頑固和威嚴,我直覺他不會就這麼算了。

學生之間的玩笑本來可以簡單地讓它過去,就算傳出校外,不去著墨的話也會很快平息,然而聽柳先生的口氣,好像還有什麼可能性在他心中萌芽,讓我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憂心;他心裡高興怎麼想我無所謂,仲承會遭受怎麼樣的對待才是我最關心的事。

其實我在「無害的玩笑」開始散播時就警覺地撤下柳仲承的作文,但人言可畏,即便在單純的偏鄉學校亦然。

最惡毒的言行有時候便是來自於這種無知的單純,而我卻單純的以為,這只是學期末的一支惱人的插曲,即將淹沒在假期的歡樂氛圍。


柳太太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返鄉的車潮中蝸行。她說柳先生打算年後帶仲承去看心理醫生,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他們懷疑仲承有精神分裂的傾向。

「不可能!」一陣莫名的恐慌襲擊我的胃,使其無助地收縮痙攣。「仲承的表現很正常,他是一個非常有想像力的孩子,很有寫作天分,很多作家都有這種特質,不然他們怎麼寫出那些精彩的著作——」

「他告訴他爸爸說,說他可以,可以聽見神………」

我像噎住似地怔了怔,閃念間,多年來觸及的書籍內容排山倒海而來,無暇細想便脫口道:「難道不是嗎?如果神無所不在,那麼我們當中有人可以聽見神,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老師,」柳太太彷彿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又好像極度恐懼被什麼人發現似的,聲音放得更低,幾乎顫抖著說:「我很害怕,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仲承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我覺得他很陌生,不像是我生養帶大的那個孩子……」

「進入青春期的孩子本來就不會跟以前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這種變化不是嗎?為什麼輪到孩子就忘了自己的過去呢?」

「那不一樣,我說不上來,我知道孩子進入青春期是怎麼回事——」

電話突然斷了,我回撥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聽,心知不妙,有股衝動想調頭回去找柳先生談一談,又不確定我的干涉是否明智。我前後反覆地想了很多,苦思著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以最平和無害的方式協助仲承,然而我除了乾著急,什麼也沒辦法做。在這種掙扎煎熬的心情下,我心不在焉又自我安慰地度完假期。匆匆趕回學校的那一天,雖然我想方設法忽略心中不祥的預感,卻又毫不意外地聽說了柳仲承辦休學的消息。

這個消息到底還是把我給驚呆了,我不敢相信。

為了一篇作文?有沒有搞錯?

我太怒了,整個氣憤到嘴唇顫抖、手腳冰冷,然而如之奈何?

開學後的那一整個禮拜,我到處打聽柳家的去向,只知道他們過年前舉家去了台北後就沒有再回來,連休學也是草率打個電話來知會學校。這期間我給柳先生柳太太打了無數通電話,每一通都石沉大海,到後來他們的手機號碼都成了空號。沒有人知道柳仲承的近況,也似乎沒有人在乎他的命運。然而不管牽掛或懊悔都解決不了問題,再說還有其他學生需要我,對於這個事件,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靜觀其變。

就在我慢慢冷靜下來,試著回想過程中的細節時,突然憶起柳太太曾經跟我說過,柳先生雖然有意轉行務農,但他是個很慬慎的人,在沒有把握之前不會輕易投入資金,所以先到朋友這裡幫忙,合作兼學習。我心想,只要找到柳先生的朋友,就不難得知更多線索。然而就算我知道柳仲承在哪裡又如何?我還能追去台北阻止他們傷害自己的兒子嗎?憑什麼資格?

左思右想了很久,我還是管不住自己,正打算行動時,卻意外接到柳仲承打來的電話。我一下就認出了他的聲音。

「你在哪裡?」

「老師,你不要找我了,我沒事。」

「你怎麼知道我在找你?」

柳仲承沒有回答,他以沉重又微弱的聲音說:「就算你找到我也是沒用的。」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爸媽對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他的鼻音很重,孩子氣的口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沙嗄不清的喉音,「他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叫我乖乖吃藥,病就會好,可是我整天昏昏沉沉的想睡覺。我想我可能永遠也好不了了。」

我聽到他這麼說,感覺異常的悔憤辛酸,「讓老師去看看你好不好?」

「不好,」柳仲承彷彿哭一般的笑了笑,「我現在很醜。」

「可是………」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說,「老師,謝謝你,我希望你不要來,如果你來,我會更難過。」

「對不起,是老師的錯,如果我沒有——」

「不,不是你的錯。」他如夢般的語氣說,「我們只是在扮演自己的角色罷了,沒有誰對誰錯。」

我激動得流下淚來,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卻又無話可說。

「沒事,我真的沒事,夢很快就會醒了………」

我睜開哭紅的眼睛,猛然像抽離般回來了。

晴日滿窗,照在我身上。我隨即意識到這是個夢。柳仲承到夢裡來找我。夢那麼清晰,每一句對話都像烙印在我腦海中那般真切,像真的發生過。

後來我去拜訪柳先生的朋友,他說沒有柳先生的同意,他什麼都不能給我,包括地址、電話,或他們的近況;他說他很抱歉,說他能夠理解我的立場,但是他幫不了我,也幫不了那個孩子。

他說他只能給我一個中肯的建議:我們不是神,不要試圖做神的工作。

不要試圖做神的工作………我慢慢咀嚼那句話,慢慢的,內在彷彿有什麼在醒過來,卻又模糊得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我走進校園,在春寒中望著搖動的樹梢,陽光直射玄關的那面穿衣鏡,愈來愈亮,像一道光的入口,我恍惚見到鏡前站著一個孩子,當我不覺舉步朝他走去,渴望再看得真切一點時,一股力道倏忽將我拉入發光的穿衣鏡中,一眨眼,快得連讓我叫的時間都沒有——是錯覺嗎?我站在教室門口,看著穿衣鏡中的柳仲承的眼睛,他正微笑回望著我。

這是一個仲秋金黃的午後,他背對著我,同時面向我。我有點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驚詫、歡喜、奇異都不足以說明我的心情。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竟然回到了過去——不,也許我根本沒有經過那段未來,那只是一瞬間的幻象嗎?無論如何,我大步走向笑嘻嘻轉過身來的柳仲承,他彷彿與我認識很久似地說:「老師,我來了。」

「柳仲承?」我不敢閉眼睛,深怕這是夢,是幻覺,他隨時可能消散無踪。

他開心地點點頭,好像我認出他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你,是你嗎?還是,」我抬眼望向那面鏡子,「它對我們做了什麼?」

柳仲承轉身和我一起望著鏡中的我們,莫名而會心的,一起開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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