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徙逍

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單程車票

天黑前,火車在英國南方一個安靜的小鎮過站,我步下車階,走入六月乾淨輕暖的暮色中,月台上寥寥幾個下車的旅客,掮著行李安靜地走向出口。這個小鎮不是預定中的行程,只因為它在晚風的吹拂下,看起來像是個過夜的好地方。

站在月台上環視了一遍這座鄉味十足的車站,夕陽泊在眼前的一片茵綠的樹梢之間,微微往藍天的兩頰塗撒羽狀的紅霞,我輕輕牽動嘴角,趁著晚風走出這座米黃色的車站,投入小鎮的臂彎。

等在這陌生的鎮上找到落腳處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小鎮的夜,是一疋美麗的泛著寶藍色光澤的絲絨,我打開向街的窗,仰望久違的星光,涼爽的夜風吹起白色蕾絲窗帘,也撥亂了我的長髮。

第幾天了?我不曉得離開你的日子會這麼難捱。

撩起長髮,用一根髮簪固定它。一種頹廢的美,你說過的,用一根髮簪髻結的髮,是一種頹廢的美。我頹然放下努力盤旋長髮的手,怔怔淌下淚來。

旋身摸出背包裡那把鋒利的瑞士刀,拿冰涼的刀鋒貼住耳垂,用力撕割,長髮應刀而落,如輕紗般隨風蹁躚起來,緩緩落地。

削去長髮的負擔,是否也削得去愛情的磨難?

我倏忽記起初見你的那一刻,你笑的樣子。

天空忽忽灑下髮絲般的雨點,迷迷茫茫落了我滿臉冰涼。凝視這逐漸深黑的異國夜晚,從空曠淒清的街道向天際拉遠,一落落橙黃的燈火散撒在眼前,像每頁事過境遷的片段,又一一回來搬演。

你說,這一次你把自己放得很輕、很淺,好像飄浮在風中的羽毛,不曉得風會將自己飄送去哪裡,只是很純綷享用愛情的美好,與悠閑。你說,你以前太笨了,把自己禁錮在愛情的水牢,蹲踞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蟄伏、等待。現在走出來了,才明白,原來愛情是一整片天空,任你嬉頑,並且沒有良心的負載。

而我呢?

我靜靜躺在黑暗中,窗外的月光直直灑在身上、臉上。方才的那場雨,把天空洗得乾淨徹底。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躍出窗外朝月光飛去,只可惜沒有后羿的靈藥,也不想學嫦娥在月宮中長伴淒涼。

你知道嗎?愛情贏得了我們,我們只能輸,在愛情裡沒有人贏,只有無止盡的浮沉。然而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夠永恆,除了無常。

那天,我們都轉身往回走,一個左,一個右,因為那樣最方便擁抱。在你吻我的那個下午,天飄起了雨,我輕咬你的薄唇,任你揉亂我的長髮。

「告訴我,你只愛我。」

我們坐在臨街的咖啡館,窗外行人如織,天空是一片清藍。

「我說過,我不能只愛誰,我的愛是自由的。」

我恨你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別開臉望出窗外,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到底是愛你還是恨你。」

「愛恨有時候是同樣的東西。他們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生生世世糾纏到一起。只有愛是恨,恨是愛,男人是女人,女人是男人的時候,愛恨男女的界限才會消失,沒有痛苦。」你灼灼的熱視令我抵擋不住,我回視你,用一個女人所有的深情與埋怨。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仰頭喝光燙人的咖啡,顫抖著嘴唇說:「分手吧!我累了。」

說完我站起來走出咖啡館,向左,以為可以走出愛情的磨難。可是我忍不住要停下來回頭,看看你有沒有追上來表示你的不捨,然而我看見你走出咖啡館,向右。

憤怒讓我加快腳步,悲傷卻令我軟弱,廢然駐足。再回頭,赫然見你孤立在眾生來去的街上定定注視我。

那時我就知道我再也離不開你了,即便離開你,我的心還是會一再地回來,妄想牢牢地栓住你——諷刺的是,被栓住的人總是我,不管我去到哪裡。我們的擁抱帶來一場天旋地轉的藍色太陽雨,你低頭吻我時笑微微地說,「美麗的嘴唇只適合用來接吻,不適合用來討債。」

「討什麼債?」

「情債。」

異國清晨的街道飄著咖啡與麵包的香味,我循著陽光昇起的街道走去,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往何處。走出小鎮,左右廣袤的土地上有低頭吃草的羊群,艷陽下有輕芒飄浮,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終於還是離開你了,當你流連在愛情與自由之間的同時,我流連在天空與地面之間。

走了好遠的路,直到另一個小鎮迎接我時,太陽已經遠遠被我拋在身後。天依舊藍得發亮,我沿著平直的馬路拐進右側的小徑,迤迤幽寂的徑道將我引至一座墓園,園前三層樓高的大樹枝繁葉茂,如拱門般覆蓋著低矮的圓木柵門,我立在風前,不忍驚擾那深邃美麗的墓園。

良久,一聲馬嘶驚動了我,放眼望去,墓園邊青翠油綠的草地散落幾匹高大肥碩的馬。我舉步推開柵門,進到那片古老靜謐的墓地。

墓園裡一個個遠離世間愛恨的人們,在幽微安詳的綠意中沉睡。古老的碑銘記載著歲月的陳蹟,墓園中間一座石門深鎖的小教堂,守護著他們的信仰與天堂。在綠蔭中漫步了一晌,我坐到枝葉低垂的長椅上,面對遠處悠閑踱步的馬匹,以及牠們背後那片藍天綠地的接合處的一抹紅暈,平靜地等待暮色降臨。

是誰說過,愛情是顫抖著的幸福。我卻說,愛情是買一張單程車票,沒有回程。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声明

喜歡我的創作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