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徙逍

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聚會

天空陰沉地板著臉,燠悶的雨灑在台北盆地密集的車陣當中,好不容易等到紅燈擋住車陣,一朵朵閃著雨珠的傘鋪展開來,像一疋華麗氈子上的花斑,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裡流動。

天空陰沉地板著臉,燠悶的雨灑在台北盆地密集的車陣當中,好不容易等到紅燈擋住車陣,一朵朵閃著雨珠的傘鋪展開來,像一疋華麗氈子上的花斑,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裡流動。昆威拉著寶棋的手在蟻群似的路人間疾走,他戴一頂海綠摻灰的運動帽,身後的寶棋手舉艷紅色包包遮雨,後擺開衩的牛仔裙下一截白腿肚,上面濺了點點雨漬。

他們奔向對面街角,鑽進捷運站的地下道手扶梯,昆威裂嘴笑說:「就說會下雨妳不信,看,妳的頭髮亂成這樣。」他邊說邊撫順她的頭髮,順勢將她拉進懷裡,她掙了一下,仰首輕拍一下他的臉,笑道:「你有沒有打電話給婆子?」

「啊,我忘了。手機給我,我打給她。」

「我就知道。」寶棋從包包裡掏出手機給他,臉上掛著一抹瞭解的笑。

一會兒手機撥通了,那頭傳來一陣潑辣的笑聲,婆子宏亮的嗓子嚷著:「好呀,阿威,這時候才找我。沒空。我-沒-空。」昆威好聲好氣跟她說,寶棋卻搶過電話,「我們要進捷運站了,沒時間跟妳窮秏。妳到底來不來?」

寶棋兩句話就搞定了,關機時對昆威說:「她就喜歡作弄你,吃硬不吃軟的,你還總是陪她唱雙簧。」

昆威笑而不語。

寶棋又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啊,誰都可以欺負你,就我不行。」

「那是因為妳捨不得欺負我麼──」昆威笑道。

「哼,不要臉。」寶棋嬌嗔。

「喂,」寶棋突然又想起什麼,饒有興味地盯著昆威說:「你覺得殷殷、小薇和婆子,誰最美?」昆威一面心想:「又來了。」一面側頭假裝想了一下,瞟了寶棋一眼,嘻皮笑臉說:「當然是──妳最美嘍!」

「哎呀,我不算啦。」寶棋心中甜滋滋的,還要裝作生氣的樣子,逼他說出一個最美的來。昆威拗不過她,皺皺眉心說:「這實在很難說吔,她們各有各的──」

「好了,別說廢話。這樣好了,如果沒有我(我不算喔),她們三個你會喜歡誰當你的女朋友?」寶棋打斷他的話問道。

昆威心想:「慘了,沒完沒了。」

他為難地轉了轉眼珠子,濃眉深鎖,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然後說:「還是妳嘍!」寶棋打了他一下,笑說:「呴!跟你說我不算嘛。死腦筋。」

「沒有妳,我就等到妳出現啊。」昆威一臉無辜的樣子,寶棋假裝生氣,別過臉去偷笑,咕噥說:「馬屁精。」

一會兒他們在西門站下車,先看到小薇和殷殷在出口處朝他們倆招手,小薇豐腴的臉上漾著一朵甜美的笑容,鴨絨綠套裝襯出她白晰的肌膚。殷殷的雞心臉上仍是一張侷促的表情,她瘦黑嬌小的身段彷彿整個掩埋在小薇的光環下,動彈不得。

「我們連絡不到婆子。」小薇向寶棋抱怨。

「沒關係,我們剛剛找到她了,她說馬上過來。」寶棋一手拉小薇,一手拉殷殷,撒嬌說:「好想妳們喏,好久不見了,妳們都不想我嗎?」小薇親熱地抱抱寶棋,哄孩子似地說:「想想想,想到睡不著呢!」

「有那麼誇張嗎?上次見面到現在還不到二個月──」殷殷的聲音意外好聽,渾圓悅耳,像廣播員似的,跟她的外表有點搭不上。

「我就是愛妳們愛到不行,愛到想掐死妳。」寶棋朝殷殷撲過去,二人繞著小薇尖叫。昆威伸手將寶棋攔腰一抱,說:「別鬧了,小心地上滑。」

「阿威你還是沒變。」小薇仰臉迎視昆威,開朗的臉上透出一層健康的紅暈。

「怎麼說沒變?」昆威含笑說。

「小寶寶長成大寶寶了,還把她當作小寶寶疼呀!」小薇笑說。一旁殷殷聽見了,才想搭腔調侃他們兩句,身後卻響起婆子的大嗓門,「哎呀,對不起對不起,離這裡最近卻最後一個到。都嘛是你們這兩個死沒良心的,說今天要聚會,等了半天電話,剛剛才告訴我地點──」小薇和殷殷異口同聲抱怨:「誰教妳那麼難找。」婆子睜大眼反問:「難找?我會難找?我不過是前兩天掉了手機,新號碼也早給了小寶(寶棋),叫她通知妳們的。欸,她一定又忘了對不對?我就知道,人都不能太忙,太忙就要得罪朋友。喂,妳們知道嗎?小寶剛剛還威脅我說:『我們要進捷運站嘍,沒時間跟妳窮耗,妳到底來不來?』嘿,好跩呀!」

最後幾句婆子學寶棋的腔調,學得嗲里嗲氣的,寶棋笑著搶身過去打她,強摀她的嘴。婆子一身黑色緊身上衣,緊身小喇叭褲,微紅的長髮隨便覆著一張「令人忍不住要再多看一眼」的臉。

他們在一家新開不久的咖啡廳吃中飯,寶棋喜歡這家店的裝潢,婆子喜歡這裡的餐點。

席間婆子談笑風生,惹得大家噴飯,最後聊起各自的感情生活,婆子突然指著昆威說:「就找不到像這樣的男生啊,有的話,要我倒貼也行。」

「是呀,我們裡面就屬寶棋最幸福了。工作自由,薪水豐厚,老公難得。」殷殷也幫腔了,小薇更是誇張地說:「阿威要是肯娶小老婆,我第一個報名。」講完大夥兒笑成一團,只有昆威漲紅著臉,訕訕的陪笑。

「婆子,妳到底什麼時候把男朋友帶給我們看?」寶棋岔開話,把箭頭指向婆子。

婆子攪著咖啡,撥了撥長髮,說:「男朋友?我哪裡來的男朋友?」

「咦,去年妳不是跟我們宣布,說妳找到妳的Mr. Right了,還說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啊,怎麼後來就沒下文了。」寶棋說。

「是呀,那時候小寶還沒遇見阿威吶。我記得,小寶把阿威介紹給我們認識以後,妳就沒再提過妳的Mr. Right了。」殷殷意味深長地看了婆子一眼,好像忍著滿腹的話想說,然而婆子垂著眼皮不搭理她,她也就悵然住嘴了。

「是呀是呀,怎麼回事呢?」小薇睜大眼睛,興味盎然地盯著婆子。

婆子的眼神黯淡下來,臉上也失去了風采。她說:「哎呀,別提了。都已經是陳年爛事了,還提他作啥?說說寶棋什麼時候結婚吧。」

結婚的話題引起了熱烈的討論,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向寶棋和昆威的婚期。寶棋甜蜜地望了一眼埋首在午餐中間的昆威,他彷彿把全副精神都用在那上面,卻又彷彿吃得心不在焉。

「喂,小寶,你們打算到哪裡度蜜月啊?」小薇對這種事最感興趣,她不喜歡婚姻,卻對度蜜月充滿了無限的憧憬。

「小寶,別跟她說。她呀,恨不得替妳去度蜜月,回來再把操勞過度的老公還給妳。」殷殷冷冷地說。

「殷殷,嘴巴別那麼毒好嗎?」小薇笑說。「不過呀,我倒是有個夢想,每年嫁一次,度完蜜月回來就離婚。」

「恐怖的女人。要是對方不離婚呢?」婆子睜起她那雙靈動的大眼睛質問小薇。

「閹了他,再到法院去告他不能履行夫妻義務。」這話彷彿在小薇肚裡藏了很久,想都不想就直接脫口而出。

她們哄然大笑,連沉默的昆威也笑了,還指著小薇說:「最毒婦人心。」

「我看是無毒不丈夫吧。」殷殷冷笑望向昆威,昆威沒看她,搭訕的打了個哈哈,伸手摸摸額角,笑而不語。倒是婆子插嘴說:「以毒攻毒才能保命呀。」這才又引出大家的笑聲。

「小寶,妳說,阿威毒不毒?」殷殷笑問。

「他呀,」寶棋斜睨了昆威一眼,甜甜地說:「我怎麼會知道。」

「小寶當然不知道了,」婆子笑說:「她都還沒打開吃呢,怎麼會知道。」

寶棋聞言,瞬時面紅耳赤,起身隔著桌子就要去拎婆子的嘴巴,將婆子逼到殷殷懷裡去,頻頻告饒了才甘心。

後來的話題幾乎都繞著昆威打轉。一會兒殷殷冷言冷語消遣他,講話沒留點餘地。一會兒小薇鬧著他,要他把過去的羅曼史一一揪出來,攤到桌上當配菜。婆子偶爾幫他解解圍,有時又好像故意愈幫愈忙。一旁看熱鬧的寶棋本來是高興的,可不曉得為什麼,竟是插不上嘴,臉上的表情變得愈來愈難看,彷彿玩打地鼠遊戲的小孩,舉著棒子,打沉一隻又冒出一隻,防不勝防,索性板起臉孔不打了。

昆威彷彿也樂得與她們抬槓,只有在殷殷突然冒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時,他才會顯得有些不自在。寶棋陰沉著臉,偶爾應付一兩句話,勉強笑兩聲,頻頻望向窗外,雨仍下個不住。她突然恨起自己的小心眼,又怨昆威不瞭解自己,眼淚盤在眼眶,克制著不讓掉出來。

「小寶,妳怎麼啦,臉色好蒼白。」小薇像是突然發現寶棋不對勁,抬手摸摸寶棋的臉頰。婆子起身一把推開昆威,擠在寶棋身邊摟著她的肩說:「哪裡不舒服?」

「頭疼嗎?我這裡有止痛藥。」殷殷邊說邊掏包包,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這時反而是昆威被擋在外面,插不上手,臉上一陣尷尬。

寶棋一下子接受這麼多關注,憋在心裡的委屈瞬間爆發出來,抽抽搭搭哭成了淚人兒。這會兒婆子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拿手輕拍她。小薇和殷殷對望一眼,心裡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又都覺得寶棋太敏感了。小薇埋怨似的白了殷殷一眼,彷彿在說:「都怪剛剛太遲鈍,沒有馬上看出來。」殷殷聳聳肩,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這時反而沒有人在意昆威了,他又不好掰開她們,換他來安慰寶棋,只能訕訕坐在一邊,承受別人側目的眼光。

「沒事,我沒事了。」寶棋從婆子的懷裡抬起頭來,猛然意識到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話,臉上紅得發燙。

「真的沒事了嗎?」婆子說。

「嗯,真的沒事了。」寶棋垂點著頭,拿殷殷遞給她的面紙擤鼻涕。

從熱熱鬧鬧,到一片緘默。只聽見別桌客人嗡嗡的言談聲,以及刀叉杯盤相碰的叮咚聲。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好半晌,直到婆子瞄了一眼腕上的錶,起身拉了拉讓寶棋哭皺的上衣說:「好啦,我也該走了。」響亮的大嗓門顯得有些疲倦。小薇仍細心地在幫寶棋理順弄亂的頭髮,殷殷拿面紙幫她拭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漬。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寶棋說。

「妳不要亂想,不是讓妳給哭跑的啦,別那麼內疚的樣子好不好。我是真的該走了,從公司偷跑出來,不能待太久的。」說著婆子轉向小薇和殷殷,問道:「妳們呢?一起走,還是……」小薇說:「一起走好了,殷殷待會也要回醫院上班,我剛好跟她一道去幫我爸拿藥。」

「好吧。那……走吧,一起走。」婆子聳聳肩,瞅了昆威一眼,拿起帳單準備去結帳。昆威起身搶著要付,婆子耐著性子對他說:「說好的,每次聚會都輪流付帳,這回該我請,你別跟我搶。」

「可是我……」

「下回換你吧,跑不掉的。」婆子轉身下樓,喃喃暗忖道:「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出了門口,互道再見的時候,她們約好下次再見面,每個人一定要帶各自的男朋友來。小薇調皮問道:「包括阿威嗎?」惹得寶棋破涕為笑。

「如果找不到男朋友呢?」殷殷擔心地問。

「找不到?找不到就隨便釣一個來冒充呀!要不,就我們四個聚會,別理什麼臭男生了。」婆子豪爽地搡了昆威一下,昆威冷不防退了兩三步,撞上騎樓下的柱子,捧著被殷殷中途拉下一半的帽子。寶棋率先大笑,婆子小薇殷殷也跟著愈笑愈烈,四個女人推擁著笑個不住。

昆威索性脫下帽子,繃著臉背對她們,門廊外的雨糾糾纏纏地飄了一地,濕濘濘地絞著人的心。婆子走過來拍拍昆威的肩膀,「怎麼,生氣啦?」

「我哪敢。」昆威冷竣的表情面向雨中的人群,避開婆子的眼睛。小薇殷殷正和寶棋講悄悄話,三個人笑作一團。

「不敢?不敢都做了,敢做,還不敢當嗎?」婆子迷濛的雙眼彷彿看穿了眼前的雨幕,追憶中的影像恍惚走進門廊裡來,握緊了她的雙手,然而觸感卻如此冰冷,令人心寒。

昆威垂首不語,再抬起臉時,眼眶卻是紅的。婆子手一揮,別過臉,摀著嘴,眼淚如珠串般掛下來,可又即刻拿手拭去了。再回頭,她又換過一張笑臉,迎向她的好友們。

揮手道別後,婆子回身望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的昆威和寶棋,他們緩緩走入灰色的人群,彷彿被淹沒在時空褪色的背景中,只剩寶棋那醒目的紅色包包,在不停下著的雨中提醒著一點刺目的幸福。灰茫的遠天露出一小塊藍天,不一會兒又讓烏雲給吞沒了。走在身邊的殷殷忽然輕聲問:「難道就這樣算了?」

「什麼就這樣算了?」小薇聽不懂殷殷說什麼,一頭霧水。

「沒什麼。」婆子爽朗的聲音突然變得空洞洞的。

「婆子,」殷殷彷彿還不肯罷休,卻被婆子的眼神止住了。

「到底是什麼事嘛,瞞著我一個人太不公平了吧!」小薇抗議道。

「小薇,改天有空我再詳細跟妳講,」婆子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情,「不要現在提好不好?」

「好吧。」小薇說。「不過……這件事是不是跟小寶剛剛哭得那麼傷心,有點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呀?」

「小薇,別再說了。」殷殷擔心地望了婆子一眼,又以嚴厲的眼神制止小薇再問下去。可小薇就好像沒聽見,也沒看見殷殷似的,繼續說道:「看得出來,小寶是真的拿命在愛著阿威呢。」

「拿命在愛?妳又知道了。」殷殷激動地說。

「我怎麼不知道?這種事是誇張不來的,妳不看我們跟阿威多講兩句話,她就哭成那樣,要是有人搶了阿威,那她不就得去死嗎?」小薇口吻天真又不滿地翹起嘴唇。

「妳講話別那麼苛薄好不好,大家都這麼多年的好朋友了,又不是才剛認識一天兩天。」殷殷悻悻然道。

「就因為是好朋友,才應該把事情講清楚呀,更何況,他們都已經快要結婚了,如果有什麼事瞞著小寶,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嗎?」小薇略略提高音量,委屈地分辯道。

「欸,妳沒談過戀愛不會懂的啦!情人之間是容不下一粒沙的,更何況是妳這隻龐然大物。」殷殷說到後來都笑了。小薇聞言,尖聲叫道:「妳說我什麼?竟敢笑我胖,納命來!」說著抱住殷殷的頸子。

婆子聽她們一句來一句往,臉上的表情像是幅沒眼睛鼻子的畫像,只餘那鮮艷的唇色,邊緣一抹輕忽的,淺淺的笑。

「阿威說得沒錯──」婆子心裡反覆想著一句話,「我比寶棋堅強,所以我可以沒有他。」

她們走後,一路上昆威都沒有說話,寶棋拿手在昆威眼前晃了晃,瞪他說:「你發什麼呆啊?」

「沒事。」昆威摟緊她,親親她額上的髮際。

此刻,捷運地下站裡匆忙的人群依舊擁擠,駛進黑暗的列車車廂的玻璃窗,投映出散了又聚,來了又去的陌生面孔,一張張,都戴著冷漠迷離的面具,在這個擁擠著無垠生命的聚會裡,興起,又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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