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
李易安

記者/譯者

溫泉田野筆記(一):溫泉池裡的金門故事

戰爭的陰影,只是以一種很幽微的方式,融進了台灣人的生活之中──可能在一條根、高粱酒裡,也可能就在溫泉池霧氣氤氳的談笑裡。
冷水坑的公共溫泉場。

聽說陽明山冷水坑的公共溫泉場終於重新開放了,掙扎了一下,前幾天還是決定去了一趟。

「冷水坑」常常讓人誤會是冷泉,但會取這個名字不是沒有道理:這裡的水溫只有 39 度左右,和馬槽 40 度出頭、前山公園動輒 42 度的水溫相比,確實「冷」了不少。

但我一直更喜歡來冷水坑。免費入場不說,這裏海拔更高、視野更好,人也沒有前山多,附近還有擎天崗的步道,很適合爬完山來放鬆一下,還可以偷聽老男人聊天。

泡湯三十多年來,其實我一直很想驗證一個假說:泡溫泉作為一種「常民的休閒活動」(不是高級spa那種),在台灣是不是「本省族群」才會做的事情?

當然,「泡溫泉」這種事情,在台灣已經發展到非常分眾而多元了:有些同志族群會去行義路(比如皇X),都會年輕人會去新北投那種兩小時的「溫泉會館」(比如水X,有點像motel、love hotel的概念),有錢人會去那種要穿泳衣的高級溫泉旅館(比如八煙的天X、紗帽山的中X麗X大飯店),喜歡戶外活動的年輕人則會去探索野溪溫泉、秘境溫泉。

台北近郊某個野溪溫泉。

但真正會把泡湯當作「例行公事」的人,多半還是本省籍的中老年人。

比如我固定會去的前山、冷水坑溫泉,因為是免費的,所以訪客多半是每天都會前來報到的本省阿伯(以及阿姨──只是她們在隔壁,我看不到)。

在這類被當作「日常場所」(而不是「秘境」、不是「偶爾揮霍一把、放鬆一下的地方」)的溫泉場裡,lingua franca 都是台語,常見的面孔也都是本省籍。

這種現象應該也不無道理。

最初把泡湯文化帶來台灣、善用台灣溫泉資源的,似乎就是是日本人,而台灣本省族群經歷過日本統治後,又把泡湯文化進行了在地化,從而成為我們今日會看到的「台灣泡湯傳統」,有一堆約定俗成的規範和準則,偏好的溫度也比西方國家的溫泉高很多。

行義路溫泉的源頭。

很久沒來冷水坑的人,顯然不只有我。

「好久沒看到!半年了吧?」「你還在喔?」──老男人們相互寒暄,語氣竟有點像在驚嘆「你還活著啊」,不愧是大疫過後。

ㄧ個台語帶著淡淡泉州音、看起來六十多歲的男子走進池裡。他講的泉州音,在台北已經很難得聽見了。

「我老婆的公司,之前因為疫情收起來,她就去申請失業補助,參加政府的職業培訓,上課還有薪水領咧,現在聽說在學什麼攝影、設計,說等上完課,就要退休了,呵呵。」從泉州音伯伯的笑聲判斷,他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妻子有美學天份。

「喔,那你要趁老婆退休前,趕快抓山雞。」

「山雞⋯⋯?喔,陽明山很多啦,都保育類的。」

「不是那種,我說人的那種。」池裡的老男人們一起發出了賊賊的笑聲。

「喔⋯⋯我們金門那邊,比較沒有這種東西啦。」原來他的泉州音是金門的口音。

「金門沒有嗎?你們不是還有『一條根』?吃了身體會很勇齁。」

「沒有啦,一條根是你們軍人來當兵發現的,我們金門人以前很少用。」

原來「一條根」這個金門特產,居然也是國共內戰、以及後來的冷戰體系的產物嗎?

冷水坑溫泉場的男湯池內部。

山雞伯繼續提到另一個冷戰體系帶來的金門特產:「阿還有,金門菜刀很有名齁?」

於是金門伯開始解釋,金門菜刀的原料,以前用的是信號彈、不是一般砲彈的鋼殼,「那種不會爆,我家屋頂被打過好幾次。」

「現在金門什麼最多你知道嗎?不是一條根、也不是菜刀。金門現在孔雀最多。軍隊撤走之後,很多軍營廢棄,好多動物就跑出來了。孔雀會跑去吃高粱,農民很頭痛,金門縣政府還鼓勵大家抓孔雀、吃孔雀哩。」

雖然不太確定為什麼軍營廢棄之後,會跑出很多孔雀(是因為軍營廢棄之後,就變成野生動物的天堂嗎?還是阿兵哥以前沒仗打,都在軍營裡養孔雀XD),但如果金門伯說的是真的,這樣一條根和菜刀就是「冷戰體戰」的產物,而孔雀應該就是「後冷戰體制」的產物了吧?

「我幾十年前就搬來台北了,但戶口一直留在金門,因為金門縣民有配高粱酒,還沒拿到我手上,就直接賣給中盤商了。後來為了在台北坐車、拿免費老人票,就把戶口遷回來了──戶口留在金門沒用啊,免費公車只能在金門坐,但我住台北又用不到,就算有配售酒,也還是不划算。」

「但高粱真的很好賺。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們坐船去廈門,都會有人叫我們幫忙帶貨過去,帶一次可以賺兩百人民幣。高粱酒的價格就是這樣炒起來的。」

野雞伯終於找到地方插嘴了:「齁,我聽說以前大陸還沒開放的時候,你帶電視機過去賣掉,整趟旅費都賺回來了。」

聽著聽著,突然想到 2019 年我在廈門轉機,還特地跑去大嶝島的「對台小額商品交易市場」──中國剛改革開放時,中國物資奇缺,台灣來的商品很搶手,於是金廈漁民經常會在海上交易、走私台灣商品,而大嶝島就是其中一個走私集散地。

後來中國政府也懶得抓了,乾脆就地合法,在大嶝島上弄一個「免稅特區」,將走私貿易收編、制度化,還蓋了一個交易市場。但諷刺的是,這幾年來中國經濟暢旺,「台灣來的商品」也不再像以前有吸引力,2019 年去的時候,大嶝島上的台灣商品交易市場已經門可羅雀,只看得到寧夏、陝西這種內陸省份的旅遊團,會被遊覽車拉過去消費。

冷水坑溫泉場外,還有不用脫衣的泡腳池。

「欸,你們有沒有人在金門當兵?現在老兵回金門,金門縣政府還會送免費高粱酒。」講到高粱酒,金門伯突然變成金門老兵旅遊的推廣大使。

「有啊,我以前在金門。但要什麼證明嗎?」

「你看有沒有退伍令啊?還是當時在金門照的相片。不然你就跟他們說,你當年是郝柏村旁邊的傳令兵就好了,哈哈哈。」

(嗯,郝柏村曾經在金門前線作戰的故事,真的是深植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心之中⋯⋯)

就在這時,一牆之隔的溫泉場管理人員,當時用手機看的 youtube 頻道,居然突然開始播起黃明志的「玻璃心」和「牆外」。

聽著聽著突然想到,之前外媒一直在說「台灣感受不到戰爭的陰影」、「台灣人怯戰」,但今天泡在溫泉裡的我突然覺得,或許戰爭、和戰爭的陰影,只是以一種很幽微的方式,融進了台灣人的生活之中──可能在一條根、高粱酒裡,也可能就在溫泉池霧氣氤氳的談笑裡。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和金門真的很有緣,下山之後在一條巷子裡,居然又撞見了一間金門理髮廳。

啊還有,可以住在一個能隨時泡到溫泉的城市,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金門理髮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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