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捕风捉影的事

1

夜晚，失焦的昏黄路灯从很远的地方沿着弯曲的公路延伸至眼前，背着包的阿山抬头看看远处，没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靠近铁路的社区，车很少经过，行人也不多，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压贬又拉长，影子在一盏又一盏路灯间传递着。

阿山沿着一扇一扇关着的店铺往前走，终于走到一处光亮处，他的影子挤在脚下缩成一团。

老实说，我都没觉得那天晚上能有什么客人。

每年到刚入冬那几天这就跟放假了一样。

虽然门是开着吧，

但好像所有人都要站在进入冬天这个门前喘一口气还是怎么着。

反正一到这几天，

连那些一年四季就跟住这差不多的客人也比平时少喝两杯。

我真没想到阿山那天会来。

2

阿山走在吧台前，直到坐下之后，他身后大门上悬挂的土铃还没完全安静下来，而他已经甩下背包脱下外套，把这两样扔给吧台里的酒保，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坐下之后，紧张兮兮的阿山马上就松懈下来，他几乎是趴在吧台上，给自己点上一杯。酒保招呼完旁边的客人便走过来，好像阿山不是刚来，而是一直坐在这里，他则是抽空跟他说了两句。

”这么烈的，着急回家睡觉啊？“酒保说。

阿山不置可否。

“哪天回来的？”酒保一边打酒一边闲聊。

“刚回来。”

“一人去的？”

“最后是。”

”就你没怂？“

”都给了一堆特别充分的理由。“

“所以呢，没被收拾啊？你这死北佬？”

“晚上我都躲酒吧里喝酒，逛了好多家。”

“这种时候，酒吧都完全没客人了吧？”

“这不挺好？”

“到哪都一个人，嗯，一个人到处溜达，一个人到处喝酒，最后自己给自己开追悼会。”

“我特向往这个。”

酒保把酒端给阿山。

“慢慢喝，别喝完了乱说话。”

接着他就去照顾其他人，阿山自顾自喝酒。

整个酒吧处在一种气氛上的平衡状态里，要是有陌生人从这经过，他大概会觉得这里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今晚并没有多余的事情会发生。

3

阿山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平衡。他翻过手机，消息来自阿文：

在哪喝呢，我去找你喝一杯？聊聊。

阿山很累，今天他不想和任何人聊。他甚至懒得追究阿文是怎么知道他在喝酒的，在对话框里他删掉了“已经回家了”，打上一个“今天没出来，明天约？”

他想了想，又把所有文字都删掉，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咋回事，我这准备回家了都。”最终他这么回复阿文。

“你最近这么早睡觉啊？再续一杯吧！”阿文不依不饶。

阿山放下手机，喝了一口酒。

“来吧。”

“你在哪？”

“XXX酒吧。”

“还行，挺近，我估计二十分钟到。”

阿山没有把手机放回吧台，而是一边看手机一边喝酒。

在一个叫“欢迎来到幸福庄”的微信群里，大家讨论起一个名叫“大象”的网友近期被捕。因为什么抓的？不知道，猜是以前在网上说的话。怎么抓的？不知道，可能是诱捕？突然就回国了，下了飞机就被抓了。判了？判了，三年。对，三年。“他女朋友也不知道？”阿山回了一句，没人搭理。

阿山拿着手机翻到其他页面，心不在焉的滑动着，他的朋友圈主页上有很多带锁的黑白照片，显然，他不准备让朋友圈的大部分人知道他最近都去了哪，拍了些什么。

”还不回？“酒保上前收走阿山面前已经喝完的杯子，同一时间，五六个年轻客人推门走进酒吧，叽叽喳喳的谈话和莽撞的动作侵扰了原本的平静。

”座位留一个，有人要来跟我喝一杯。“阿山没扭头，自然得往右错了一个位置，越发远离人群。

”姑娘？“

“喂，如果我不想喝，我会因为一个女的说要来就多喝两杯吗？”

”哥们？你就跟说你早回去了不完了。“

“没必要，一会儿他万一自个来了，在这碰到我躲哪去。”

“来过？”

“没跟我来过反正。”

吧台上另外两个客人显然为这伙年轻人的出现而感到打扰，他们准备离开了，酒保在为一位取出收纳在吧台里的外套时，不小心扯下了阿山背包上的一个金属胸针，他俯身捡起，把胸针和针帽放在阿山面前。

“掉了。”

“没事。“阿山没抬头。

”这画的个什么玩意。“

”纪念品。“

阿山把胸针转向酒保，是一个tankman的纪念胸针。

此时悬挂在门的土铃再次响起，酒保抬头看，没等阿山的回答就快步走过去。阿山拨弄着tankman胸针扭头去看，原来是一个老民警，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同酒保聊了两句，最后酒保说，可能是误报？这警报太老了，您说我得找谁换啊？

虚惊一场，阿山习惯性捂住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端起杯子想喝，发现杯中已经没酒了。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等再拿起手机时，阿山看到有人回他。

”那他会被关在这还是回户籍所在地，他还有户籍吗？“阿山又回。

”不知道，谁现在还关心这个啊？“有人回。

“你最近没去那哪吧？真得小心点了！”有人关照阿山。

“我不至于吧。”阿山回。

阿山发了会呆，一只手拨弄着吧台上的tankman胸针，一只手拿着手机，刚才发给阿文的”到哪了？“还没收到回复。

他停止了拨弄胸针的动作，双手操作手机，他点开阿文的朋友圈，往下刷，似乎想从其中找到些什么，但很快他便放弃了。犹豫了大概十秒钟，阿山做出了决定，他把手机塞进裤兜，起身走向吧台入口，让酒保拿出自己的外套。

”我出去打个电话。“

包还放在吧台里，阿山收起胸针暂时塞进大衣口袋，有些急迫的走出了门。

5

酒吧外的大街和刚才一样依旧冷清，孤零零的路灯打在寒冷的空气上，灯光像一道冰柱。这里是一条小路的转角，紧邻着铁路线，铁轨这边挤满了各色停止的车辆，让这看上去像个临时停车场。此刻，阿山就站在最远的那个路灯下盯着酒吧的门口，他的身后是一条连自行车骑行都很困难的巷子，巷子的尽头黑咕隆咚有些吓人。

他特意选了这个位置。因为抹黑沿着巷子一直往里走大概两百米就能看到光亮，光亮来自北边的那条路，它能够穿过铁道直达环线。此时此刻，如果有一辆载着超过三个人的车停在酒吧门口并且这些人会推门进去，阿山会立即转头奔向小巷，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巷子通向哪里，他已经叫好一辆车停在巷子那头。阿山一边注视着门口，一边查阅机票和火车的余票和时间，他甚至把身份证掏出来又放回去拍了拍。

确认完所有他认为应该确认的事情之后，阿山把手机切回聊天界面，但阿文还是没有回消息。

地震完了忙着确认是不是地震，

可能会错过仅存的逃生机会，

我记得后来他说了有这么一句。

躲在一辆车后边，阿山注视着每一辆从这里经过的车，路灯的灯光正直从上方打下来，把他的影子被牢牢钉在他自己的脚下。

6

一个蓝色夹克，只有一毫米头发的人推门走进酒吧。

阿山看到阿文，仰起脖子想喊一嗓子，但没喊出来。

他小跑着往前进，路灯和一辆来车的灯光从不同方向拉扯着他的影子。来到门口时，他正巧碰上那几个年轻人喝完一轮往外走，几个人边走边念叨着”太安静了“。阿文站在吧台前跟酒保说话。“打电话去了。”酒保说。

阿山把气喘匀，不露声色坐回原位。阿文看到他，腼腆的笑笑，坐在阿山旁边，这时酒保过来帮阿文存外套。阿山和酒保介绍阿文，“阿文，跟我好多年了。”，酒保忙于应付另一个客人，随意冲着阿文点了个头，阿文没做表示。

“你爸的衣服？皮搂呢？”阿山问。

“多冷啊。”阿文说。

然后就是持续的沉默，阿山一直等阿文开口，但阿文好像在酝酿什么，所以谁也没先说话。

7

坐在吧台前，阿文喝下今晚第一口酒，他选了和阿山同样的一杯，现在正在非常仔细的回味酒的味道，眼睛则从左到右扫了一遍。

“你头发啥时候剪的？”阿山问。

“咱俩有这么久没见了么，我两年前就这样了，现在都每个星期自己推一下。”阿文答。

“我还以为你爹终于摁着你给你剪成正常社会人该有的发型了。”

“现在我俩不说话都。”

“酒也不喝了？”

“你知道吧，从我那什么以后，就不太喝酒了，刚来这么一口已经有点上头了。”

”往后你就习惯了。“

”习惯上头还是习惯不跟我爹说话？“

”你会习惯自己越来越不能喝，你也会习惯你能打过你爹，实际上你真该跟他打一架，但我知道你已经懒得打他了。“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特别不能喝，也就这一杯我估计。“

酒保端来给阿山的第二杯说，”悠着点儿。“

”你最近干嘛呢？“阿文问。

”天天喝呗。“阿山举杯示意了一下，”每天都比前一天少喝一点儿，偶尔多喝一次，然后又逐渐减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你每喝大一次，他们就更怕你一点。“他朝酒保一努嘴。

”你后来找着工作了么？“阿文问。

”我一直就没找过啊。“阿山回答。

”还，自由职业呢？“

”混呗，反正钱够花。“

”没想过自己出本摄影集？“

”自费出，出完求爷爷告奶奶卖出一半去，等到别人自费出东西的时候你还得还人情，这就跟全社会都结婚然后婚庆公司抽水一样，是个负和游戏。“

”那你还拍么？“

”拍，发别的地方。“

看到阿山没打算往下说，阿文点点头，没接着问。

”你呢，最近干啥呢，钱还紧么？“阿山问。

”还那样呗，紧习惯了。“阿文说。

”给你俩记一块了啊。“酒保像是假装没听见，对阿山说，说完又对两人一笑，显示这是个玩笑。

不过只有阿山笑了。

”就接着吃家里呗。“阿山说。

“不跟家里要了反正，也不想跟老太太说话。”

“挺好。”

阿文调整了一下坐姿。

”哎对了，你还记得晓晓吧，我那前女友，最后那个。“阿文说。

”哪个是最后一个？“阿山反问。

”这有个纹身那个。“阿文指了指耳朵后边。

”后边你没谈恋爱了？“

”婚没结成的时候，我跟我爹吵了一架，给他气病了。“

“那你后来戒毒的时候…”

“我妈哪敢说，家里都以为我去南方了。”

“看你朋友圈也没动静，还以为你跟那谁似的也进去了。”

“我小心着呢。”

两人沉默了一小会。

“你别介意啊，不过这婚我真没觉得能结成。”阿山说。

”后来我知道了。“阿文说。

”不适合你。“

”你说人，还是说结婚这事儿？“

”你感觉呢？“

”要两年前说，我会觉得人没问题，就她了，最后闹成这样都是结婚这事儿害的。但现在我琢磨着，其实是人的问题。“

”你要还这么想，那还是你自己的问题。多少年前我就跟你说了，别当真，玩玩可以，要当真了女人会拖慢你。你看，太多男人在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前就结婚了，最后一辈子活成个窝囊废。“

酒保插话对阿文说，

”他话是这么说，你让他算算他自己当和尚都多久了？“

”那因为我不需要啊，女人浪费你的钱和时间，拖慢你的节奏，耽误你往更高处走……“阿山说。

阿文没说话，他的眼睛看向酒保的头顶，视线穿过了酒柜上的几层瓶子，进入到瓶子背后的镜子里，镜子里坐着阿山和耳朵后边有纹身的女孩儿坐在一块，和这个酒保开着玩笑，女孩儿嘻嘻哈哈，酒保和颜悦色，阿山抽烟不说话，看着即将变成猎物的晓晓。

对这个小兄弟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阿山几乎都用“谁都得经历”，

“谁都经历过”去回答他，

他就爱这么敷衍年轻人，

我见过好几次了。

不过这回他也反问了些问题，

但他问得很试探，

就好像期望得到他满意的答案，

期待这个过去骄阳跋扈的年轻人，

现在终于栽跟头了。

阿山盯着镜子，和阿文再次陷入沉默。酒保已经在跟另外一桌客人在闲聊，其中一个客人说坦克开过去就完了，另一个说开什么玩笑，那是军港，跟咱们这一马平川的不一样，酒保看向远端的阿山，眼神里有些担忧。

8.

”不容易啊，怎么下的决心？“阿山问。

“你说戒？没办法，我周围被抓起来的人太多了，早不联系的高中同学里边都有进去的。”阿文答。

”命里有’怂‘字还是，不是那个要把条子耍得团团转的你了？“

”还有一个，挺重要的，那玩意对脑子影响太大了，就为这事我挺后悔的。“阿文终于笑了一下。

”为了女人吸毒这事儿也确实不怎么光彩。“

”是吧，我觉得我一直有这种选择愚蠢的超能力，但要让我今天选，我还是不知道那时候除了搞废了自己还能有啥别的办法。“

”不过能戒掉也挺厉害的，这么说你还是长大了。“

”我听他们说，晓晓走的时候，是大着肚子上的火车。“阿文喝一口酒。

“那帮人的话你也信，憋着看你笑话呢。哎对了，为啥非得今晚喝？”

”困惑呗，困惑得睡不着，就想起你好久没开导我了。“

”说起来，知道为啥刚才出去等你么，我都有点怀疑你突然这么找我是不是要带人来抓我，最近一朋友就这么被抓起来了。”阿山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正在喝第三杯。

“你最近干啥了都，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阿文一本正经。

”那倒没有，要有也就是以前那些事呗，现在这情况，谁能说得清楚。“

”不至于到你这吧？“阿文一乐。

”这可真说不好，一哥们也就说说话，现在已经三年了。现在的事谁说得清楚。“

”要说真要找你，其实轻轻松松，再说了，那也不可能通过我呀，想弄我的跟想弄你的压根不是一伙人。“

”第一拨地震之后忙着确认是不是地震，可能会错过仅存的逃生机会，你不觉得是这样吗？所以看见你我赶紧跑进来装没事，结果喝多还是招了。”阿山笑说，“不过要点我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也轮不上你吧。”

阿文没说什么。

如果我是阿山，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呢？

我不能忍受自己因为一个更傻的理由，被正经凶险过的年轻人在这样的事情上嘲笑自己。

所以他那朋友越乐，他就越着急。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也能突然跟着乐起来。

这就是中年人的超能力，

你会越来越习惯于自嘲，

站在他人角度一起嘲笑自己，

他们就这么自我保护。

9

时间渐渐进入深夜，酒吧外的街道却和一个小时前一样安静，行人大都已经躲回了家，经过的车辆也都轻声行驶，只能偶尔听到轮胎压过积雪的声音。

阿山朝吧台一招呼，酒保一闪而过的无奈神态，更像是在表演，他转身把抹布扔了过来，相比刚进来时的疲劳，阿山好像恢复一些活力，他把杯子推向靠近操作台那边，用抹布仔细擦过自己坐得位置，又让阿文端起他的杯子也把他那块擦过一遍。

清理自己的位置是他宣誓在这家店拥有特权的方式。

阿山起身拍拍阿文，随即走向厕所，看上去阿山已经飘了，对着小便池撒尿，他看到一只用象鼻自慰的大象简笔贴画贴在墙上，文字写“禁止自娱自乐”。

阿山笑出声。

同一时间，阿文一口把酒喝完，杯子也推向了操作台一侧，刚擦干净的吧台上又一次出现水迹。看到阿文把酒一饮而尽之后，四个人悄悄从门外走进来，三个人走向卫生间，一个人走到阿文面前。“说好让你喝完这一杯的，对吧。”

阿文看向吧台里边，目光穿过了那些不同颜色的酒瓶，他盯着那面被酒瓶遮盖的镜子，一言不发。“行，算你戴罪立功吧。”那个人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