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丹宇
雷丹宇

La curiosité est un vilain défaut

新冠疫情下被遺忘的人群

新冠疫情下,整個歐洲在過去一年幾乎停頓。就以法國為例,自去年三月,局部或全國禁足,傍晚至清晨宵禁,又或者餐廳酒吧咖啡以及非必須品商店關閉,總之,政府挖空心思想盡各種措施,意旨減少人群聚集的可能性。儘管不少白領開始習慣這種肢體社交為零,完全依賴網絡交流的生活方式,但很多平時依靠體力謀生的工人和底層低薪勞動者就完全失去了標記和方向。民眾生活在無法記憶且每天更新感染和死亡的數字當中。這些不停被更替的數字只有在當時閱讀的一剎那尚且有丁點的意義,至少使讀者意識到病毒肆虐的嚴重性。瞬間後,這些數字就如海浪淘沙一般,被忘卻的毫無痕跡。

在法國,儘管在2020年六月後部份商業陸續營業,高中以下的所有學校在九月後開始復課,以確保家長可以在安靜的環境下維持遠程工作,但所有大學以上的高等教育依舊維持運程授課。這些精力充需要群聚的大學生在一年來孤立的壓力下生活,焦慮和和孤獨造成的虐害甚比病毒。法國主流媒體在2021年初就開始報導法國大學生的困境,藉此傳達學生聯會組織要求政府考慮允許他們回到校園復課,至少部份復課的可能性。

法國高等教育一直謀求普及和平等,因此大部分公立大學沒有昂貴的學費,每年只需繳付三百歐元左右的註冊費;如果經濟困難或者家長屬於低收入者,可以申請獎學金和房屋補助。在這種條件之下,不少來自外省和外國的學生仍然需要支付房租和膳食,故需要課外打工賺錢。

法國“迴聲報”報導,根據學生生活觀察組織的統計,平時有58%的大學生需要依靠在餐館或超市打工以賺取生活費, 平均收入每個月274歐元就可以解決日常所需。自封城和宵禁措施後,餐館只允許外賣禁止堂食,大型超市部分關閉,導致三餐不繼,房租繳不出的大學生人數不斷增加。當眾人的抗議聲音茁壯,政府就必須做出具體的行動。 去年九月開學後,政府在各大城市高校學生食堂(CROUS)為享有獎學金的學生提供每天一頓一歐元用餐的措施,直到2021年初,該措施擴展到所有高校學生,然後又增至每天可以享用兩頓一歐元的用餐。據統計,一月底全法國學生食堂在一個月內提供了超過15萬份一歐元的膳食,逾7萬2千名學生受益。

主流媒體“費加羅日報”稱,學生組織Linkee在4月10日在巴黎12區Ground Control大堂,派發了逾600份食物,受益者全部都是大學生,來自外省本國學生和其他國家的留學生。這個Ground Control是靠近里昂火車站,原來屬於法國鐵路局(SNCF)用作分發郵件的倉庫。經長年棄置後,在2014年改建為多功能用途場所。自年初,這個原來冷清的舊倉庫逢週末就熱鬧起來。週六一大早就有成群的學生在門口排隊,在寒冬中等候他們的是一箱箱新鮮蔬果,全部都是有機食品,還有其他乾糧,甚至還有日常清潔用品,包括女性必須的衛生巾。穿著藍色tshirt的學生義工希望以微笑和問候化解疫情下生活拮据的壓力。組織方還騰出一個空間,擺放幾張椅子,專門為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可以交流的空間,以緩解他們精神的負擔。在暫時解決物質的短缺後,必須面對的是長期的心理壓力。

生活在法國的華人在今年也出現排隊領取食物的景象,與法國大學生有別之處在於:沒有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沒有來自政府的特別待遇;大部份屬於非法居留,以及身患疾病者眾多。下文主要圍繞他們當下的物質困境和進退兩難加以觀察性的描述。

完全沒有工作的異國生活

在這場疫情下深受創傷卻被遺忘的往往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群。以生活在法國的華人世界中,最底層的就屬於抵法不久,仍是非法居留,沒有親人和已根植當地的同鄉團體的輔助,一直以打零工維生的新移民。

平時這群人不引起任何的關注,他們也不希望招惹任何外人的眼光。沒有獲得正式居留的人就自認屬於社會最底層和陰暗處的:他們四處飄零,有工作的地方就見到他們的身影,唯一的目標就是努力工作賺錢。過去十多年,大批通過蛇頭非法引進法國的移民潮已逐漸消失了,卻而代之的是通過中介公司以旅遊途徑入境後就留下來生活的。來自浙江省的一帶地區的也稀少,願意背井離鄉的由南向北逐漸增加,並由東向西擴散。當來自青田溫州一帶地區的移民,在歐洲特別是南歐法國,西班牙和義大利國家由上世紀就經商貿易,經歷了至少兩代人的歷史為他們打下牢固的經濟基礎。這種具有豐厚經濟基礎的特徵是來自其他省份地區的移民所沒有的。

無證新移民基本上都以搭鋪的方式生活,只有一張床和共用的廚房浴室這丁點空間,每個月也需要支付150歐元的房租,而最大的問題是,大部分做這類生意的房東在雙方沒有任何租約的情況下,不會為房客提供居住證明。與其說房東是為了避免報稅的麻煩,還不如說是看中無證者的弱點,在違法的情況下更剝削同胞的權利。

幾乎所有初步抵埠的中國人在沒有親人投靠的情況下都經歷搭鋪的生活。暫時獲得棲身之所對人生路不熟的人都是重要的。隨之需要解決的就是工作賺錢:尋找零工。來到法國的人儘管沒有家庭親人也會有一兩個同鄉,通過口傳基本上都可以找到一份低薪打雜的工作。至少可以糊口或者節省一點的話,也算未雨綢繆。新冠一整年後,無證移民者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好久沒有工作了,有工作介紹嗎”一位匿名者在法國華人最多人瀏覽的網站留言。

由二月份起,幾位熱心人士以“愛心團”為名在巴黎郊區93省的奧貝維利耶市,發起了派發食品的活動。除了有大批需要者報名,也引起很多慷慨解囊的同胞捐贈金錢和物質,使得由華人成立的“食品銀行”可以如期進行。當消息傳出,令組織者預測不到的事,一下了上百人湧來報名,然後又一百。利用微信建立的聊天群額滿了,需要另開新群。通過登記和填交簡單個人信息的目的,是為了清楚地了解他們除了物質方面的急需,這些分散四處的華人到底還有什麼其他需要。

新冠疫情就如一盞聚光燈,將平時暗藏深處,沈默工作,甚至有意將自己無形化的非法移民,赤裸無情地展示在我們眼前。我們無法清楚知道當下在法國華人非法居留者的數目。為了領取食物而登記的人數之多,這種非正式的統計得到數目,至少讓像筆者這樣平時“養尊處優”的人,感到驚訝。

陳先生今年52歲,來自湖南,他是2019年中以旅遊簽證進入法國的。在此之前一直在國內南方城市工廠打工。剛來法國就到了外省餐館打雜,一個朋友介紹的工作。2020年疫情開始就上來巴黎,因為外省的餐館關門了。這一整年不但沒有工作,積蓄也用完了,身體的關節疼痛逐漸增加。陳先生說,如果現在找到工作,關節疼痛可能都做不了。回國之念經常在思緒中出現,但一想到回國治病的費用,只好告訴自己還是留在法國吧,因為聽說在法國看病不需要錢。所以陳先生就來詢問如何申請醫療保險AME。

鄭女士和她先生都沒有合法居留。他們來自山西,已經有三年了。去年丈夫突然腦出血,急救後今年就送到巴黎郊區一家康復醫院進行康復物理治療。鄭女士看到關於“愛心團”的消息就趕快報名。除了領取食物,她更希望知道如何以治病為由申請居留。

45歲的張女士每兩週來領取食物,話不多,和很多人一樣。但她用文字留言給群主:自己身體不好,子宮癌,現在沒有時間看醫生,等疫情過了再說吧。

看上去不到30歲的周女士問自願者,可不可以給多點雞蛋和牛奶,因為她家有兩個正在上小學的小孩。老公來法國有四年了,以前可以靠修電腦賺錢。她剛來不到三年。疫情開始兩人都沒有工作了,幸好小孩繼續在住家附近的學校上學。周女士最希望是再熬幾年,然後遞交合法居留的申請。如果通過,他們的日子就容易多了。

也有在此期間決定返國的人。溫先生說,他在2020年三月法國一開始封城的第一週就搭乘國航返國探親。回國探親時早就決定的事,因為一直工作,有兩年沒有回到福建見家人。機票是3月25日,飛機上基本都是中國人,幾乎沒有外國人。在飛行期間大家都不敢搭訕聊天,將自己封得死死的。但原本計劃抵京的飛機轉飛到內蒙入境和檢驗,然後隔離14天的期間,大家才有機會建立微信群聊天以打發時間。這個時候溫先生才發現,和他一起的人當中,有很多同胞在法國無法生活,湊錢自己買機票,在疫情起初就決定回國。

今年四月初由法國移民局安排返國的蔡女士就通過微信告訴筆者:自己在一月初到法國移民局申請自願返母國計劃,經過兩個多月耐心等待,終於在三月底接到移民局電話,申請通過,他們負責購買機票,蔡女士支付核酸檢測費用,終於在四月八日踏上了歸途,結束了在法國兩年多的非法移民生活。

再此順便一提法國政府實施的“自願返母國”政策。法國移民局OFII在官網以不同語言,包括中文,詳細解釋申請回國政策的手續。簡單地說,一位非法移民決定返回母國,移民局則負責行政手續並購買機票。如果申請者順利降落在母國機場,申請者可領取一次性的返程補助金,可視為變相的“獎勵”。法國政府與不少非洲國家設立返國就業計劃,包括提供專業培訓和創業建議,以協助返國者更容易新生活。

賺錢和生活的雙重目標

專門針對生活在法國領土非法居留者設置的國家醫療援助(aide médicale d’Etat, 簡稱AME)項目有悠久的歷史。 早在1893年法國政府為生活貧困者無條件提供免費醫療服務。一個世紀後,即1993年,時任政府在這基礎上增加另一項針對擁有合法居留但經濟收入短缺者提供免費醫療服務,稱為全民醫療保險(CMU)。以社會平等的原則下,也為非法居留者正式增設了延用至今的國家醫療援助項目AME。申請條件是:所有在法國領土連續生活超過三個月以上,而個人收入不超過上限的無證移民都可以申請這項免費醫療保險。申請A者不需繳付任何費用,批准後在一年內享受與大部分免費醫療服務,包括一般常見疾病診斷,住院治療,孕產住院及手術費用等。

整個AME的財政支出直接歸入法國政府預算,而不像一般法國人享有的醫療保險項目,則屬於獨立的社會福利預算。據政府統計,在2019年,全法國有31萬1千無證移民享受AME醫療保險,政府為此買單的總額約為9億歐元,佔全國健康醫療開支的0.5%。另外,還有一部分生活在法國的非法移民在沒有申請AME的情況下,因疾病到醫院急診治療額外增加了4千萬歐元的開支。

由於申請AME條件低,且沒有任何費用,而相對其他法國人必須工作繳稅才可以享受的醫療保險福利,這種超越常人可以“接受”的博愛和慷慨精神經常受到部份政界批評,特別是在選舉期間,當法國是否應該接待難民和移民的問題再次擺上桌面。

根據由法國研究局ANR援助,包括由醫療和社會服務人員組成的研究團隊,就AME福利受益程度進行調查,命名為“第一步”(Premier Pas),在2019年公布的一份報告顯示:在調查小組獲取的抽樣中,法國生活超過了五年的非法移民當中,有35%的人沒有申請AME;有逾半數者根本沒有聽說這個政策。報告提供了解釋:除了對此福利毫無知情外,申請人認為手續複雜而放棄;難以提供要求的文件,例如居住證明 (初來乍到的華人幾乎全部經常遇到棘手的問題);最後,不少受訪者表示自己身體健康,暫時不需申請醫療保險,或者無暇顧及。

這份報告明確地指出,在巴黎和波爾多63個民間協會共1223人的抽樣中,沒有接觸任何來自中國的非法移民 (這是另一個不在此詳談的問題)。可以說這個調查結果與華人群體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將報告結果類推,我們可以提出同樣一個問題:生活在法國的移民,有多少人是AME的受益者?來到法國是為了求生而已嗎?難道享受國家福利不是優化生活的條件之一嗎?

在無法進行正規調研的情況下,可以從一般的訪談中獲得一些信息:大部份來法國超過三四年的人以抵步就拼命打工。人之常情都可以理解吃飽(包括還債)是唯一的目標,然後就是寄錢給家裡。嘗試在當地合法生活這意念不僅非首要,甚至沒想過。有人說在國外獲得居留就如國內有戶口。獲得法國合法居留和國內轉戶口有很大的差異:一個外省民工到南方工廠打工,其戶口永遠在鄉下;但在法國,生活超過五年的人只要證明一直在法國生活和工作,並且合法受僱期限符合標準,就可以申請身份合法。

既然孤注一擲地選擇來到法國尋求出路,既來之就必須具有申請合法居留的打算。申請醫療保險,例如免費的AME,一來可以解決疾病的急需,同時為以後在此長期生活做準備。

新冠疫情下,環顧四周,不少現象在病毒的威脅和封城的壓力下更嚴重,例如反亞裔的偏見和種族歧視行為;社會底層人群感染和病逝比例過高;醫療設施枯竭和醫務人員短缺的問題,更不用說貧富懸殊更加拉鋸。但有不少問題需要細心觀察才顯露出來,例如貧困和移民家庭小孩在停課期間出現“脫鉤”的現象;家庭暴力;學生需要面對的精神壓力和經濟困境,非法移民停工停口的燃眉之急等,這些人群,這些問題都在政府大手筆的財政援助緊急救業措施中被遺忘的。


延伸閱讀和註解:

1)https://www.lesechos.fr/politique-societe/societe/covid-bond-du-nombre-detudiants-aides-par-le-crous-1293891

2)www.irdes.fr/recherche/questions-d-economie-de-la-sante/245-le-recours-a- l-aide-medicale-de-l-etat-des-personnes-en-situation-irreguliere-en-france- enquete-premiers-pas.pdf 

3)文中所有姓名更改

4)除了“愛心團”,還有“愛心聯盟”和法國中華青年聯合會以不同方式組織分發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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