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
简宁

一个旅居海外的行为分析师,三个孩子的妈妈,爱织毛衣爱读书爱看树的中年人。

七日书 4 |红砖小楼的那一年

如今我也明白了,很多时候,大人的那些“为你好”不过是借口。背后真正的目的,要不就是操控别人按照自己的意识行事,要不就是向无力反抗的人们发泄恶意以获取力量感。

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奇诡而自由的梦。

在一座二层楼的房子里,客厅里正在上演一场婚礼,艳丽的红与堂皇的金,很多人,却没什么声音。我转头看见外婆抱着手臂坐在后排,一如往常的严肃而不满。我无意识的开始冒冷汗,转开视线去看台上,发现怎么我也在那里。我很确定结婚的人不是我,但我是她视线的终点。

后来我莫名其妙的离开了那个房间,人松了一口气,信步在房子里穿梭。某个房间的窗外能看见外面有一颗大松树,孤独地站在草地上;下一个房间画面轮换,窗外竟然是个海滩,阳光明媚,有好多戏水的路人。

我继续走,这房子里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我听见外婆和我小姨的声音,尖利而愤怒。然后我下了楼,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房子的外面是一片漫漫的青草地,冬天的太阳洒下浅金的日光,是温暖的。我走了一阵子,转头去看,看见山坡转角处有一栋房子,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黑色的木质轮廓,让我知道那就是我方才走出来的那栋小楼。

我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走向漫漫无边的草地远方。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了很久的呆。

我想起来了,这房子,就是我儿时的家,二层红砖楼房,窗外孤独的松树,还有那种熟悉的恐惧。

我在那一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情绪涌动。我想,我和我内心的那个小孩儿,终于获得了自由。

我给画家朋友打电话,问她能不能给我画一张画。我告诉她那件房子烧毁的意象,独孤的松树,漫漫青草的山坡和浅金色的太阳。我说这画对我很重要,是内心旅途的一个里程碑。

她画得很快,没几天就给我了,如今挂在书房的墙上。

那栋楼,现在想想,真是一种中共体制下不公平的缩影。

那是一栋国民党时期留下来的楼,正中间的楼梯把这楼平均分成了四个等分,每个等分是个长长的居住结构:厨房,餐厅,客厅,我住的那个套件,另外两个卧室,长走廊,带着浴缸的浴室,两个独立的厕所,还有个洗拖把的大池子。

这四个等分,分别住了三家“高干”,和几户“工人”。是的,高干家庭,一家住一个等分,工人们住在剩下的那个等分里,一个小家庭分到一个房间。

我家住在二楼,与工人们住在一层楼。

我曾经在那里有过欢乐的时光,跟工人们的孩子玩儿得很好。

再后来,我爸和我妈都离开了,我留下,跟我的外公外婆和小姨住在一起。

我想,我的恐惧,并不源自这房子,而是源自那短短的一年时光。

那段时光,应该也是不少东亚儿童的生活片段吧:总是犯错,总是犯错,总是犯错。

如今我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工作也与发展心理学有关联。回头看去,那时候我犯的错误,不过是一个正常小孩表现罢了。比如作业马虎,比如想要偷懒,比如无法保持书桌的整洁有序。

我现在还记得我外婆发狂的一个瞬间:我在写作业,她像是一头狮子一样冲进来,一把把我推开,然后将我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横扫到地上。接着痛骂了我一顿,我不记得骂了什么,但我记得我很害怕。不过我的反应很快,知道她是生气我的书桌不整洁,于是立刻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一样样把东西捡起来,准备好好收拾一下我的书桌。我无法控制的哭,但是理性的脑子催促我不要哭,哭了会被骂的更惨,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眼泪。

啊,插播一句,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李南央写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我外婆身上也有些类似的影子,冷硬,强势,不讲情面,但是非常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

我也曾经在雪夜中去户外找我的作业,因为我写了很晚没完成,小姨失去了耐心,把我的作业撕了扔到窗外去,然后叫我自己去找,找不到不许回家。这是要给我”上一课“。这真的是教育吗?当然不是,这是拿无力抵抗的孩子泄愤罢了。后来是一个我们的工人邻居大妈听见了她的怒吼,到楼下去帮我一起找作业本,并且领我回家。

当时工人阶级应该还是有一定地位的,那个大妈批评了我家的知识分子小姨。后来,我的作业本还是被撕过,但是我再也不用夜里出去了。

总而言之,我在铺天盖地的语言暴力中度过了非常自我厌恶的一年。

那个小孩子,总是忠实的接受来自家人的批评,因为她相信他们是对的,是“为了你好”,而且如果不按他们的意思来,将来会有可怕的后果,比如“扫大家”,“拾垃圾“,还有近似恶毒的诅咒:”去舞厅当小姐“。

我总是很害怕,像是一种活在充满了危机的丛林中的感觉。攻击无迹可寻,我努力地揣测上意以避开危险,但其实危险的几率纯看大人心情如何。

比如家里的阿姨做了中午饭,我回家拿书的时候看见了,说了一句”哇好丰盛“。当天晚上就被严厉批评了半小时。到底这话哪里错了,我真真切切地纠结了三十年,也找不到答案。直到我去问了我的咨询师,她说:“很可能,她只是想骂你而已。” 那天我在咨询室里嚎啕大哭。

三十多年了,原来答案竟然是这个。

如今我也明白了,很多时候,那些理由不过是借口。

背后真正的目的,要不就是操控对方按照自己的意识行事,要不就是向无力反抗的对方发泄恶意以获取力量感。

恐惧,真是操控与压制人心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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