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
江月

惟江上之清风

[马前卒]相信共产主义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下]

二 农业时代 光明与黑暗


1 唯心主义得势,唯物主义得分


在开始讲农业文明时代之前,我想先讲几个神话:


首先是中国的


南海之帝为倏shū,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在中国,提到混沌的另一个神话就是盘古开天辟地。盘古开天地也是开这个混沌,清气上升成了天,浊气下降就是地。中国人的历史就从消灭混沌开始。


然后是北欧神话:


世界初开之际,没有天也没有地,在浓雾中,只有一道金伦加 (Ginnungagap) 鸿沟,鸿沟之北为“雾之国”尼福尔海姆(Niflheim),其中有泉名赫瓦格密尔(Hvergelmir),是所有河水的源头,据说其中一条河的水带有剧毒。鸿沟之南是“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Muspelheim)。在热汽与寒冰的交错中,诞生了霜巨人之祖尤弥尔(Ymir)和一头名为欧德姆布拉(Audhumbla)的巨大母牛。


埃及神话:


最初世上只有Nun(混沌之水),原始海洋中的躁动开启了一切创造。从这些水中,Ra自己浮现出自己,然后生了Shu和Tefnut。Shu是空气之神,Tefnut是水气之神生出了Geb(大地男神)和Nut(天空女神)。然后物质世界被创造了出来。人类被从Ra的眼泪中创造出来。经过一段时间后,人类被证实不感恩,于是众神决定消灭人类。Ra创造了Sekhmet去执行这一决定。Sekhmet用她高超的能力杀死了几乎所有的人类,在还剩很少的人类时,Ra变得温和并让Sekhmet停止屠杀。这就是现在的世界被创造出来的经过。


圣经的2个故事。第一个是圣经创世纪:


起初神创造天地。


1:2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1:3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1:4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1:5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然后是吃智慧果的故事。人类吃了智慧果,知道善恶,就不能再留在伊甸园里吃果子了,必须出去种地。然后上帝就告诉人类前面提到那句话:


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于尘土。


印加神话可以看成把圣经的2个故事结合起来:


很久以前,在今天秘鲁的土地上,仍然棘荆丛生漆黑一片。既看不到光明,也没昼夜之分。正好有一天,创世主帕查卡马克(在印地安通用语中,“帕查卡马克”即“赋予世界生命的人”的意思)来到这里,心血来潮,便随手造就了第一批人类以及飞禽走兽。然后便来到后来的科利亚地区一个风景独秀的湖泊中隐居歇息,这湖就是今天的的的喀喀湖。


此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帕查卡马克打算回到宇宙中遥远的居处去,便从湖中走了出来。此时的大地仍然一片漆黑,他所创造的那批人虽然已经开始了原始的生活,但不仅不懂得向赋予他们生命和灵魂的创世主感恩戴德,而且连最起码的敬夭畏神之心都没有,整天骂骂咧咧指天咒地,抱怨这抱怨那,甚至向走出湖面的帕查卡马克扔石块、吐口水。帕查卡马克一怒之下,把他们都变成了石雕像,有些正朝着湖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指指戳戳,有的正在涉水过河……


等心平气和之后,帕查卡马克仔细回味了那些野蛮人的抱怨,的确是自己的一时疏忽,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懊恼和后悔。于是便决定重新来过,只是这次有了比较周详的步骤和计划。


首先,他回到湖中小岛的小山洞里,召集众神商讨有关给黑暗中的世界带来光明的事宜。经过众神的推荐,帕查卡马克决定由孔蒂拉雅-维拉科查男神和基利亚女神兄妹俩担此重任并结成夫妻,由孔蒂拉雅太阳神司白昼,以金星为前驱后卫,风雨雷电为仆役;月亮女神基利亚司夜间照明,昂座七星为仆役追随左右,并准许基利亚从每月抽出三天主理太阳宫中事务以尽主妇之职。帕查卡马克分派完毕,嘱咐他们道:“贤兄妹夫妻不辞辛劳,以自己的光和热哺育世间万物,堪称万物生灵之衣食父母。为酬谢二位的奉献精神,贤兄妹夫妻之长子女及其后代当为此一方土地之主人,以施教化之功,克尽教化之力,以历数十二为期,切记!切记!”


帕查卡马克指令太阳和月亮由东往西,交替运行,并约定当太阳升起的第一束光线照射进的的喀喀湖中岛上小山洞时,即为新人类生命的开始。


总之,这些神话都描述了一种没有善恶,没有光明黑暗时代的结束,一个有光明海岸,有正义邪恶时代的到来。只有混沌状态死了,新时代才能到来,人类才能开始种地。全世界的神话都具备这个消灭混沌的特征,就不是偶然了。


神话描述的是历史开端。但我们都知道,原始人是没有历史的,他们的生活永远不变,也就没有记录历史的必要。所以历史开端实际上就是原始时代的结束。混沌就是原始时代,分出善恶,有光明黑暗时代就是文明时代。我们前面说宗教创造了文明,实际上就是宗教突破原始巫术,创造了道德和善恶概念,给人类带来了规范。进而创造了文明。不同文明的神话都达成了一致,说明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转化遵循相同的规律。


这个善恶标准是怎么来的呢?当然是人随意编造出来的。但不是所有编造出来的宗教和道德标准都能流传下来,因为一旦文明时代开始,各种制度和文化就开始进入筛选。有的能够运营一个农业文明,有的不能。那些不能的显然就被筛掉了。然后各种上层建筑之间开始竞争,竞争的标准是看谁能促进生产,谁能从经济中榨取更高比例的资源投入竞争,谁能够发动更强的军事力量,然后用物质力量来赢得竞争。


在《天国王朝》里面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萨拉丁和他的手下谈论战争的胜负问题。


穆斯林:“为什么要撤退,神没有眷顾他,唯有神决定战争的胜败。”


萨拉丁:“胜败由神决定,但也取决于备战,兵力以及健康和储水。有后顾之忧不可以围城,在我之前,神为穆斯林赢过几次战争?”


穆斯林:“为数甚少,那是因为那时我们罪孽缠身。”


萨拉丁:“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备战。”


穆斯林:“你若这么想,在位必不长久。”


萨拉丁:“我若不在位,伊斯兰更加不堪设想。”


萨拉丁这句话翻译一下:虽然表面上看竞争的是各种上层建筑,但最终体现为物质力量的对抗。能动员最多物质力量的一边制度才会赢。


当然,上层建筑的胜利不一定是扩张,也能通过迫使对手采取和你一样的上层建筑来实现。


比如说赵武灵王搞胡服骑射,就是因为马越来越强壮,能负担一个骑兵了,匈奴已经开始搞大队的骑射兵,中原王朝的军事贵族还是上一次蛮族入侵的结果。比较适应几匹马拉车的战车时代。同时在平坦的中原过安逸日子,不愿意在复杂地形作战了,所以匈奴骑兵开始压制中原。赵国贵族不管衣服有多么代表文明,主动放弃长袍,穿紧身衣和裤子,组织骑兵在更广阔的空间机动作战,对抗了匈奴。就是主动采取对方上层建筑的例子。


恩格斯也论证过这样的上层建筑扩张过程。


“这样﹐实行氏族制度的部落便必然会对落后的部落取得上风﹐或者带动它们来仿效自己。”


注意恩格斯说的这两种可能性。要么我灭了你,要么你学习我。总之要形成一个主流的制度。制度的扩张可以相对独立于人类社区的扩张。


那么,最后主流的制度是什么样的制度呢?


首先,大家都知道,农业时代的生产力是非常低下的。虽然已经有了剩余产品,虽然农民家庭除了养活自己,还能交税养活别人,但必须很多农民才能养活一个不直接参与劳动的家庭。


其次,农业社会出现了分工。而分工意味着人做不同事情的效率不同。注意这个分工不仅仅包括日常劳动,还包括打仗、传教和管理。就是说少数专业人员做的比多数兼职人员要好。比如说打仗,几千个专职的军事贵族,往往能打败十万个临时动员的民兵,几十个受教育的传教士,胜过几百万农民磕头念经。所以,一个成功的文明,一个能扩张和传播的上层建筑,必然是多数农民加少数专业人员的制度,否则就会被别人用战争或者传教的方式消灭。这就是剥削的必然性——如果把农民的剩余产品留在无数个农民手里,让他们农闲的时候练兵,有空的时候传教,固然是很美好的制度。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竞争力。历史上不是没出现过这样温馨的农村公社,但只要附近还有其他密集的人类社区存在,类似的农业乌托邦就会被瞬间消灭。


所以,所谓农业文明,首先意味着少数专业人员要从多数农民那里收集剩余产品。怎么收集呢?首先肯定离不开镇压。毕竟少数军队能打赢外敌,也能对内镇压。从这个角度说,土匪和贵族是一回事。都是靠暴力来维持自己的体制。也会对抗其他土匪和贵族,不许他们到自己的地盘上抢劫。


但总是镇压和抢劫,收集效率太低了,于是就要有常设的文职机构来收税,让农民承认这个日常秩序存在。但农民为什么要承认文官的权威呢?这就需要宗教和其他准宗教来说服他们,让农民相信这个制度是天经地义的,相信自己天生就该交税服兵役,贵族和僧侣天生就该统治。这个军事力量加文官再加僧侣知识分子的综合体,就是国家。


国家名义上是所有人的国家。但是,既然出去竞争的是少数专业人员,意识形态最终也会论证少数人的统治合法性,把少数人的利益说成所有人的利益。尽管他们的利益在文明内部可能是对立的,但意识形态必须论证他们是统一的。这一点,我们还是可以看《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的,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这一情况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机器的采用,其后果现在已是众所周知的了。如果说在野蛮人中间,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不大能够区别权利和义务,那么文明时代却使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和对立连最愚蠢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因为它几乎把一切权利赋予一个阶级,另方面却几乎把一切义务推给另一个阶级。


但是,这并不是应该如此的。凡对统治阶级是好的,对整个社会也应该是好的,因为统治阶级把自己与整个社会等同起来了。所以文明时代越是向前进展,它就越是不得不给它所必然产生的坏事披上爱的外衣,不得不粉饰它们,或者否认它们,——一句话,是实行习惯性的伪善,这种伪善,无论在较早的那些社会形式下还是在文明时代初期阶段都是没有的,并且最后在下述说法中达到了极点:剥削阶级对被压迫阶级进行剥削,完全是为了被剥削阶级本身的利益;如果被剥削阶级不懂得这一点,甚至想要造反,那就是对行善的人即对剥削者的一种最卑劣的忘恩负义行为。


所以,不论宗教或者其他思想最初是不是宣扬人人平等,宣扬神爱所有人。它要在农业时代混下去,就必须适应这种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制度。少数人要统治多数人,要统治的稳固,也必须利用宗教、国家、教育来解决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这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是唯物主义历史观对农业社会阶级结构的解释。是基于私有制的“善恶”来源。


从表面上看,是意识形态决定了国家的结构,所以在这一场竞争中,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得势,容易被人相信——如果人类不信虚幻的宗教,根本就不会有文明的出现、但是根源上上,是国家的结构决定了意识形态,所以本质上是唯物主义历史观得分。


我们前面说了,文明社会和原始社会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了变数。


首先人和人之间出现了差异,所以有了阶级矛盾。原始社会自身是稳固的,如果不是地球太小,猎物太少,原始社会可以千秋万代地持续下去,不会因为内部矛盾而出问题。但是到了农业社会,阶级矛盾的存在决定了文明社会是一个不稳定状态,在内部受到文明居民自身的批判。任何一个阶级出了问题,都会导致这个不稳定结构崩塌。


其次,文明社会出现了意识形态及宗教。我们上面分析了,只有那些配合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意识形态才能最终存活,所以一个稳定的宗教或者农业社会思想必定会劝说贵族不要骄奢淫逸,劝说农民乖乖服从统治。造反的行动会被定义为坏,逆来顺受会被定义为好。许多农民也真的会相信这一套东西。


但是,意识形态也有独立性。比如说宗教创造了文明,这本身就是宗教意识形态脱离原始社会经济基础的一个表现。农业社会的意识形态也会经常脱离主流,有一定的自由度。比如说某些意识形态会发现,实际上对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宗教会用两套道德标准,但为了自圆其说又努力把这两套标准说成一套。每个时代都有人发现这其中的矛盾,改编一套倾向于平等的教义来造反,或者企图和平改造剥削制度。比如说伊斯兰教的马赫迪 ,比如说中国的白莲教,汉朝的黄巾贼,比如说原教旨主义基督教者。而且他们也总能在底层找到信徒。


为什么这些“非主流”的信仰有那么多人信呢?因为人的基因是在一个没有剥削制度的世界上形成的,按照生物学本性,我们愿意生活在一个平等的世界上。而且意识形态这东西天生就有自由度,不会别人灌输什么就信什么。现在大多数人处于受剥削的地位,他们知道有人比他们生活的好,还统治他们。所以,他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倾向于平等的意识形态,而不是相信统治者的意识形态。


但是,相信了又怎么样呢?相信了平等的思想,起来造反。如果有幸打赢了,又要建立什么制度呢?前面的两个条件在农业社会是一直存在的,一个是农业生产率低,一个是分工搞军事搞行政的效率都高。只要这两个条件存在,农业社会的物质稳定结构就一定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所以,任何一次成功的造反,最终都会学习此前的旧制度。不管你的名字叫李自成还是宋江,或是朱元璋。只要农业社会的生产力基础不变,任何平等的教义,最终都会滑向自己的反面,说服多数人服从于少数人。这就是农业社会一次次造反和剥削的循环。可以说,农业文明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少数人剥削多数人,压迫多数人的制度,就要毁灭原始社会那种平等和谐的社会。文明是有原罪的。


但是,我们能说这种循环没意义吗?无论如何,多数人基于阶级立场,基于自己原始社会留下来的平等生物性,愿意接受一个平等的意识形态,去批判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这本身就是人类的希望所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书,把这些造反叫做起义,说农民起义推动历史,有积极意义,不是随便说的。这些起义反应了农业社会内部的矛盾,说明农业文明内部有批判自己的物质力量(阶级之间的政治-经济矛盾)和精神力量(意识形态的自由度,由于人的动物性,倾向于平等)。


过去原始社会不分善恶,没有绝望和抱怨,也就没有进步。现在分了善恶,有了道德,虽然很大程度上带来了剥削和不平等,带来了不满,但也提供了希望。现代社会的进步,很多就来自农业社会带来的这些希望。可以说,文明的原罪本身也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2 从起义到超级起义


前面的分析表明。少数人统治多数人,剥削多数人是农业社会生产力水平下的主流制度。但这个剥削制度,在一定程度下也会出现松动或者解体。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呢?显然不是统治阶级发善心,也不是被统治阶级祈祷被神听到。马克思说了:“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这个剥削制度的松动,我们也必须去找物质原因。


首先,最典型的原因是生产力的进步。统治者要的是剩余产品,不是被统治者的命。有了剩余产品,他们就能养活自己,养活军队官僚和知识分子,去和别的统治集团对抗。所以,如果放松一点剥削和统治有利于稳固统治,他们就会放松统治。但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变化呢,一般来说是生产环境的变化,而最典型的就是生产工具的进步。


比如说,我们常说古代有一个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变化。真有这么一个变化吗?我个人觉得是不太准确的。但从世界历史看,的确有一个大范围的放松人身控制的趋势。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人身依附性不断减弱,工作自由逐渐增加。为什么呢?我个人理解为是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区别。


青铜器是人类发明的第一种金属。是合金,需要多种元素铸造到一起。产量低成本高。产量低到什么程度呢?首先只能是贵族用,很少给农民用;其次大多数用来做武器搞镇压,少数用来搞生产。所以,贵族的镇压能力相对很强,农民主要用木器石器工作。要修理自己的工具,要使用青铜工具,都得到贵族的作坊里才能用上。


所以,青铜-文字时代的典型特征是王权压倒了前面说的神权,军事集团依靠暴力专政。由于青铜的稀缺和制造不易(需要多种金属融合),贵族军官很容易垄断金属的供应,进而垄断了从政(管理经济)和从军(掌握暴力)的资格。普通农民如果想在青铜时代糊口,就必须紧密依附于军事贵族,甚至充当奴隶,才可能获得军事保护和有限的金属工具。这就是史书上常说的奴隶制时代,但似乎用“属民制时代”描述更合适一些。


所以这个年代,农民离开贵族控制的城市太远,就得不到青铜武器的保护,也得不到青铜工具的技术支持。农奴在空间上,在身份上都得依附于贵族,才能生产和生存。农民因为没有金属工具,劳动的方式比较简单,贵族监督劳动的成本也比较低,所以愿意把他们放在城市周围监督着干活。这就是常说的奴隶时代。


铁作为金属,质量其实比青铜要差一些。但是最大的好处是便宜,而且和适当的碳混合起来就能变成钢。铁器时代一到,每个村都可以有铁匠炉,每户农民都有铁制的农具。统治者也可以用铁制兵器把农民武装起来打仗。有了金属工具,人就能从事复杂的劳动。复杂劳动是很难直接监督的。与其把人控制在城市周围按照安排劳动,不如直接让他们自己干活,向他们分成或者收税。所以,到了铁器时代,让农民进行比较自由的劳动,虽然让农民的日子比农奴好过一些,但统治者可以用收地租、收税、服兵役的方式拿到更多的剩余产品,所以愿意放松一些剥削和统治。


具体分析一下,铁器时代,农民地位相对上升,无非就是三个因素。第一个是生产率提高了,一家一户的小农场也能生产很多产品;其次是你也有铁器了,镇压成本提高了,不能把人逼的太惨;第三是农业地区比之前分散,从城市出发不能随时镇压到每一个地方。所以青铜时代那种严酷的等级制消失了。这就是春秋战国到秦汉的变化。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变化可以带来类似的效果呢?最典型的案例就是获得一大块农业地区,形成边区。边区人均土地多,小农户也能生产很多产品;边区人口分散,强行收集剩余产品不容易;边区的农民比较富裕,武器比较好,还有充足的农闲时间用来相互组织,镇压比较麻烦。所以,在有边区的地方,社会等级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严格,农民生活相对自由一些,不直接受贵族和官僚控制。典型案例就是东欧俄国农民的公社和发现美洲之后的美国,尤其是美国西部。晚年的马克思还专门研究过俄国农民公社的公有制萌芽,把他的想法写进了共产党宣言序言。


其他一些对剥削制度的冲击就比较典型了。比如说统治阶级自己腐化,什么叫腐化呢?本来统治集团把资源集中起来,应该是大多数用于镇压和对付其他的统治集团,小部分用于奢侈消费。现在你大多数用来奢侈消费,小部分用来镇压,剥削肯定就难以持续了。尤其是那些普通人看得到的奢侈,不仅浪费了用来镇压的资源,还严重的挑动底层不满。非常容易引发起义,这就是腐化。


有的时候,统治者可能还不算腐化。但古代社会的平均生活水平低,统治者能吃饱穿暖,生孩子比平民快得多。结果就是统治集团繁衍太快,比如说宋朝的冗官,比如说中世纪西欧贵族太多,结果就是一部分受了上层教育的统治阶层被推到下层。一方面带来了统治经验,另一方面也能感受到上层和下层之间两种道德体系的冲突,往往会给底层带来造反的动力,去破坏旧秩序。中国历次农民起义,只要有读书人加入,就容易成功。欧洲则是升不上去的基层教士僧侣往往加入造反的行列当骨干,效果明显。


关于这个统治集团繁衍问题,我举个例子:两班(朝鲜语:양반。英文音译:Yangban)是古代高丽和朝鲜的贵族阶级。“两班”一词指上朝时,君王坐北向南,以君王为中心,文官排列在东边,武官排列在西边,即“文武两班”,之后,两班专指上朝会的官员延伸到两班官员的家族及家门。古代朝鲜对贵族或官员的尊称也是“两班尼”(양반님,相当于汉语的“大人”)。在这个基础上,朝鲜形成了这样的社会结构:


* 1两班贵族(亦称士大夫)。


* 2中人(官员的良妾所生的儿子,良妾是平民百姓嫁给官员作为妾侍的称呼)。


* 3平民


*4 贱民


朝鲜社会是采“从母法”跟“一贱即贱”,目的就是避免贵族数量快速扩张。但是,从15世纪确立两班制度开始,到了19世纪,两班户在总人口的比重,已经达到多数,占了六至七成左右。这种扩张速度势必带来旧制度的崩溃。


还有社会动荡,对外战争,也会影响统治集团的稳定性。这一方面会把人口从稳定的农业社区里面抽出去打仗,另一方面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一旦日常的统治秩序被破坏,群众自发选择的秩序天然地会倾向于平等制度。所以统治者太频繁的打仗,往往就把自己搭进去了。饥荒和水旱灾害也有类似的效果。


咱们总结一下前面的几个条件:有边区,有生产效率进步的时候,统治秩序会逐渐放松;社会动荡,对外战争的时候,统治秩序会被迫松动;统治阶级繁衍的太快,底层负担重,多余的统治阶级会加入底层造反;对外战争失败,势力范围收缩的时候,统治秩序就危险。要是再加上统治者骄奢淫逸,那农业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就肯定撑不住了,一定会和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秩序一起崩溃。


一般来说,这几项条件一般有一两项碰到一起就能带来改朝换代。近代的西欧就符合其中的好几个条件。


比如说生产力进步,13世纪,欧洲终于发明了中国在公元前就使用的水力鼓风机和高炉,开始批量生产铸铁,中世纪也因此接近了尾声。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欧洲各国吸收阿拉伯航海技术,利用内海优势发展经济,商业越来越发达,最终激发了大航海时代,也带来了经济效率的提升。


其次大航海时代也有一个独立于生产力的影响,欧洲各国大多是殖民狂人,在全世界抢了很多殖民地,很多边区和宗主国关系密切,很多欧洲人迁移到这些边区生活。边区的平等思想传回欧洲,也带来了思想变革。


第三,近代欧洲当时始终是频繁的战乱状态,几乎没有一年不打仗。战争对各国的统治集团都是一个沉重的压力,不得不放松对底层的一些限制,换取底层服兵役,避免底层造反。


在这些条件促进下,欧洲出现了宗教改革,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旧制度的平民和知识分子基于本能和阶级地位,开始尝试各种更平等的制度。但也包含了社会改革的意思。空想社会主义逐渐在近代的欧洲出现。社会主义”一词,最先使用的是意大利传教士,表示一种上帝安排的传说制度。


我读书的时候,政治课本上提到空想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启蒙,欧洲主要的例子出在英国。比如写《乌托邦》的托马斯·莫尔是英国人,17世纪英国的平等派军队就是克伦威尔消灭王权的重要力量。虽然平等派被克伦威尔镇压了,但是英国底层一直要求平等和消灭封建特权。近代史课本上还必然会提到法国出现的卢梭 伏尔泰等知识分子,明显提出了和之前的农业社会不同的一些意识形态。


英法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变革,这不是偶然现象。因为欧洲列强争霸,到了18世纪,进入决赛的就是英法两国。之前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以及意大利城邦都衰落了。英法在殖民战争中成为了胜利者,生产力进步最快,打仗也最多,殖民地最大。所以这两个国家进步迅速。但是,进步这东西对于统治集团自身来说未必是好事。农业文明的统治集团喜欢稳定而不是变化,英法在近代越是成功,潜在的阶级矛盾就越大,旧秩序的危机就越强。下一个问题就是谁能把矛盾转移给对方。


到了1754年至1763,英法打了一场叫七年战争的殖民战争决赛。结果是英国取得全球海军优势。从此以后,英国控制了全球殖民地和市场,能继续用经济发展转嫁矛盾。法国开始相对的战略收缩,之前所有潜在的阶级矛盾,现在都得退回来总清算。眼看这大法兰西就药丸。


法国在这之后还挣扎了一下,借了一批国债,到美洲去发动英国殖民地独立。那时候英国海军虽然相对强,但没有无线电,不能绝对封锁欧洲海岸,不能完全阻止法国资金和援军去美洲。这事儿还真被法国办成了。就是我们知道的美国独立战争。华盛顿就是在法国援助下上台的。


但独立战争之后,海权还是在英国人手里。日常的贸易还得经过英国人的同意。所以,实际上英国人损失不大,法国人却因此欠了很多债。欠债的结果就是出售贵族身份。1700年至1789年间,法国增加了5万个新贵族。上面提供的社会变革的条件又满足了一个,就是统治集团盲目扩大。


而且,在文化上,法国在北美的成功实际上是自杀,是自己的催命符。独立的美国属于我们说的边区,平等和民主思想非常强势。法国没获得殖民地的贸易利益,倒是受到了民主思想的影响。我们中学课本上提到的那个放风筝去做闪电实验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在独立战争期间就常驻巴黎,宣扬美国人的独立诉求多么正义,欢迎你们掏钱支持我们建设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所以美国独立宣言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已经传遍巴黎。,法国国王消耗在美国的所有资源都是在文化上给自己催命。有人专门写了一本书《姊妹革命》,就在讲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是互相影响的这个事实。


最后,大家都知道法国贵族集团腐化是很快的。我们现代人使用的大多数奢侈品都源于近代后期的法国。路易十四开始,法国国王就迫使贵族到巴黎生活,或是至少被巴黎的奢侈文化同化。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去管理地方的问题了。国王希望贵族在宫廷中为帮助国王更衣之类的琐事而争风吃醋。这样路易就可以把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到自己手中了。慢慢地贵族失去了地方的掌控力,但还是要从领地获得收入,拿到巴黎宫廷去奢侈消费,让法国尤其是巴黎人看到了他们的奢侈消费。


到此我们可以发现,上面列举的所有的社会革命条件在法国都齐全了。


生产力总体上进步


和边区这个民主思想的策源地联系


打仗失败


统治集团扩张太快


统治集团腐化 而且越来越无能,控制不了地方


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法国就会出现一场超级大起义,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1788年法国旱灾,法国从上到下都不好过,第二年国家财政濒临破产,国王还不起旧债,借不到新债,决定开三级会议讨论财政问题。1788+1,就是我们熟悉的年份,1789年法国大革命。其实就算没有这场旱灾,法国旧制度也拖不了几年了。


把所有造反条件都集合齐了,在人类历史上是很少见的。所以1789年这一次造反的规模空前,力度也空前。空间上冲出法国,影响欧洲乃至全世界,在时间上成了以后200多年所有造反的模板。在力度上,他们否定了国王和贵族的必要性,否认固定的社会等级,甚至否认宗教的必要性,把教会都解散了。可以说,农业社会因为阶级而出现的道德、上层建筑都被法国的造反者否认了。一切都否认之后,他们会怎么办呢?


咱们说过,道德这东西,大多数情况下是经济基础的产物。这些造反者还谈不上什么经济基础,只有小生产者的直觉,还有就是生物学本能。所以他们像历代的造反者一样,政治上企图建立一个平等、民主的制度;经济上试图建立一个个体生产者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无政府主义乌托邦。结果呢?


从法国自身来说,结果毫无意外。法国大革命实际上它也像历次起义一样失败了,乌托邦梦想持续不了几年就要失败。巴黎带领整个欧洲,在接下来一个多世纪尝试了各种平等主义的革命,在法国搞了5个共和国,2个帝国,2次王国,一次共产主义政权。但最终底层和平等主义失败了,资本家控制了国家,依然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依然符合我们前面说的主流规律。一次超级造反还是造反。


不过,这个法国大革命,在历史上独特又不独特。说不独特,因为它无非是规模特别大的一次造反而已。几千年来类似的造反不少了。但我们说到现代社会又必须把这次规模特别大的造反拿出来说。说法国大革命是现代社会的开端——注意这里的措辞是法国大革命不是造反。而且之后我们再遇到穷人造反,也开始说革命,不是说造反或者起义。


历史上那么多次造反,为什么这次就开创了现代社会呢?为什么从此名字就变了呢?这就是我们下一节要讲的概念。 双元革命


三 工业革命 机遇和挑战


1 双元革命


双元革命的概念不是我提出来的,是艾瑞克 霍布斯鲍姆提出来的。他在写《十九世纪三部曲》(《革命的年代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帝国的年代1875—1914》)的时候,意识到现代世界的政治理想大多来自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但是现代世界的物质基础大多来自同期英国工业革命。两个革命在时间上重叠,携手创造了现代世界。所以被称为双元革命。


但是,我注意到,传统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明确区分这两个革命。而是说模糊的说生产力进步创造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在恰当的时刻促进了产业革命。实际上,马克思并没有给工业革命一个独立的定义。


我能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察。他们实际上没有见到完整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大家可以想一想,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名字是什么。在英文里,就是The Gread war,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事件,而不是一次可以做对比的普通事件。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眼里,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事件,而且时间上那么近,必须归并到一起。我们不比他们聪明,但是看过了更多的政治革命和工业革命,所以能比他们更客观的评价这个双元革命。


当然,既然两个革命被分开了,我们还得解释为什么两个革命离的这么近。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大航海时代的作用,的确在18世纪之前,欧洲有一个社会和技术共同进步的过程。可以说,到这个阶段,工业革命必然爆发在欧洲。决赛的胜者技术继续进步,有资源去搞产业升级,结果能出现工业革命,失败的一方要爆发政治革命。所以两场革命离的非常近。咱们可以这样总结,农业社会的技术积累下来,最后在英国爆发,成了工业革命;农业社会的社会矛盾和理想主义积累下来,最后在法国爆发,是政治革命。


要问哪边的革命更重要一些?我认为是工业革命,因为就算不爆发法国大革命。只要工业革命在当时的欧洲某一个国家爆发,也会迫使其他国家战略收缩,爆发类似的政治革命。但反过来说,类似的政治革命不一定会造成工业革命的爆发。但是呢,既然工业革命必然会造成政治革命,可以说政治革命在生产力上也是有必然性的,分享了工业革命这个必然性,和工业革命是伴生的。


这个问题再说细一点,我们还可以回顾工业革命为什么会爆发在欧洲。这个问题我之前写过,不是今天的主线,我们先放下。现在我们继续说工业革命对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说说为什么法国大革命是后来所有革命的开创者。


2 动荡的世界


我们回顾一下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原因。这场革命出现在法国,是因为英法争霸世界失败,法国成为一个半边缘国家。如果法国胜利,这个政治革命就要出现在英国了。


半边缘国家有两个特征,从统治集团的角度说,要被其他国家的统治集团压制、剥削,所以镇压国内力量不足。


从被统治阶层的角度说,在发展中,普通人在旧秩序中的位置已经开始被破坏了,但是由于统治集团是半边缘国家,所以新秩序建立的还不够快。等于没有一个稳定的统治秩序来控制新型的底层,这样的国家是最容易出乱子的。


所以大的起义不会爆发在获得霸权的国家,比如说取得霸权的英美,在欧洲一度取得霸权的德国都不没有成型的起义。拿破仑时代的法国也没有。也不会爆发在没有被霸权国家波及的边缘地区。比如说中国在西方入侵之前,也没有足以挑战清政府的力量。


只有那些被打出中心地带的原中心国家国家会有超级动荡。比如说普法战争之前,法国刚回到世界头等的霸权地位,国内就还算稳定。等到普法战争战败,国内立刻就出现了巴黎公社。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在拥有欧洲霸权的时候没事儿,一旦美国加入战场,把德国变成了实际上的边缘国家,德国水兵就起义,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其实最好的例子是俄国,这个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就被认为是必定要革命的国家。实际上原因就在于他在帝国主义秩序中是半边缘地位。相对中国是霸权,相对英法是非边缘。


马克思恩格斯年轻时一直盼着法国带动德国革命,主要原因除了德国是祖国是欧洲的核心,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德国是半边缘地带。1870年之后,德国压倒法国成了核心,俄国成了半核心,革命趋势就转向俄国了。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晚年都努力研究俄国。


总而言之,工业革命确立了一个新局势,在接下来的200年里,世界一直存在中心——外围结构。这个中心不是因为武力而形成的蒙古帝国那种中心。而是从经济到军事到文化全方位的碾压。给边缘国家的统治集团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于是在中心国家保持相对稳定的同时。半边缘国家出现了连续的起义。这些起义都和法国大革命有渊源,所以继承了法国大革命的文化传统。换句话说,法国大革命开创了一个造反成为常态的世界。所以法国大革命不仅仅是一次非同一般的造反,还是一个超级造反年代的开端。


所以说,没有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就是一次超级造反而已。有了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就是2个世纪造反年代的祖宗。工业革命造就了法国大革命的江湖地位。


3 科学共产主义来了


法国大革命非同寻常的第二个原因非常关键,也是我们今天讲课的主题之一。大家前面如果打瞌睡了,现在要打起精神来听:


这第二个原因就是是工业革命造就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唯物主义政治思想的出现。换句话说,科学社会(共产)主义出现了。法国大革命之后的造反因此一次比一次水平高,从单纯的推翻旧社会进步到建设新社会。换句话说,法国大革命之前的造反那是真造反,只破不立。法国大革命之后,或者说同期的工业革命之后,大多数造反开始认真地考虑先破后立的问题,要设计一个新制度了。法国大革命就是这个分界点。是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民众造反,也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次底层革命。


那么,科学共产主义是怎么来的呢?咱们首先要谈谈科学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区别。


空想共产主义,就像前面说的,既是底层对于剥削制度的一种反抗,也可以说是基于人类平等本能的一个选择。大家都基于本能和日常经验做事,觉得造反是为了反对坏人,反对坏统治者。所以一旦造反成功,大家无非是两个想法,第一是要让好人当统治者,第二干脆不要统治者,大家各自过自己的小日子。最激进的想法也无非是法国大革命那样,搞一个有底层色彩的议会。


这几种想法有什么区别吗?没区别!实际上都是同一个选项,就是旧制度一定会回来。因为你造反成功后建立的社会,必须和世界上其他统治集团去竞争。他们能剥削,能把资源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来发动战争,发动文化侵略,你不剥削,就一定会被他们干掉。所以,不管这些新的统治者或者说议员上台的时候怎么说,最终他们得变成和过去的统治者一样坏。写《悲惨世界》那个维克多雨果算是同情革命了吧,可他同时也是1848年支持拿破仑三世称帝的重要政治人物。


那么怎么才能让好人不变成坏的统治者呢?或者说,我们怎么才能建立一个不会变坏的新制度呢?


我们是学过历史唯物主义的,见过20世纪革命的案例,读过马克思和毛主席的书,最起码也读过政治书。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起码知道革命成功之前怎么办。我们知道,在制度问题上,指望道德,指望个人品质,甚至指望制度本身都没有用。因为制度也要受到这个竞争规律的约束,也要受到经济基础的改造,最终变成旧制度。


所以,如果让现代中国青年回到19世纪操盘,多半不会直接去找什么好人,也不会搞太多的道德说教,而是要从根本上改造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搞公有制经济,在公有制经济基础上建设政治和文化。在全世界推行社会主义制度,克服资本主义的弊端,让经济发展的又公平又快速,体现社会主义的制度优越性,最终消灭全世界的剥削制度。这就是政治课本和迄今为止大多数革命理论教给我们的事实。


然而,这些在我们看来显而易见的事实,在19世纪之前的人看来,一点都不显而易见。因为历史视角完全不同。


比如说,唯物主义历史观认为,经济基础变化,生产关系等上层建筑也会跟着变化,可是自古以来,有谁直观地观测过类似的现象?说历史没用,大家要看身边的例子。你说农业文明取代原始社会,铁器时代的国家取代青铜时代的国家,那历史久远不说,而且必须要许多代人的数据累积起来才能体现这种转变。根本不足以证实唯物主义历史规律的存在。真正可靠的证据,能启发人提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证据,必须是在一个人的生命周期里,看到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明显改造,才能信服地让人类接受唯物主义历史观。


这样的事情,在19世纪之前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因为农业社会的经济节奏非常缓慢,哪怕是青铜器、铁器、指南针这种超级发明,扩散到整个国家也需要上百年,扩散到整个世界需要上千年。所以,一般来说,生产关系随着生产力变化,起码也得几百年完成。你说好的制度能改变经济,还有人信,说上层建筑是随着经济基础而变化的,谁信啊?


工业革命给整个世界的历史学家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试验场。历史上第一次,经济在几十年之内发生了巨变。马克思前后的几代欧洲人,只要不是太闭塞,都能在一生中目睹工业经济的扩展,看到经济基础从人的肌肉变成蒸汽机,看到西欧的工业经济如何摧毁旧的统治集团,到处引发战争和动荡。看到最神圣的国王和教会被新时代的革命打垮,天也没塌下来。


很多国家革命后,执政的不再是旧的贵族和国王,也不是新的贵族和国王,而是资产阶级的联盟。这是最典型的例子,不由得你不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再加上欧洲人在全世界殖民,把各个国家的历史书和现实都展示给欧洲人看,历史学家第一次拥有最鲜活的一手资料,证明技术进步和经济基础可以改变上层建筑。原本只有少数人接受的唯物主义思想终于上升为主流思想之一。


普通欧洲人逐渐开始相信唯物主义,相信社会制度和人都是可以被经济塑造的。他们就在局部开始落实唯物主义思想。比如说我们历史书上经常提到的空想共产主义者罗伯特·欧文,他是1771年生的,比马克思恩格斯早半个世纪。欧文是个有空想共产主义倾向的大资本家,但他既不是把家产都拿出来搞慈善,也不是雇一群刺客去刺杀其他资本家和贵族,甚至也不是简单地减少劳动时间,增加工人福利。他改造社会的方式是建立新的模范工厂,到美洲去买下大片的土地,搞自己的共产主义小社区,为他的共产主义理想提供经济基础。


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欧文的举动很可笑,也几乎可以断定他会失败。但是从18乃至19世纪初期的视角来看,他的举动非常牛了。因为他懂得用经济基础来决定上层建筑,哪怕只在局部改造,这也是飞跃式的进步。你可以把欧文这个法国大革命同时代的人看做一个过渡,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历史观之间的过渡。在他之前的大多数共产主义者都是真正的空想共产主义,到他已经懂得在局部改造经济基础了。1817年,欧文46岁,正式提出合作社制度。那一年工业革命接近完成,第一艘蒸汽军舰刚刚下水,史蒂芬孙已经在试验第一台蒸汽机车,工业力量马上就要出去摧毁整个旧世界。紧接着第二年就是1818年,马克思出生。


1818年是个什么年头呢?马克思正好出生在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结束的时间,他可以从父辈那里听到两个革命的过程,在青年时代正好看到工业经济怎么摧毁旧的生产关系。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历史试验场。马克思拥有此前所有人都不具备的历史视角。


如果用物理学比喻,马克思恩格斯就是第一代拥有实验室的物理学家。必然会命名最基本的物理定律。我们通过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年代,可以发现,他们的出现是有必然性的。就像华莱士和达尔文几乎同时发现进化论一样,唯物主义历史规律不在马克思手里得到总结,也会被同时代的其他人总结。唯物主义历史规律和配套的革命思想不是马克思的创造,而是历史的成果。


那么,差了一代人,马克思的思想比欧文进步到哪里呢?


首先马克思定义了共产主义的目标——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彻底抛弃了此前用传统道德做的定义。新社会会有自己的道德,会有自己的价值观。但这个价值观不是用来剥削人,约束人的,是用来提供人的自由度的。每个人的幸福,只有自己有权定义,在不妨碍别人的情况下,让每个人都拥有追求幸福的自由,这就是最理想的社会。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


其次马克思是全局视野。马克思认为,自古以来所有的上层建筑,全世界所有的上层建筑都是经济基础制造的,都相互影响。在工业时代,社会大生产的时代尤其如此。指望靠一个企业一个地区搞共产主义是行不通的。马克思设计的是一个国家一个世界的未来。


第三,马克思正确的理解了从农业社会继承的起义传统,认为被统治阶级最有动力去破坏旧制度,统治阶级整体上则必然捍卫阶级利益。所以,不能指望很多欧文这样的资本家发善心,而是要指望无产阶级起来革命,打破旧制度。


第四,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了打破旧制度之后,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兼顾自由和强大的制度。自由主要靠公有制来保障。但如果公有制不能同时促进生产力,让共产主义越来越强大,那也会变成历史上的乌托邦。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马克思用政治经济学发现了公有制的优势所在。发现了公有制压倒资本主义的可行性。


马克思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取代其他制度,成为最新,最主流的剥削制度。马克思一方面指出这东西是先进的,也观察到了经济危机的周期性。马克思用政治经济学进一步指出了经济危机的必然性。资本主义要么用奢侈消费来稳定经济,同时降低发展速度;要么搞清教资本主义提高速度,但增加不稳定性。总之稳定和发展不可兼顾。


因为社会上文明过度,生活资料太多,工业和商业太发达。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共产党宣言》


当然,最关键的点在于唯物主义历史规律和政治经济学的结合。经济危机既然不可避免,这意味着经济减速。减速就是潜在的生产力被浪费。


马克思准确的给这个现象下了定义——这就是资本主义不能容纳自己创造的工业经济了。谁能容纳,谁就有未来。然后马克思论证,公有制经济能避免经济危机,所以公有制更能容纳这个工业经济。无论是和平竞争还是比武力,都有这个重大的优势。所以我们有可能建立这个新制度。


前面说了,其实马克思提出这套理论并不是偶然的。唯物主义思想发展了这么久,碰到工业革命这种大事儿,必然会有人提出系统化的理论。马克思这辈子到处和人论战,其实和他论战的很多人,是赞同马克思大多数观点的。马克思只是为了剩下那点不一致才去抓住别人论战。就算马克思在论战中被气死,我们今天也会拥有一套差不太多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总之,重要的不是马克思这个人,而是工业革命后必然出现的唯物主义思潮。有了唯物主义这个武器,造反者就能知道不能一味的破坏,要建设,就能模模糊糊知道怎么建设一个新体制。造反就这样一下子升级为革命了。而且每次造反都比前一次多掌握一点唯物主义知识,在创建新体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果把共产主义革命的力度画一个坐标轴。那么法国大革命之前就是0-0-0-0-0-0……每个0代表依次造反,到法国大革命是一个大写的0。但法国大革命是伴随着工业革命和唯物主义一起来的,之后的造反一方面连绵不断(上一个结论),一方面不断升级,懂得建设,不会轻易地被旧制度反扑,0-0-0-0-0-0 1 2 3 4。有了这个进步,法国大革命这个0就和之前的0不一样了,是现代社会的开创者。


本节要点:解释了双元革命开创现代社会的原因。在历史中找到了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位置。归根结底,根子在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只是附属品。


4 审视马克思


当然,尽管我们说唯物主义思想体系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由马克思来整理这个体系则是历史的偶然。但客观事实就是马克思在同时代的所有学者中,在唯物主义这条路上走的最远,最愿意把唯物主义成果用于支持同时代的革命。所以,马克思主义成了19世纪唯物主义工具的代名词,乃至成了共产主义思想的代名词。对这一点,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唯物主义思想不是马克思的专利。作为一个19世纪的学者,马克思观察到的事实,马克思的具体观点,马克思对唯物主义的具体解释都只属于他自己,必然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如果把这些带着历史局限性的具体观点当成绝对真理,不许讨论,那必然会导致严重后果。


好在我们共产主义者是不怕历史局限性的,因为我们有唯物主义历史观这个强大的工具。这个工具一旦出现,就不能只批判别人,不批判我们共产主义者自己。马克思自己也肯定知道这个规矩。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后革命时代,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所有自称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国家级运动都失败了,我们尤其有必要用唯物主义的眼光去看看马克思,看看马克思代表的共运历史。


大家都读过共产党宣言吧,我从里面摘出两段话给大家读一下。


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中间等级,即小工业家、小商人、手工业者、农民,他们同资产阶级作斗争,都是为了维护他们这种中间等级的生存,以免于灭亡。所以,他们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是反动的,因为他们力图使历史的车轮倒转。如果说他们是革命的,那是鉴于他们行将转入无产阶级的队伍,这样,他们就不是维护他们目前的利益,而是维护他们将来的利益,他们就离开自己原来的立场,而站到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


这是1848年,30岁的马克思观察到的社会发展趋势。恩格斯在1844年也做出了类似的结论


“美好的旧时代”的人数众多的小资产阶级已经被工业所消灭,从他们当中一方面分化出富有的资本家;另一方面又分化出贫穷的工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一方面社会结构日趋简化,另一方面中间等级想对抗这个过程。马克思认为这个发展趋势就是社会进步,进步的源头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等到无产阶级起来接管这个世界,革命就胜利了。


事实如何呢?


我们知道马克思真正见过的革命就一次,1870年的巴黎公社。马克思亲手组织的无产阶级国际组织就一个, 1864年的国际工人协会,也就是第一国际。这两个政治组织都在1848年之后很久出现。我们可以看看它们的成员结构,先看第一国际的:


第一国际的法国支部领导了巴黎公社起义,所以巴黎公社骨干的构成和第一国际很像:


委员的组成成分:选进公社委员会的一共86人,其中有35名知识分子、25名工人、8名职员、1名手工业者、17名工商业资产阶级的代表。不久,这些资产阶级代表自动退出了公社,工人或者公社的工人阶级的代表领导着公社,因此公社委员会在本质上是工人阶级政府。


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马克思说的是对的。中间阶层和技术阶层也反抗资本主义,另一方面,怎么看这个中间阶层也不像越来越消亡的样子。反而在革命组织中充当骨干力量。而且就算是纯粹的工人,新时代的工人,不同工种的革命性也不一样。最骨干的工种一般是那些受教育水平最高的。比如说印刷工人历来是法国革命的骨干,因为他们干印刷,必须识字,必须能读报纸。


我又仔细读过恩格斯写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里面发现了两种工人:


在无产阶级的、特别是社会主义者的学校或阅览室里经常举行关于自然科学、美学和政治经济学问题的讲演会,而且听众往往很多。我常常碰到一些穿着褴褛不堪的粗布夹克的工人,他们显示出自己对地质学、天文学及其他学科的知识比某些有教养的德国资产者还要多。阅读最新的哲学、政治和诗歌方面最杰出的著作的几乎完全是工人。


除了纵欲和酗酒,他们的一切享乐都被剥夺了,可是他们每天都在工作中弄得筋疲力尽,这就经常刺激他们去毫无节制地沉湎于他们唯一能办到的这两种享乐。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毁灭他们,如果他们抗住了这一切,那末他们也会在危机时期遭到失业。这时,他们保留下来的不多的一点东西也要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有大批的儿童整个星期都在工厂和家里工作,因而不能上学。而为白天做工的人办的夜校几乎根本就没有人去,去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青年工人累了十二小时之久,还要叫他们在晚上八点到十点去上学,这也未免太过分了。那些去上学的人多半在上课的时候就睡着了,“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中有几百个证据都证实了这一点。


很显然,前一种工人正是这一批中间阶层工人:寄托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建设新社会的希望,后一种工人是工人的主体寄托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反抗旧社会的希望。但两者都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期盼中的工人,只有他们在身份上结合起来,才能形成马克思和恩格斯理想中的无产阶级。一方面能建设新社会,一方面有打破旧社会的意愿,革命才会成功。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坚持说阶级格局越来越简单,社会日益分化成两大阶级。这批优秀的工人没法上去当资产阶级,自然只能留在工人阶级里,带领同志们搞革命。可以说,社会结构越来越简单,简单到只有资本家和工人,既是马克思恩格斯年轻时看到的现实,也是他们希望一直持续下去的趋势。


但是呢,我们看上面的资料。这个趋势很快就中止了。实际上直到第一国际成立,骨干还是马克思预言要消亡的那个中间阶层,那些从农业文明时代就出现的工匠。马克思因此修改自己的观点和预言了吗?


没有。


我们知道,到了20世纪,随着工业进一步发展,这个中间阶层已经相当显著了,上层会被接纳到统治集团,下层至少也可以稳定的当中产阶级。一旦他们不再有被工业消灭的危险,他们就不愿意再站在无产阶级一边。当然,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他们本来也不是同志。


就算再遇到社会危机,他们也愿意团结到大资本身边当法西斯的基层干部,来镇压剩下的工人革命。苏联中国成立之后,又是技术官僚和干部集团最终葬送了革命(?)。但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逻辑,这些人本来都应该是革命的骨干力量。可见他们的这个具体预测其实是有问题的。尤其低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的阶级分化。德国革命最终没有成功,苏联和中国的革命因此垮掉。


其次,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阶级斗争是胜利的唯一要素。只要斗到底,其他的问题都是小事儿。——《共产党宣言》


工人不仅不应反对所谓过火行为,不应反对人民对可恨的人物或对与可恨的往事有关的官方机构进行报复的举动,不但应该容忍这种举动,而且应该负责加以领导。


总之,工人应该用一切方法尽可能抑制那种随着每次巷战胜利而出现的新形势所引起的陶醉于胜利的情绪,应该镇定清醒地认清形势,对新政府公开表示不信任。同时,工人应该立刻成立自己的革命工人政府,可以采用市镇领导机关即市镇委员会的形式,也可以采用工人俱乐部或工人委员会的形式,以便同正式的新政府相抗衡,这样使得资产阶级民主派的政府不仅立刻失去工人的支持,并且一开始就看到自己处于受全体工人群众拥护的行政机关的监督和威胁之下。总之,从胜利的最初一瞬间起,工人所表示的不信任态度就不再针对已被打倒的反动党派,而是必须针对自己从前的同盟者,即针对那个想要独自从共同的胜利中渔利的党。


为了要达到自己的最终胜利,首先还必须靠他们自己努力:他们应该认清自己的阶级利益,尽快采取自己独立政党的立场,一时一刻也不能因为听信民主派小资产者的花言巧语而动摇对无产阶级政党的独立组织的信念。他们的战斗口号应该是:不断革命。


——中央委员会告共产主义者同盟书


我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字里能找到的建设经验就是共产党宣言的十条:


说了这十条,马克思就说了下面的结果:


如果说它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那么它在消灭这种生产关系的同时,也就消灭了阶级对立和阶级本身的存在条件,从而消灭了它自己这个阶级的统治。


换句话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根本没规划过新社会怎么建设。就认为大家阶级斗争到底,忽然到一个阶段。阶级消灭了,一切都解决了。这就是胜利的必然性。


实际上呢?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工人绝不会从阶级斗争的惯性上停下来。之前是破坏一切,只要工人的利益。现在革命胜利了,难道你要削减利益吗?显然不可能。马克思这个概念,实际上把批判体制变成了批判统治阶级这个群体,把唯物主义历史观下的体制更替简化为消灭旧的统治阶级。给现有的社会集团带来好处——而不是在一个新体制下带来好处。结果就是,就算一个革命集团偶然上台,也只能不断地提高工人福利,直至把再投资所需的财富也分掉,否则就不能维持自己的执政。委内瑞拉和现在欧洲大多数左翼政府正是这样送掉了社会主义的未来。


但实际上,无产阶级政权绝不是不要资本,不投资。我们只是投资不受经济危机阻碍罢了。如果只强调工人们分利益,反而可能会让工人丧失制度变革的热情,反过来反对革命,80年代的国企工人就是个典型的案例。事实证明,就算有马克思论证的必然性担保,革命还是会屡屡因为短期利益而碰壁。


靠必然性还有一个问题——效率高就是最好吗?马克思论证无产阶级先进性的时候,在哲学上论证,既然上层建筑包括文化道德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那么先进的阶级和先进的经济基础一定能带来先进的上层建筑。换句话说,发达的一定是最好的。社会主义的经济进步快,在竞争中能胜利,就是最好的人类制度。


这个论断隐含了一句潜台词——不择手段。即没有什么比竞争胜利更重要的。这个思路被绝对落实后,实际上否认了在经济发展之外的价值。在这个价值观下,经济发展本身就是为了发展,没有经济之外的绝对目标。为此可以牺牲很多价值观,牺牲许多社会需求。实际上,正如我们最初的论证。人本身在基因里是有隐含的社会要求的,比如平等。如果效率要求我们牺牲平等呢?如果要求我们牺牲无产阶级呢?共产主义者也一味照办吗?


分掉未来的投资、生产力决定论,这是马克思理论指导下的革命非常容易出现的两个趋势,是两个非常容易吞噬革命的惯性。所以列宁这个最大的修正主义者果断改造了马克思理论,建议用一部分革命者的觉悟来刹住这些惯性,保证革命在一定时期内左右逢源,比资本主义发展的更快更好(符合普世价值)。这就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理论。


当然,我们知道,先锋队制度也是有很大问题的。比如说先锋队不固化,很难取代旧的官僚体系,固化后就容易产生自身利益,产生无法控制的腐败。比如说先锋队官僚化之后,各个产业部门都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按照自己的利益制定生产指标,不愿推动全社会的产业升级。与之相比,发展到金融资本时代的资本主义倒是能借助资本这个工具,不断地在不同产业部门之间重新分配资源,给产业升级带来更多的可能性。最要命的是,官僚化的先锋队会本能地避免一切风险,因为在官僚晋升中,不犯错比表现优秀要重要的多,结果就是社会主义制度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越来越保守,到最后要借助传统社会的文化工具来拯救自己。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把孔子请回来的时候,也就药丸了。


还有,在马克思的理论里面。工人阶级政权最大的依仗就是消灭经济危机,拥有更高的生产率。但如果资本家也能消除经济危机怎么办?边缘地区革命的后进地区靠什么追赶发达资本主义?如果资本主义学会了印钞?学会了国家调控呢?如果资本主义学会了用信用货币制来缓和经济危机怎么办?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1972年之后的美国就是推行了全球信用货币制,在冷战的后半场对苏联施加了空前的压力。


最后,如果资本主义全盘接受了马克思提出的改良建议了呢?我们回顾一下共产党宣言提出的10条方案:


1.剥夺地产,把地租用于国家支出。


2.征收高额累进税。


3.废除继承权。


4.没收一切流亡分子和叛乱分子的财产。


5.通过拥有国家资本和独享垄断权的国家银行,把信贷集中在国家手里。


6.把全部运输业集中在国家手里。


7.按照总的计划增加国营工厂和生产工具,开垦荒地和改良土壤。


8.实行普遍劳动义务制,成立产业军,特别是在农业方面。


9.把农业和工业结合起来,促使城乡对立逐步消灭。


10.对所有儿童实行公共的和免费的教育。取消现在这种形式的儿童的工厂劳动。把教育同物质生产结合起来,等等。


这些方案是不是大多已经被资本主义接受了?是不是革命尚未成功?如果我们严格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路去做,接下来是不是不革命了?不再寻求社会制度的主动进步?


这些问题,马克思有的说错了,有的没提到。但这不是马克思的错。我们不能因为马克思有历史局限性,就指责马克思主义。错在后人思想固化,动辄用修正主义这个词指责别人,用“既定方针”和“已定方针”的争辩来夺取“正统性”,咱们不能让马克思负这个责任。


但是,所有的共产主义革命不是失败就是褪色,本身就说明19世纪的理论不能完全指导现实,我们应该拿出唯物主义这个工具,不仅批判资本主义世界,也批判整个共运史,批判整个共产主义运动自身,然后才能突破思想枷锁,探讨适合今天的共产主义理论。


所以,我今天要谈人类简史。为的是搞清楚马克思主义在历史中的位置,以及我们今天这个后革命时代在历史中的位置。有了这个位置,我们才能考虑下一步要干什么。


五 总结


到此,社会发展简史就算讲完了。我和大家一起回顾一下


1 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是最本质的特性之一。这个特性让我们变成地球的统治者


2 原始社会是一种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和谐状态,是一个平等的社会(?)。我们的基因就是在这个状态下形成了平等的本性(?)。(以百万年-十万年为单位)


3 因为外部环境的压力,我们发展出了文明。具体的转型过程是通过宗教神权这个精神驱动做到的。


4 文明就意味着阶级和剥削,不剥削的统治集团会被消灭。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处于这个历史阶段。(以万年为单位)


5 现代社会是从双元革命开始的。在近代的门槛上,英法两个国家争霸,结果英国赢了,出现工业革命;法国输了,出现政治革命。工业革命不仅在法国引发革命,接下来200年在全世界引发革命。法国大革命只是头一个革命而已(以百年为单位)


6 双元革命的结果是证实了经济基础转变决定上层建筑,所以在双元革命之后出现了完整的历史唯物主义总结——马克思主义。从此底层造反不再是简单的破坏旧制度,而是追求建立新的经济结构。所以造反变成了革命。法国大革命是最后一次造反,第一次革命。从这个规律来看,唯物主义思想是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7 马克思开创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是很强大的工具。但是也有固有缺陷。而且因为意识形态本身的固化,批判修正主义。所以,它的很多缺陷直接导致了革命未能成功,其中很多问题一直延续到今天。


8 马恩列斯毛的观点都是他们在唯物主义原则上做的具体阐述。不等于唯物主义原则本身。我们可以用唯物主义原则加上新的科学事实去批判继承他们的遗产。


总结之总结——作为一种有抽象思维,有精神生活的动物。我们会因为梦想没有实现而痛苦,因为不自由而反抗。这是我们作为人的基本属性。原始社会我们愚昧,所以没有这些问题。到了文明社会,我们一方面逐渐开化,但同时也被物质条件和社会条件同时束缚在社会结构里,没有机会落实自己的梦想,没有机会实现人的自由发展。这是文明社会最基本的社会矛盾,也是共产主义最基础的动力。我们搞共产主义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


当然,不自由,不能实现梦想,这本来是一个精神问题。但是,精神问题未必是通过纯精神的讨论来解决。几千年来,从唯心主义的角度看,人类并没有很好的解决这个精神问题。直到200年前,工业革命确立了唯物主义的地位,我们才知道,精神问题是要通过改造物质世界来解决的。从此出现了科学共产主义,是我们唯一可以用来拯救自己的东西。我个人并不会在字面意思上相信共产主义的必然性,但因为精神生活必须寄生于物质世界,我绝对相信唯物主义是我们人类的必需品,是我们实现自由的方式。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借助唯物主义去搞共产主义。


不过,工具再强大也只是工具。唯物主义是我们所有工具里最高的东西。但也不能忘了它作为工具的地位。我们的目标不是为了发展而发展,为了进步而进步。我们进步的目标是全人类的自由和梦想,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并不反对被别人扣一顶唯心主义的帽子。


当然,我今天讲这些,不是为了纠结唯物或者唯心主义这些属性,我只是想从文明史的角度给共产主义和今天的历史阶段做定位。在座各位肯定会经常使用共产主义、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这些词,但如果不在整个人类的历史去理解,实际上我们没法给这些词下确切的定义。我看到很多自称共产主义者的人不研究人类史,也不敢讨论共运史,就是抱着朴素的阶级情感,带着一种神秘感去使用这些名词。但神秘感或许能安慰自己,却吓唬不住别人,尤其没法让没有历史包袱的年轻人信服。这在宣传上是没有价值的。


所以,我今天尝试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一下人类史,破除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神秘感,然后我们才能真正使用这些工具来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才能解答“00后”的问题。希望能对大家有点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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