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田島榮次郎事件

八年抗战中最初负伤的日军准中将级高官,在国内曾流传被川军击毙。不久水落石出。但抗战故事演义,并未依此而息止。在口述历史的愚昧时代,神话被传承至今,又成为受法律保护的,神圣的“民族记忆”。

第一節 田島榮次郎與瀨穀啟

在中國大陸,對戰史有興趣的人士之間,也許對瀨穀啟的名字並不陌生。因為他曾是抗日戰爭初期1938年3月,日軍在山東省南部滕縣、台兒莊作戰時第十師團瀨谷支隊(歩兵第三十三旅團為基幹)的指揮官(陸軍少將)。是役,今日被稱作“台兒莊大戰”,公認為國民黨方面在抗戰史中取得的首次大捷。

以兩個步兵聯隊為中心編成的這支混成部隊,因作戰失利,在瀬穀旅團長的獨斷命令下,於4月6日夜主動撤離了久攻不克的台兒莊。此舉動使瀬谷啟成為盧溝橋事變後日軍中第一位因戰鬥失利而撤退的將軍。從戰鬥本身看,日軍並未蒙受太大損失(與阪本支隊協力在台兒莊附近戰場力戰三周,合計損失為戰死636名,約為國軍方面陣亡數字的1/10,但此戰略撤退,之後作為中國軍歷史性的大捷,在國民政府軍委會的宣傳機關(政治部第三廳)的擴大宣傳攻勢中傳遍國內,更揚名海外,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瀬穀啟的選擇,在作戰指揮面並沒有任何錯誤。若論失敗,首先也應追究強行“寡兵深入”戰術的北支那方面軍第二軍上層作戰指揮者的責任。戰鬥後,軍上層關係者曾意圖將不名譽的撤退責任推卸給擅自下令的瀨穀啟本人。戰後,在日本國內戰史記錄中也出現過瀬穀因此過失被革職,從而退出軍旅的不確實的傳言[i]。可實際上,由於撤退是戰術選擇面的正確判斷,台兒莊戰場的失利並沒有影響到瀨穀啟的作戰指揮權和一年後的中將晉升,只是中國國內,受到台兒莊大捷宣傳的負面影響,瀬穀淪為永遠不可解脫屈辱的敗將。



圖表2-1 瀨穀啟

瀨穀啟(1889- 1954)出身於栃木縣[ii]。原為黑羽藩士安藤小次郎之子,幼年時過繼為瀬穀月山養子。1910年陸軍士官學校第22期(首席),1918年陸軍大學校第30期畢業。曾任職陸軍省,擔當過陸大教官,步兵第十三聯隊長等職,是一位果斷,敏銳,前途有望的指揮官。抗戰爆發後1937年8月晉升步兵少將。生涯中的實戰經歷實際上只有1938年3月至1939年10月,率領步兵第三十三旅團在華北、華中戰場轉戰的約一年半。台兒莊之戰即是其軍旅生涯的第一戰。徐州會戰後,瀨穀少將繼續率其部隊轉戰漢口,大別山各戰場, 1939年10月晉升中將,易職台灣基隆要塞司令官。1940年8月,51歲時被編入預備役。戰局惡化之下的1944年,再次被陸軍啟用,擔任過滿鐵警護司令官,朝鮮羅津要塞司令官等職。日本敗戰後被蘇軍押送到西伯利亞收容所,1954年5月27日,被遣返到中國國內接受戰犯審判時,在旅順戰犯收容所內自決,享年65歲[iii]


圖表2-1.5瀬穀自殺的悲劇(朝日19541101)

瀨谷支隊的軍隊編制名為第十師團步兵第三十三旅團(岡山)。1938年3月9日瀨穀啟到達山東省曲阜就任旅團長之前,支隊名為田島支隊,旅團長田島榮次郎少將。此部隊是日中戰爭爆發後在河北津浦沿線的靜海,馬廠河,滄縣,德縣等地與宋哲元部第二十九軍內作戰的一支勁旅。1937年底強渡黃河進入山東省,後在魯南曲阜,濟寧,鄒縣一帶進入地方警備。田島旅團長1938年3月1日晉升中將調任回國後,瀨穀啟少將前來補缺,成為其後任。田島支隊也因此易名瀨谷支隊(3月9日)。

部隊名冠部隊長姓,被稱為○○支隊,○○部隊,是戰時下日軍的一種保密制度,使一般人很難判明部隊,支隊的所屬,規模大小。部隊長易人同時,部隊名稱也隨之改變。歩兵第三十三旅團是姬路軍管區第十師團下屬的兩個步兵旅團(另一個為第八旅團,長瀨武平少將)之一,根據地設在岡山津島兵營,下屬第十(岡山),第六十三(松江)兩個步兵聯隊。易名為瀨谷支隊後,由於台兒莊的“敗北”,岡山地區的鄉土部隊在中國國內的知名度有所上升,可是瀨穀旅團長本人,卻和岡山沒有過任何緣分。出身於栃木縣,教育背景在東京(陸軍幼年學校,士官學校),旅團長就任地是山東曲阜、中將晉升後去向是台灣。

圖表2-2 田島榮次郎

於此相反,前任田島榮次郎(1883-1952)[iv],卻是一位和岡山地區有密切關聯的人物。愛知縣渥美郡出身,陸士第18、陸大第26期畢業。1935年3月升任陸軍少將,12月於岡山就任步兵第三十三旅團長。之後至七七事變出征,在岡山任職一年半以上。住所在市內廣瀨町的旅團長官邸(原第十七師團長官邸、現在為旭公民館),毎日騎馬來往於津島旅團司令部之與官邸之間[v]。之前1927年至1930年、也就任過岡山第十聯隊附(副官,中佐),還有過在「第六高等學校服務」(現岡山大學前身,郭沫若母校)的經歷,可以稱其為半個岡山人。1937年7月盧溝橋事変之後、田島率步兵第三十三旅團的兩個聯隊(步10,步63)從岡山津島,松江兵營出征。於天津大沽口上陸後,沿津浦線南下作戰,8月31日後隸屬北支那方面軍第二軍(西尾壽造中將)。是此時該軍中唯一的主力師團(1938年1月,第五師團加入第二軍戰鬥序列)。

圖表2-3 便衣偵查中的旅團幹部,從右至左,福榮真平,田島榮次郎,赤柴八重藏 ,久保添晴木

田島支隊在河北境內挫敗宋哲元軍的頑強抵抗後,12月下旬強渡黃河,以上照片,是其部隊在強渡黃河前進行現地偵查時所攝[vi]。渡河後12月27日克済南,1月4日、佔領了孔子的故郷曲阜。之後約兩個月,以曲阜為中心各下屬部隊進入守備態勢。旅團司令部進駐曲阜,下屬的兩個步兵聯隊分散配置於附近的鄒縣(第六十三聯隊)、大汶口、新泰、蒙陰(第十聯隊)一帯。此守備態勢,直至3月初旬變名瀨谷支隊南下作戰前。 

田島少將1938年3月1日昇任中將,前約兩周的2月13日、視察前線途中在曲阜南方約8公里處小雪村遭到川軍第一二七師部隊的奇襲負輕傷。由於負傷和定期升任的人事調動時期重疊,在中國大陸,曾有田島少將在伏擊戰中被擊斃身亡的傳說。此事件戰後被故事化,作為川軍抗戰的奇功,經宣傳加工流布甚廣。若為事實的話,田島之“死”應成為盧溝橋事變後第一號現役少將的戰鬥死亡。由於此時中將晉升辭令以準備下達,其死亡不管在日本國內和中國大陸,都應成為轟動一時的大新聞。

抗日戰爭中、在大陸被認定為“戰死”的日軍現役少將第一號,是兩年餘後1939年6月17日墜機身亡的第十五歩兵團長田路朝一(陸士第19、陸大第29期)。軍部公表,該座機“低空飛行中,午前10時30分頃于安徽省黃梅縣西北方20公里處老祖山上空與地面之敵交戰,機體中彈後突入敵陣地…”。因軍方正式認定墜機原因為“交戰”,所以稱其為在中國大陸“第一位戰死的陸軍將官”[vii]。實際上,到底是事故還是被擊落,至今也不見明確結論[viii]。在中國國內,圍繞著日軍公佈的第一位將官的戰鬥死亡,曾出現過不少國共兩方爭功奪名,自稱擊斃田路少將的故事。事實也總是這樣,對日軍重要人物的死亡認知,多發生在日軍自己公佈消息之後,而之前被蒙在鼓裡的對手方面,至此才按敵方情報開始編寫擊斃敵酋的故事,並發生複數部隊相互爭功奪賞的角鬥。

除了第一號死亡的將官田路,在大陸最有名是1939年11月7日,於河北易縣黃土嶺受砲創死亡的阿部規秀現役中將。因為死於八路軍之手,這位“榮譽晉升”[ix]後不滿一月的非陸大出身者在大陸被炒紅,共產黨譽其為“名將之花”,指揮勁旅(混成旅團)專門與“強敵”八路軍作戰的“山地戰術專家”,舉國上下家喻戶曉。實際上,和在獨混旅團(後方警備部隊)等待退休的拙將阿部相比,田島榮次郎屬陸大畢業的“天保錢組”,指揮正規師團部隊在河北境內與宋哲元軍作戰時亦被稱為“戰績輝煌”,且其負傷,中將晉升辭令的發佈時間也比阿部規秀也要早一年半以上。所以田島若真戰死於川軍之手,其影響要遠遠超過阿部。負傷之時,其少將経歴已満三年。中將升任早已內定,內閣總理大臣簽發的任命證書[x],只待半個月後的公佈儀式了。

圖表2-4 負傷後兩周,田島晉升中將辭令

田島之負傷,在大陸中國曾如何被炒作?以下以中日兩方各種文獻記錄史料為中心,考證田島榮次郎在小雪村遭難負傷的過程,並澄清各種有關川軍擊斃敵酋田島榮次郎,或中島榮吉少將傳說的真相。

​第二節  國內的有關記述,記錄

1. “擊斃”敵少將中島榮吉的故事由來

先看一下國內有關“川軍擊斃田島榮次郎少將”傳說的衍變過程。可以說這是一個戰前,由謎團被澄清為事實,戰後,為迎合大眾口味,再次被從事實故意糊塗成謎團,導入嘩眾取寵的抗戰神劇的歷史演變過程。下面是筆者按時間順序整理出來的戰前,戰後兩個時代的幾個代表性記錄。

至使田島少將負傷的小雪伏擊戰發生在1938年2月13日,並不是國內通稱的2月14日。戰鬥結束後不久,消息通過前線報導,迅速在中國國內傳開。

圖表2-5 小雪伏擊戰最初報導《申報》

2月15日,《申報》漢口版報導: “九龍山西側大雪村,小雪村有敵裝甲車百餘輛,被我截擊甚多,敵少將中島被我擊斃” 。16日,同報又報導了 “敵少將中島榮吉昨天在九龍山受傷,被我擒獲解往××”的訂正消息。
2月16日的《大公報》漢口版“徐州十五日下午十一時電”雲: “…又曲阜向鄒縣增援之敵被我伏兵截擊,斃敵四十餘名,擊毀敵裝甲汽車四輛,繳獲機槍兩挺,步槍五支”,“昨在九龍山稱擊斃敵少將中島榮吉,現因受傷後未死,已被我軍捕獲,解往某地”。

可見此時,戰果消息錯綜萬象,能確定的只是小雪戰鬥中“少將中島榮吉”的或死或傷。之後出現的一個代表性詳細報導,是記者劍心於2月19日於徐州寫作的《魯南喋血記》中的一節,記載2月14日午前

敵人華北駐屯軍部附中島少將(一說旅團長)坐了一輛一九三七年新式的轎車,還有一輛裝甲車帶著四十多個衛隊,由滋陽到了曲阜,想到兩下店視察陣地。剛離開曲阜沒多遠,便在九龍山腳下,和我們的迂回部隊遭遇了。…公路的一段,早已被破壞了,汽車便像烏龜樣翻了一個身。我們的槍彈,密集在汽車上,…一小時後,敵人的槍聲,逐漸地減少,於是用了一次密集大力之後,便衝鋒過去。…在屍身上剝下了呢大衣和武裝,便檢視這一批屍身和受傷的敵人。意外地發現了這一位中島少將。那是他身上有好幾處淌著血…臉色像是一張白紙,只是睜開眼睛,無力地向我們睃了一眼之後,便又合上了眼皮”(死在返回的擔架上)。“這一次我們獲到輕機槍一支,步槍四十余支,汽車二輛[xi]

圖表2-6 95式小型乘用車 

文章刊載於3月27日發行的《戰地通信》第21期誌面,之前是否出現在其他刊物上筆者尚不能斷定。記載特徵不僅在內容詳盡,重要的是還登出了一張被稱為“在屍身上搜出”的 “在魯南被擊斃之寇旅團長中島少將及其妻合影”的佐證照片。照片的露光頓然又使敵少將中島榮吉夫婦“同時被我擊斃”的消息在媒體中傳開。由於日軍翻譯官中島榮吉本人確實死於現場,所以戰利品的照片人物可確定是中島榮吉夫婦無疑。當然其妻子並沒有被擊斃,因為此僅為一張中島本人貼身珍藏的婚紗照片。

圖表2-7 中島榮吉翻譯攜帶的婚紗照,死者遺品

為何稱中島榮吉為“旅團長”?理由又兩條,一是有軍官乘坐的小汽車被擊毀,且現場被遺棄的五名日軍屍體中,翻譯中島確實裝束不同于其他士兵,口袋裡還搜出罕見的名片。二是據同乘“特別俘虜”孩童尤祥(後述)供述,出發時車中同乘的是部隊長田島少將。激戰中尤祥隱藏在車底下,並未能目睹戰鬥細節和田島旅團長一行的去向,所以供述時並不知道田島旅團長的生死與否。在分析了現場官兵報告後,川軍第一二七師司令部判斷,確實日軍旅團長一名被捲入戰鬥,或死或傷,並將此消息擴散於媒體。 

另外一個來自一二七師的資料,可以佐證這一推理。是記者石寶瑚3月7日,從陳離師長口裡聽到的小雪伏擊戰消息,曰:

 擊斃敵人多名,有中島與田島兩人,由中島身上搜出名片,其職銜系”北支派遣軍磯谷部隊田島部隊的本部通譯”具有“慰八等”之×位。前認此人為一少將司令官實際。另由擊斃之田島身上搜出夫婦名片一張,及曲阜縣偽維持會等之拜會名片多張,上書田島司令之字樣。…並且保護田島的兩挺輕機關槍已為我所虜獲。由此判斷,田島必是敵軍一指揮官無疑。惜其軍衣已為士兵丟棄未悉其階級[xii]

從文章內容判斷,陳離等誤認為中島榮吉通譯就是少將司令。理由是有“通譯”官階和“慰八等”官位。而對另一位“田島司令”卻沒有任何情報,只說確定了田島一名的死亡。實際從所謂“田島”身上搜出的“夫婦名片”(即上面那張照片。夫婦名片應是夫婦照片的誤記)和各種維持會顯貴名片看,此處的“田島”和“中島”不會是兩人,應都是中島一人。即從翻譯官身上搜出了曲阜縣各位維持會顯貴贈給“田島司令”的名片和中島自家的婚紗照。“通譯”為何官職,從直接引用原文的方法看,陳離等並不曉其意。所謂“慰八等”也不是什麼官職,應是“勲八等”的誤記,此為功勳八等中最低一等級,以下士官等為對象,可判斷出中島榮吉的地位(沒有軍銜,作為軍屬的待遇)相當於軍曹等下士官。 

2.秦啟榮請功與“田島榮吉”的捏造

圖表2-8 日本國內的報導《朝日》 

不久這個不確實的旅團長負傷消息,被日本方面通訊社的報導部分證實。2月20日,《朝日新聞》刊登了大本營陸軍本部於19日公表消息,“陸軍少將田島榮次郎於2月13日在曲阜南方的戰鬥中左大腿負非貫穿性槍傷,…仍精力充沛在前線繼續指揮戰鬥”。發表同時被2月20日上海英文《大陸報》(The China Press)轉載。使國內有關人士得知,在曲阜南的戰鬥中確實有一位姓名“Eijiro Tajima (田島榮次郎)的 Major Gen.(少將)”負傷。但這位田島是否就是那位被確認已經擊斃的中島榮吉?事實並不明瞭。有人推測被擊斃者中島榮吉就是那位田島榮次郎旅團長。但人名不同,證據也不足。使小雪伏擊戰戰果的真相陷入不可解的謎團。問題還出在事實尚未調查出結果前,為認領中央軍委獎賞,早已出現了複數自稱擊斃敵酋的請功者,並能出示各種所謂少將身亡者所有品的物證。蔣委員長為了鼓舞軍民的抗戰士氣,雖不見確實證據,也不得不匆匆忙忙回應這個未解的難題。

圖表2-9 蔣委員長嘉獎秦啟榮擊斃中島榮吉少將

3月7日《大公報》漢口版登出蔣委員長嘉獎魯南遊擊司令秦啟榮部的消息,稱

“滕縣三月六下午十時電,我魯南遊擊司令秦啟榮於上月十三日率部在曲阜鄒縣間斃敵少將司令田島榮吉夫婦,頃蒙蔣委員長來電嘉獎”。

將翻譯中島榮吉的死亡,和旅團長田島榮次郎的負傷兩條消息合為一體,又創造出被擊斃者名為“田島榮吉少將”的操作,是請功者秦啟榮司令的狡猾手法。不僅如此,為了確定戰功,秦啟榮又抬出功臣英雄李紫辰,並提出了證據。3月22日《大公報》又報導了一條消息:

圖表2-10 李紫辰的故事由此誕生,至今在抗戰劇本中還有流傳

(中央社西安21日電)“魯濰縣人李紫辰。向素染織。此次抗戰開始。即捨棄原業。與家人離別。加入魯遊擊司令□部□大隊,於二月十四日在鄒縣小薛村。擊斃敵少將指揮官田島榮吉夫婦。獲田島之大衣手錶及手槍等物。並將該項照片。送陝民政教館展覽”。

有據有證,終於使川軍抗戰的功勞被第二線匪軍“魯南遊擊司令”秦啟榮部所篡奪。由於背後有“蔣委員長嘉獎”,秦啟榮部擊斃“田島榮吉”的風傳盛行一時,煞有介事。4月7日,作家朱雯于桂林作《田島的死》一文為其頌德,數年後集錄到其小說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之中[xiii]

不幸的是在此間,真正的小雪伏擊戰功勞者川軍四個師兩萬餘,與南下日軍瀬谷支隊在界河,滕縣,臨城一線苦戰,兵敗如山倒,所剩者不及半。指揮兩下店戰役的第一二七師師長陳離本人(小雪伏擊的當事部隊),也於3月16日滕縣戰鬥中負重傷,被轉送到武漢治療。如此困狀之下,當然陳離沒有心思、閒暇和匪軍遊擊隊秦啟榮司令爭功奪名。 

3.澄清事實的陳離採訪

之後將事實付諸於真相的是共產黨系《新華日報》(武漢)記者陸詒。時為滕縣保衛戰結束(滕縣落城)之後,川軍已撤到徐州拾屯整頓補充,第五戰區李宗仁部在台兒莊附近與瀨谷支隊對戰時的3月25日。陸詒是日於漢口醫院採訪了陳離(靜珊),寫下《追敘反攻兩下店戰役》的紀實報導,將陳離本人的供述,登載在3月26日《新華日報》版面,內容如下: 

圖表2-11 陸詒對陳離的病床採訪 

在十三日兩下店正面攻擊開始時,我們另外又派了王文拔團…到曲阜與鄒縣之間××山××山××山一帶埋伏。…十四日正午,果然敵人的小汽車三輛,從曲阜開到鄒縣,在逼近小雪村的公路,我們早已破壞,等到敵人汽車進退維穀之際,埋伏的我軍,便蜂擁而至,手榴彈投擲,步槍的密集射擊,把車上的敵人全解決了!我們得到兩挺輕機槍,三支步槍,二支手槍,還擊斃了敵北支派遣磯谷部隊田島部隊的本部通譯官中島榮吉氏。三輛汽車共有敵官兵三十余人,除了四五個逃脫而外,其餘都在頑抗中給我軍擊斃了。在同日下午二時,從鄒縣方面也來了一輛大卡車,座有敵人兵士二十余人,當經過鳧村時,也被我們襲擊,結果我軍傷亡五人,敵兵無一生還,而且繳獲了輕機槍一支,步槍十余支。兩處被截擊的噩耗,傳到了敵軍陣地,敵軍當即派出了一小部分隊伍,約三百人,前來搜索,結果又被我們擊退,…十五日,派了一千餘人,攜有大炮及機關槍,又來報復…結果我軍因很早便得到××的報告,大部份先期退卻。只有小雪村一營人,…被敵包圍,激戰到十五日晚上,仍被我突圍而出。…計算這次遊擊戰中的傷亡,結果是陣亡了一個連長,傷亡士兵一百余人。[xiv] 

陳離是小雪村伏擊當事部隊第一二七師師長,時隔僅一個月餘,當然陳述不會出大誤(日期有錯)。從內容看,對雙方死傷並沒有太大誇張。被擊斃者為北支派遣(方面軍)“磯谷部隊田島部隊本部通譯官中島榮吉”的文章表現,應是從繳獲中島榮吉名片原文的直接引用(日文)。翻譯官不是軍人(日軍稱“軍屬”=雇員),當然不會有軍銜。負重傷的陳離,此時似乎還沒有得到旅團長田島榮次郎也在戰鬥中負傷的準確消息,但可能已打聽到“通譯”實際就是“翻譯”並不是什麼大官職,所以態度表現得比較謙虛。

 圖表2-12 1938年3月26日《敵方廣播新聞紀要》的情報快訊

陸詒的採訪,證實了被擊斃者是中島榮吉翻譯,並把戰功歸還原於川軍原主。之後的出版物,採用的幾乎都是陸詒說。比如說楊昌溪主編《川軍滕縣血戰前後》的“兩下店川軍建奇功”一節中,同樣稱“我們俘獲了兩架輕機槍,三支步槍,兩支手槍,還擊斃了北支派遣軍磯谷部隊田島部隊的本部通譯官中島榮吉”[xv],和陸詒採訪內容一致。之後,繼2月20日英文《大陸報》,中文的《敵方廣播新聞紀要》於1938年第3卷第26期內容中也譯轉了日本國內電臺播放的對田島榮次郎本人的採訪,這時田島已晉升中將,任下關要塞司令。對記者敘述了有關小雪伏擊戰中自己負傷的經過。如此,田島曾在川軍伏擊中負傷的消息,被國內關係者經調查後核實。之後記者楊紀(別名張蓬舟)在上海《大公報》1938年11月29日號的戰局總結中,也明確地記載了小雪戰鬥的事實真相,稱民國27(1938)年2月13日“第十師團第三十二旅團長田島榮次郎在曲阜受傷”[xvi]

 圖表2-13 楊紀的武漢回想錄

事經半年,川軍2月13日在曲阜,滕縣間小雪村,擊斃第十師團中島榮吉翻譯,擊傷步兵第三十三旅團長田島榮次郎少將的事實終於水落石出。 


[i] 伊藤正徳『軍閥興亡史』三、文藝春秋新社、1958年、78頁。有关瀬谷启被革职处分一说的真伪论争,参照拙论「日軍の戦史資料と台児庄論争」(岡山大学文学部紀要、2015年7月号)。

[ii] 「旅団長陸軍少將瀬穀啟」、『歩兵第六十三聯隊史』、同編纂委員會、非売品、1974年、巻頭寫真。

[iii] 參照秦鬱彥編『日本陸海軍総合事典』、第二版、東京大學出版會、2005年、81頁。

[iv] 旅団長陸軍少將田嶋栄次郎、前出『歩兵第六十三聯隊史』、巻頭寫真。

[v] 田嶋茂編『田嶋栄次郎追悼録』、私家版、1990年、100頁。

[vi] 黄河渡河前的便衣偵察。从右开始,福栄真平、田嶋栄次郎、赤柴八重蔵、大阪朝日新聞社、1937年11月30日、出自《朝日新聞歴史写真アーカイブ》。

[vii] 『朝日新聞』東京、1939年7月18日)

[viii] 「第十五師団歩兵団長同副官漢口ヨリノ帰途消息不明ノ件」、JACAR:C04121236500。

[ix] 和八路軍在後方作戰的部隊多為裝備,素質較差的獨立混成旅團。由於有「獨立」二字,編制待遇卻等於一般師團。即旅團長可升任中將,大隊長可升人大佐。利用此制度,軍上層經常將無能,無資歷卻忠實篤誠的年歲大的軍人,退役前送到獨混旅團任職,以資安慰。晉升後不久退役。

[x] 田嶋茂編『田嶋栄次郎追悼録』、私家版、1990年、107頁。

[xi] 此文登載於《戰地通信》第21期,中華民國27年3月27日發行,文中有記錄內容為“2月19日於徐州”發出的綜合報導。劍心《魯南喋血記》,8-9頁。

[xii] 石寶瑚著《金戈鐵馬烽火天》,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16頁。原文載於1938年3月21日《新蜀報》。

[xiii] 朱雯《田島的死》,《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烽火出版社,1940年7月,39頁。內容是商人李紫辰在小薛村隻身用手榴彈一顆炸死田島榮吉少將夫婦等四人的故事。

[xiv] 《新華日報》,1938年3月26日。

[xv] 楊昌溪主編《川軍滕縣血戰前後》,1938年,17頁。

[xvi] 楊紀《武漢回想錄4》,《大公報》,民國27年11月29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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