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名将之花”用语的来源

【名将之花凋谢太行,在国内是一个家喻户晓的革命故事。但内容中充满着虚伪...】

1 “名将之花”的始源

今日国内所有关“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故事传说和影视剧本的原初代表之一,是《人民日报》1957年8月2日刊载的杨成武《“名将之花雕谢在太行山上”——忆击毙日军“蒙疆驻屯军”最高司令阿部规秀中将的黄土岭战斗前后》一文。有如下关联记载:

1939年11月,日本东京《朝日新闻报》辟一专栏哀悼日本侵华军“蒙疆驻屯军”最高司令兼混成第二旅团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在察南黄土岭战役“光荣牺牲”。其中一篇题为“名将之花雕谢在太行山上”的悼文里,如泣如怨地写道:“自从皇军成立以来,对中将级将官牺牲,是没有这个例子的。阿部规秀中将是日本的名战术家,对日本天皇的霸业“赤胆忠心,战功卓著”,因而取得了日本军阀给予的“名将之花”的称号。然而,法西斯将军中的“名花”,毕竟经不起中国人民民族解放斗争的风暴的冲击,终于“花落瓣碎”,饮恨在太行山上。 阿部规秀中将这朵“名将之花”就在我们神勇的迫击炮兵的排炮下“花落瓣碎了”,他的绣着两颗金星的黄呢大衣和金把钢质的指挥刀也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此内容,可以说,在今日阿部规秀的形象创建中影响力最大,流传最广。之后同作者在1985年出版的《敌后抗战》中《“名将之花” 命丧太行山》一节,又出现了如下一段“帝都降半旗致哀”的新内容:

阿部中将被击毙,日本朝野震动,陆军省发布了阿部规秀的死亡公报。《朝日新闻》以通栏标题痛悼此人:“名将之花凋落在太行山”,连登三天。。…他的骨灰送回东京时,“帝都降半旗致哀”。“以高龄的柴大将为首,杉山大将,东防司令官稲叶中将,代理陆军大臣中村以下各位将领到车站持吊旗致哀…可谓“哀荣”至极!”[1]

以上出现的杨成武文章和回忆录内容特征,是称消息源来自日本《朝日新闻》报导。下面再看一个富有权威性的1994年出版的《聂荣臻传》中关于“名将之花”的记载:

独立混成第二旅团,是日军的精锐部队, 52岁的旅团长阿部规秀,在日本军界被捧为精通“山地战”的“名将之花”。聂荣臻研究过这个人,阿部擅长运用“新战术”,头脑灵活,指挥果断。…日军中的旅团长一般由少将出任,中将够得上荣膺师团长之职了。阿部规秀是上个月才被晋升为中将军衔的。…(阿部战死后)敌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写了“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的悼词。《朝日新闻》调子低沉地说,“中将级指挥官阵亡,皇军成立以来,未曾有过”,“护国之花凋谢了” 。…他的骨灰送回东京时,“帝都降半旗致哀”,“以高龄的柴大将为首,杉山大将、东防司令官稻叶中将、代理陆军大臣中村以下各位将领到车站持吊旗致哀。爱妇、国妇等团体和很多遗族前往迎接”[2]。

聂荣臻(晋察冀军区司令)和杨成武(晋察冀一分区司令)为上下级关系,都是黄土岭战斗的直接,间接指挥者。当然都有发言权。此段内容,不同于杨成武回忆录的部分有两点,一是取消了“击毙常岗少将”记录,因为比较严谨的聂荣臻传,经过核对发现此人并没有死(之后晋升中将,调任留守第九师团长)。二是关于 “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一语的证据,说来自“敌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写了“‘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的悼词”。而《朝日新闻》内容变成“调子低沉地说‘护国之花凋谢了’”。三是称“擅长新战术”是聂荣臻的研究结果,即否认了其是日军内部评价,但仍坚持的一点是“他的骨灰送回东京时‘帝都降半旗致哀’”。

对比经常信口开河的杨成武回忆录,可以看出,这部自称编写过程“历时十年,近百次的传主访谈,上千次的档案、文献资料的查阅核实,力求以严谨”的《聂荣臻传》中,对杨成武的回忆做了部分订正。继续上溯查找,还可得知,聂荣臻有关以上阿部规秀的描写,初出于1983年出版的《聂荣臻回忆录》[3]中。

以上述两个资料为中心,将国内流传的有关阿部规秀中将的评价要点整理如下:

一、日军对阿部中将的评价是“名将之花”和擅长“山地战的专家”,是运用“新战术”的“俊才”。
二、日本国内对阿部战死的反响是《朝日新闻》以“名将之花凋落在太行山”的通栏标题痛悼此人,连登三天。多田骏也写了‘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的悼词。
三、其骨灰送回东京时,“帝都降半旗致哀”(即国葬级待遇)。

特征是称信息源都来自于日军,日方情报。即日本国内,军内对阿部规秀的评价。杨成武更明确指出:“名将之花凋落在太行山”,举纸连登三天,骨灰送回东京时“帝都降半旗致哀”的来源都是《朝日新闻》报导。

2 《朝日新闻》的记事考证

为了核实上文的说法,笔者调查了日军档案记录中对阿部规秀的评价文件《阿部部队长战死公表资料》,和《朝日新闻》的所有相关版面。发现国内的这些描写,传说,竟然没有一条可以在日本国内、军内的记录中兑现。日军内部对阿部的正式评价,出现在《阿部部队长之奋战》(驻蒙军田中新一参谋长作)一文中,作为报导材料公布于各报刊和通讯社。《朝日新闻》报导即是按此做成(有部分省略),内容如下:

部队长性情温厚笃实,率先垂范于部队教育训练,对部下情如慈父,处事坚决果断,临战勇猛顽强…。在身负重伤,察觉不能再起之际也止口不言及私事,指挥战斗直至最后,尽忠于部队长职守,显示出强烈的责任感。其忠肝义胆之处,可谓全体军人之典范[4]

可见并没有和八路军(杨成武,聂荣臻)评价相同的内容。那么是否该评价不是军内评价,而像杨成武所称,来自于《朝日新闻》自己的报导?为了证明此事实,以下将《朝日新闻》中有关阿部规秀的报导内容细节全部介绍于下。

日本陆军省公布阿部中将战死消息的时间,是1939年11月21日正午,阿部阵亡两周之后。因为之前阿部的死讯已在中国国内先被泄露(19日,洛阳中央社配信,香港、上海报纸转载),无法继续掩盖,且军内的调查、报告和善后准备(新旅团长人见与一少将上任)也已结束,所以通过广播电台播音公布:“陆军中将阿部规秀在与盘踞在察南山地之敌作战中,于11月7日在河北省上庄子附近壮烈战死。”

公布同时,军部把驻蒙军司令部参谋长田中新一少将做成的对外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交付于媒体。之后,各报刊按此内容开始报导。《朝日新闻》报导的有关内容分两种,一是报刊记者自己采访的记事;二是前述军部公开材料的引用。

《朝日新闻》的第一条报导出现在死讯公布的次日,11月22日,日刊第11面第二条。全部题名为:《故阿部中将邸へ駆付けた辻村夫人/ 英霊には涙の感謝、未亡人にはお詫/ 劇的対面、湧く察南の悲愁》

《朝日新闻》11月22日,日刊第11面的首报

这是一篇报社自己的采访记录。内容是指挥雁宿崖作战的辻村宪吉大佐(独立步兵第一大队长)夫人ふみ子(40岁,东京市小石川区在住)在11月21日正午通过陆军省公表(收音机广播)得知部队上司阿部规秀中将死讯后,赶到杉並区马桥阿部宅悼念死者的记事。因为辻村夫人得知阿部部队长是为了救援部下(其夫辻村)亲自出动而在战斗中死亡,所以深感内疚,特此登门表示对阿部阁下爱护部下行为的感谢,以慰籍死者家属。两人为初次见面,但能互分“察南”伤愁,一见如故。内容中并没有关于阿部中将人品评价的内容。

第二条是同日(11月22日)晚刊第一面第三条报导,全题名为:《壮烈,察南山岳地帯で阿部中将戦死す/ 上庄子(河北)の匪軍討滅中 重囲の部下救援へ/ 終始最前線に指揮 /戦死詳報》

11月22日晚刊阿部中将战死的详细事实报导

此条是驻蒙军提供的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5]中有关阿部中将战死的详细事实介绍,各报社报导均以此材料为原本,仅取舍不同,可以说是《朝日新闻》有关阿部中将死讯报道的最主要内容。其中有如下几个要点:

1.陆军省前日公表的内容的再录
2.阿部中将死亡的意义(朝日新闻社记者的私下评价)
3.死亡的时间、地点、战斗过程(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内容)
4.所在部队对阿部的“人物评价”(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内容)
5.阿部个人的履历(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内容)

关于第二点阿部死亡的意义(特征),朝日新闻解说道:

“帝国陆军创始以来经过多次战役,事变中(事变仅指日中战争)未见过中将级军人战死之例,如今阿部中将之牺牲,足见今次事变中将兵之战斗,已达到不分阶级层次的崇高境地”。

强调之一是中将死亡为“日中战争之首次”,之二是和士兵同样,死因是堂堂的“战死”[6]。此内容,中国国内的有关阿部评价文章中都有触及,实际文字在朝日新闻中也存在。但要注意并不是军方公表材料内容,而是朝日新闻记者的独自解说。

之后出现的都是驻蒙军提供的公开材料《阿部部队长之奋战》的内容介绍。

关于战斗经过,提到在雁宿崖辻村部队被众敌包围后,阿部中将亲自率兵救援,之后开始对敌展开追击战。5日夜克张家坟,6日扫荡了敌指挥部司各(格)庄,后前进到上庄子。此时,敌增兵至3500名,利用有利地形顽抗。阿部旅团长在前线观察敌情之后,决定集中兵力从西南方向对敌展开攻击。为下达此命令,来到上庄子南方一公里处一农家院内,正向受命者传递命令时,偶然飞来的一颗迫击炮弹,落在中将数步之远处。阿部腹部及两腿受重伤,于三小时后的午后9时50分绝命。…8日午后,敌军被击破,溃散。

第四点全文来自于驻蒙军公表,是军内对阿部的人物评价(前出):强调的是阿部中将性情温厚,笃实力行,慈爱部下,临战时勇猛果敢的人品。

第五点,是阿部规秀的简历 :

青森县北津轻郡七和村出身,陆士第19期,1907年12月任少尉,后历任第18师团参谋,仙台陆军教导学校学生队长,步兵第32联队长,于1937年8月晋升陆军少将,步兵第一旅团长。本年6月任独混第二旅团长,10月2日晋升中将。享年53岁。

以上是《朝日新闻》对阿部规秀中将死亡的主要报导,全体字数不到两千,登载在并不重要的晚刊第一面第三条。内容基本都来自驻蒙军的对外公开材料。对死者的评价中强调的是其“温和笃实”的人品,并没有出现任何有关“名将之花”、“山地战术专家”的评语。

实际上,此报导给延安的八路军带来许多前所未知的重要情报,如阿部的死亡时间、地点、死因等,这些都是延安最渴望确认的内容。八路军只是3天以前(1939年11月19日),通过蒋介石的电报通知得知阿部规秀旅团长的死亡消息,还没掌握有关其死亡的任何细节,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自己哪一部队的功劳。贺龙部队(第120师特务团)作为相关者,至今一直强调阿部是被自己部下的步枪击毙[7]。诸如杨成武部队的陈正湘团长发现阿部旅团的指挥部后,命令李二喜炮组上山,进行瞄准射击等等说法,都是此后故事性创作。可以说若没有日军公开报导,八路军并不会知道阿部的死因,当然也不会发生今日“神炮手”李二喜的故事。八路军的内部调查都开始在《朝日新闻》报导后,因为日军报导明确了“雁宿崖、司格庄、上庄子”等作战的具体地点,和阿部中弹、死亡的时间和死因。为杨成武提供了可调查的具体线索。

两天后11月24日,中共中央毛泽东、王稼祥、滕代远等关于“阿部规秀被我军击毙之件”向八路军总部、聂荣臻区(晋察冀军区)、新四军、重庆、西安、桂林等,即全军和共产党全部涉外机关发出如下指示:“查确阿部被击毙(事实)以便斥‘我游而不击’之诬言”[8]。之后,杨成武受晋察冀军区首长聂荣臻之命才开始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战果调查。前出杨成武的《雁宿崖黄土岭战斗详报》既是此次调查结果的一部分。

3 “名将之花凋落太行”的创作

杨成武在回忆录中称,他也得到了这张《朝日新闻》,并亲自介绍了记事中阿部的“绝笔家书”(后述),可见杨成武的许多新情报的确来自于《朝日新闻》报导。有留日经验的杨也肯定对此报刊进行了细读、研究。实际上所谓“名将之花”的造语,也是杨从此日的另一条报导记事中联想出来的创造。请看如下《朝日新闻》第三篇报导,这是报刊记者的独自采访记事,仅出现于朝日新闻。全部题名如下:

《散れり名将,大行の嶮/ 語る遺族、阿部中将/慈愛の絶筆に競う、遺児2人の願い/護りは固し留守部隊/慈愛,最期の日 無言で握る部下の手》

“名将之花凋落太行”来自于此报导的题目

记事刊登在同日(22日)晚刊第二面,内容主要由家庭(杉並区马桥)采访和战地报导两部分构成,并非重要版面,仅仅是为辅助第一版面官方报导内容的附属采访。照片中出现的是在东京的阿部家属全员(之外还有一个嫁出的长女)。家庭采访的主题是介绍阿部规秀于10月26日凌晨4时出征前搁笔的家书。通知家人“今日 8时30分从张家口出发…预定11月13-14日归还(严格讲,此内容违反军纪,属于泄密行为——引用者注)。虽不是什么大战役,但却也有相当规模。武人都在出征时心情最欢畅…”。还介绍了阿部妻子のり子和三女两男的家庭构成。阿部本人希望身体健壮的二男宽(12岁)考取士官〈幼年〉学校,但听到父亲战死之讯,长男秀一(15岁)也下决心从戎〈考陆士普通班〉,云云。题目“慈愛の絶筆に競う、遺児二人の願い”可译为“见慈父绝笔,遗孤兄弟竞从戎”。另外“護りは固し留守部隊”,指的不是军队,而是家属六名成员。

采访的第二部分内容是妻子のり子对阿部规秀的生平回忆。内容有阿部曾希望过“若战死,请掩埋在青森县七和村父亲纪念碑下”等内容,还提到阿部规秀精通“小野派一刀流”(日本剣術的一流派)剑术,是刀剑鉴定名人,最后的佩刀铭为“津田越前守祐広”(江户前期大阪的名刀匠)[9]

在接触此报导道之前,连阿部旅团长何时于何地死亡的信息都不了解的杨成武,后来又发明了“缴获了”阿部使用的“把上嵌金包银的指挥刀”和黄呢大衣,并送到延安的新故事。借此传说炒作,今日某博物馆还称保存着这些战利品[10]。八路军未能攻入日军指挥部,阿部规秀遗体也并没有落入敌手,所以缴获阿部中将遗品之说纯属妄言。若某博物馆的阿部规秀战刀真存在,是否敢验证一下“津田越前守祐広”之刀铭?阿部遗孀提供的情报,也可成为揭露“名将之花”虚伪故事的一个史证。

朝日新闻第二部分的战场报导,主要描写了雁宿崖救援中,被杨成武自称已“击毙”的辻村大队长与阿部旅团长两人“感动会面”的场景。

“战斗于11月3日午前7时开始,辻村部队在雁宿崖被杨成武部3000余包围,阿部接到报急后亲率手兵约百名翻山越岭,于4日正午到赶到雁宿崖现场”。此时杨成武部队早已撤退,辻村大队正在打扫战场,报导记载会面后“两武人热泪湿襟,久久握手无言,最后阿部中将挤出的第一语不是责备而是犒劳之言”。报导称此战(雁宿崖)“敌遗弃尸体500退却。辻村大佐昼夜在第一线指挥,浑身浴血溅泥,挥刀矗立,宛如泥血达摩”。

此部分战报记录的基本情报都比较真实,和部队战斗详报记录基本相同,应是辻村大队为媒体提供的情报。报导的副标题“散れり名将,大行の嶮 / 語る遺族、阿部中将”是和本论有关的最重要的一句。无疑,杨成武多次指出的《朝日新闻》“其中一篇题为‘名将之花雕谢在太行山上’的悼文”[11],指的就是这个副题。由此可以推断杨成武的“名将之花凋落太行”之语是从此语句中的联想创作。

语句中亦含文韵,可译为 “名将散华太行山险 / 遗族语忆阿部中将”。“名将散华于太行”之意,可以从此句中读出,并不是臆想。但要明确一、这只是一个家庭采访的副标题,主题是遗族家属的追忆。所以“名将”可以说是媒体选择的对死者的“奉承”“尊称”语,不代表军界评价。其中亦有一层文学表现,即合韵于“遗族”的措辞。二、其中并没有丝毫杨成武欲表达的中国语中“名将之花”,即“名将中的名将”之意。首先题目中没出现一个“花”字,但若细读,在记事细节中可以发现与“花”同意的“华”字,即“太行山脉に壮烈護国の華と散った阿部中将”一句(化作护国之华散落于太行山脉),后经《聂荣臻传》订正后的“护国之花凋谢了”就来源此句(《聂荣臻传》的翻译正确的)。

这里虽出现了“化作护国之华散落于太行山脉”一语,却又缺少“名将”之词。即不见“名将”和“花”的搭配。将两者搭配起来的创造者,即杨成武。其实即使在此出现了“名将之花”,其语意也不是中国人理解的“名将中的名将”,而是“散华的名将”,“殉国的名将,战死的名将”之意。 “花”与“华”在日语中同意,在此场合仅作为“死亡”、“殉国”的雅语出现,即“落花,散华”。杨成武欲表现的意思在日语中使用的单词”为“将星”,而不是“名将之花”。“名将之花”一语内含本身,就是一个对日语的曲解

以上是《朝日新闻》对阿部规秀之死报导的全部内容,出现在陆军省公布阿部中将死讯的次日,即1939年11月22日一天内。并没有“通栏标题” 的“痛悼”,也没有“连登三天”的事实,更没有“名将之花凋落在太行山”之题,之语。只是在不重要的晚刊等版面中出现过三条记事消息。有军内对其“温厚、笃实、慈爱部下”的人品称赞,却不见对其名望、影响、和战术指挥面的评价。

此外,阿部遗骨护送回到日本时,是否有杨成武描写道的那样“帝都降半旗致哀”的事实?

在驻蒙军司令部张家口的阿部中将遗骨何时启程时间不明,但乘同船归国的驻宣化辻村大队遗骨67柱(不包括13名配属的旅团炮队人员遗骨),在12月8日合同慰灵仪式结束后,19日从宣化出发,与其他各部队遗骨护送队合流。护送责任者是在雁宿崖战斗中担任步兵炮小队长的须网中尉[12]。阿部规秀的遗骨护送队,应在此时与其他遗骨护送队合流。到达上海后编队上船。12月25日午前9时,装载遗骨的东亚海运会社运输轮长城丸,从门司抵达神户,各队遗骨上岸[13]。之后在前来迎接的青山少佐,遗族家属等护送下,改乘火车于26日午后7时,到达东京车站。此时以阿部规秀中将遗骨为首,一起到达的还有人见,辻村,芝野,世川,舞谷等各部队遗骨共○○柱。

12月27日《朝日新闻》夕刊第二面登载了《阿部中将/喪の凱旋》的消息,不到400字。并没有“帝都下半旗致哀”的事实。骨灰的奉持者是旅团副官冈节生大尉。“陆军三长(陸軍大臣、参謀総長、教育総監)的代理者,与柴(五郎),杉山(元)两大将,平林宪兵司令官(平林盛人中將)等陆军诸将星,东京市关系者等多数出迎”。在月台进行慰灵仪式后,将骨灰送回原队(国内留守部)。从报导中看到这并不是阿部个人,而是各部队合同的骨灰奉迎仪式。 “陆军三长的代理者”出席,是所有遗骨归还仪式必有的程序。两位大将的出迎,应是对中将死亡者待遇面的规定格式[14]。此点可以说和别的一般仪式不同。全部记事也不过四百字。出现在晚刊第二面最底段。

“名将之花凋落太行”来自于此报导的题目

阿部规秀的葬仪,12月29日于市内青山斋场举行,并没有像阿部属望的那样回到“青森县七和村父亲的纪念碑下”而葬于东京郊外的多磨灵园(第21区)。碑文正面刻字“陸軍中将阿部規秀之墓”,侧面是同县出身的陆军中将,贵族院议员男爵前田良逸书写的碑文,记述了阿部规秀的简历,最后一句云“同年十一月七日战死于北支那河北省易县上庄子之战斗,时行年五十三岁也”。背面刻字“昭和十五年五月七日 阿部秀一建之”。

多磨灵园第21区1種13側,阿部规秀之墓

4.名将之花凋谢太行的宣传和影响

综上所述,以《朝日新闻》报导为原本,将日语的表现方法导入中文的理解之中,把“护国之华”变为“名将之花”,即是杨成武的创造手法。实际上“护国之华”是日语,而“名将之花”却是中文。意思完全不同,前者意为“殉国者”,后者意是“名将中之名将”。后者作为日文并没有语法错误,只是语义不同。没有人像杨成武一样使用。若在日本的互联网检索“名将之花”,会发现其结果近百分之百都要跳到中国的抗战网页中“阿部规秀”名下(也存在几条国内官方面媒体的日文宣传,回应)。所以可以明确结论:“名将之花”是杨成武的造语。是抗日战争宣传中出现的“固有名词”。

杨成武最初使用此用语表现的时机,据《杨成武回忆录》的解说,是在1939年12月末前后,云:

不久,彭真同志指示我,就黄土岭战斗经过写一篇文章,驳斥国民党内部那伙污蔑我们“游而不击”的人。我便写了一篇题为《名将之花凋落在太行山上——瞧一瞧八路军是不是游而不击》的文章,登在当时的抗战刊物《新长城》上(544页)。

此文章若真存在的话,应是《名将之花凋谢太行》的最早版本。可是十分遗憾,经笔者的调查考证,此题名的文章并不存在。和名将之花的发明一样,又是一个杨成武编造的故事。1939底出版的《新长城》第五期(11月,12月合并号),为晋察冀边区“反扫荡特辑”。有关雁宿崖,黄土岭战斗的记录,只有聂荣臻执笔的文章《我们彻底粉碎了敌人的冬季扫荡》,其中也没有出现“名将之花凋谢太行”的文字[15]。即战斗后不久的1940年前后,这个说法并没有产生。那么“名将之花”到底产生于何时何处?

新长城杂志,可见没有杨成武的文章

据抗战史新锐研究者X氏考证,此说法最早出现在1943年,聂荣臻在《群众》杂志第八卷第17期发表的文章《论敌后抗战》一文中。叙述华北抗敌六年战果时,聂荣臻云:

一九三九年,敌集结相当优势兵力为一路,采取“长驱直入”的方式袭击我之中心地区(如灵寿之陈庄及涞源之黄土岭等役),但均遭受歼灭性之打击。进攻陈庄之敌,全军覆没。阿部中将则随其部下葬身于黄土岭,就是敌寇所谓的“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 [16]

第一次提到 “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推测语源来自朝日新闻报导。但是否由部下杨成武提供不明。后1944年8月,(叶剑英?)在延安召开的对美军观察组演讲报告文《八路军七年来在华北抗战的概况》中,也出现了此件,称:

一九三九年…十月敌以二万兵力分十二路向边区进攻,我军血战四十三天,将敌击退,并于涞源战斗中毙敌阿部规秀中将,此为中国战场上打死敌人中将级军官之第一次,敌酋多田骏在追悼阿部之挽联上写到“名将之花,凋谢太行山上”。

此文到底是谁执笔不明。各种版本中有过彭德怀,叶剑英两人署名。但从使用了“名将之花,凋谢太行山上”的一句看,情报应来源于当事者的聂荣臻,并第一次提到“敌酋多田骏在追悼阿部之挽联上写到“名将之花,凋谢太行山上”说。此说和之后杨成武的朝日新闻报导说意趣不同,直至战后都是聂荣臻的一贯主张。

进一步使“名将之花”概念固定化的,是1945年3月《抗战八年来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一书,由第十八集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编纂。之后有多种版本,内容略有差异。该书第三章《武汉失守到百团大战》第三节《模范的歼灭战在晋察冀》下有“阿部中将之死一文,由1939年12月左权《从打死阿部中将说到敌寇这一次围攻晋察冀边区》的内容删改而成。在末尾附有如下内容:“敌酋多田骏,知道了阿部的死耗,十分懊恼,在追悼死者的挽联上写道: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文件执笔者是在延安担任总政秘书、科长、学委秘书长,中央军委办公厅主任等职的李凡夫[17]。沿用的也应是聂荣臻说。

以上为战前的记录,并不见杨成武登场,主角是晋察冀军区司令聂荣臻。初出可基本确定在1943年。之后被叶剑英《八路军七年来在华北抗战的概况》(1944年),《抗战八年来的八路军与新四军》(1945年)等党中央重要文件采录,奠定了其说法的正统性。

战后1951年,在胡华指导下出版的《中国抗战史演义》(新潮书店)中,也出现过 “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一节,基本沿袭的是《抗战八年来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一书。及此之后 袍笏登场 的才是杨成武1957年为《人民日报》撰写的《“名将之花雕谢在太行山上”——忆击毙日军“蒙、疆驻屯军”最高司令阿部规秀中将的黄土岭战斗前后》一文。是杨成武有关名将之花的第一篇文章。其中突出的是《朝日新闻》报导说。至此,“名将之花”形成了聂荣臻的多田骏挽联题词,和杨成武的《朝日新闻》报导两说。其中,对今日影响最大的是杨成武说(以上内容骨子为X氏考证)。

聂荣臻的多田骏挽联说并没有任何根据。多田骏在阿部死后没有来张(家口)记录,阿部规秀的追悼会(有过合同慰灵祭,但没有过追悼会。阿部葬礼是年底在东京青山斋场举行)本身也不存在。对比下杨成武的朝日新闻说,虽为曲解,倒还是有一定根据。所以之后的《聂荣臻回忆录》(1983),《聂荣臻传》(1997)两书,并未拒绝杨成武说,而是将两说兼并合一。

文革后1985年,杨成武的《敌后抗战》出版,1987年易名《杨成武回忆录》再版。两书都为文学故事体裁,脍炙人口,得以使“名将之花凋落太行”的故事广泛流传,之后又被采录于多种横店剧本,学校课本,最终变为一个家喻户晓的革命故事。

把《杨成武回忆录》尊崇为“史料证据”的后来者们,为了宣扬光大老一辈革命家的英雄事迹,按照杨回忆录提供的线索,企图在日本《朝日新闻》上寻根问祖,查找此震惊日本国内的“名将之花”报导的原版,好借題为创作中的影视新作品添彩,结果当然是徒劳。一面是经媒体宣传,学校课本普及的,10亿人所坚信不疑的“名将之花”报导存在的“事实”。一面又找不到任何可以佐证此“事实”的根据。不得已,只得自己再“创造”(伪造)一个。这就是国内作假的《朝日新闻》“名将之花”“帝都下半旗”报导登场的谜底。

2005年电影《太行山上》中的最初伪作。图中的阿部规秀由此作品中日人演员工藤俊作扮演
《朝日新闻》伪作中的出现的人物,是日本演员工藤俊作,原出2005年《太行山上》
此伪作应出现在前伪作之后,出处不详。原纸同样以1941年9月15日《朝日新闻》作底板。使用的竟是中文,简体汉字。还有错别字,让人笑掉大牙。由于创作素质太低,并未像前件一样,得到官方正式承认。

起初该份“伪造”的《朝日新闻》只不是一个用在横店剧本[18]中糊弄军迷百姓的娱乐工具,可是很快此虚伪便被主要媒体、共产党政军机关、国家档案馆、国家博物馆、学界名人当“历史证据”承认、默认或采用,并能顺利通过最严格政治审查,多次出现在主要政府系宣传媒体的影视记录中[19],这就成了“捏造历史”的大问题。

CCTV2015年8月发行的《东方主战场》第三集《浴血坚持》引用了伪作(此图由笔者剪辑合成,伪证出现在影视中,背景是结尾部的关系单位名单)
2017年7月30日,CCTV制作发行的《从胜利走向胜利》第三集《抗战中坚》

笔者曾多次指出,此类伪造历史、虚假数据在国内史学界屡见不鲜的原因,就出在政治对学问的干涉,把历史的科学利用为爱国主义教育手段,以宣传取代历史事实,以歌颂政党,政权作为历史写作前提的国家的政治姿态中。在现今国内抗战史的研究领域中是一个组织性、构造性的通弊。通过此文对“名将之花”的考证,足可以看到问题产生发展的全过程和演变至今的危害性,这绝不是付之一笑的小问题。切望有“良心”的研究者,站在对历史事实负责的立场上对此类弊病进行诚心的反省。作为一名历史学者,要坚持的并不是什么政治立场,也不是什么“党性”,民族精神,而是要对客观存在的事实负责。

[1] 《敌后抗战》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年,181页.(与2年后杨成武回忆录同内容)

[2] 《聂荣臻传》《“名将之花”的凋谢》,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年,283页,287-288页。

[3] 《聂荣臻回忆录》战士出版社,1983年,445-446页。

[4] 陸軍中将阿部規秀戦死に関する報告 陸軍省-陸支普大日記-S15-5-226 ,454-464页。(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JACAR:REF.07091447900.

[5] 陸軍中将阿部規秀戦死に関する報告 陸軍省-陸支普大日記-S15-5-226 (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JACAR:REF.07091447900.

[6] 第一位死亡的是支那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中将,1937年7月16日病死。

[7] 杨嘉瑞 《回忆一二○师特务团在黄土岭战斗中》《党史文汇》1988年第2期。

[8] 国家档案局2014年9月13日公布的《浴血奋战——档案里的中国抗战》第二十集:《北岳区冬季反“扫荡”战役》。

[9] 日军中下士官装备“31年式军刀”,将校(少尉以上)自行备刀,没有统一样式。

[10] 《见证中国军人的荣誉与骄傲—馆藏阿规秀军大衣征集记》,《纪念馆研究文集》福建省革命历史纪念馆编 2008年,264-268页。

[11] 杨成武“名将之花雕谢在太行山上”——忆击毙日军“蒙、疆驻屯军”最高司令阿部规秀中将的黄土岭战斗前后《人民日报》1957年8月2日。

[12] 『蒙古の黄土/第一中隊戦史』同編集委員会、非売品、1985年, 108页。

[13] 《朝日新闻》1939年12月26日。

[14] 比如同年11月27日在诺门坎战死的山县武光少将的遗体归国时,出席者除陆军三长代理外,有两位中将,三位少将(「山県少将無言の凱旋」《朝日新闻》1939年11月27日7面)。

[15] 《新长城》第五期,新长城社,1939年12月,2页。

[16]《群众》8卷17期,1943年10月。

[17] 《李凡夫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

[18] 最初的作假可在2005年电影《太行山上》中发现。阿部规秀的演员是日人工藤俊作,其照片被剪贴到1941年9月15日《朝日新闻》的版面,出现在“名将之花凋落太行”的镜头中。之后又出现了将此镜头和帝都下半旗致哀的镜头合一的假作,底纸同样是1941年9月15日的《朝日新闻》,但此处使用的竟是简体汉字。

[19] 在此仅指出笔者掌握的两例,前者是2017年7月30日,CCTV制作发行的《从胜利走向胜利》第三集《抗战中坚》中,后者也是CCTV2015年8月发行的《东方主战场》第三集《浴血坚持》的镜头中,使用的是2005年电影《太行山上》中的伪作。从字幕可看出影片政治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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