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信
雅信

floating coconut

對標籤的疲憊讓我無法下標題

試圖用人類學研究作為自我追尋的工具,過程就會是痛苦、孤獨、空虛且矛盾的。我從漢人的社會逃離,進到了原住民的社群。或許是為了藉由認識同樣遇到身份認同問題的族群,怎麼重新確立自己民族的主體性,來為自己混亂的身份認同尋找安心的解答。

來部落工作的A今天把我拉去某個露營區,裡面聚著一群地位較高的檢察官們以及他們的家眷。當A介紹我是某某家的朋友時,他們馬上脫口而出:「所以你不是原住民齁!」。A順著接下去說:「不是,他是德國人。」

當下我感覺自己幾乎是落荒而逃。一群人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審視的眼光毫不避諱展現對我貼上我是/我不是什麼的標籤。我幾乎感到無立足之地,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對。

從平地跑進山裡,就為了逃離漢人的身份。對漢人社會的想像讓我窒息。有人告訴我要接受自己的身份,要以自己的身份為榮,我想這樣的人要不是沒有受過創傷,就是傷害對象並非來自自己文化對自身的暴力。我來到山上,試著讓別人不要去定義我的身份。很幸運的,因為混血的身份,在當地幾乎絕少人稱呼我為母幹(也就是漢人的意思,我非常的感謝這一點),反而用一種較為混亂多元的方式介紹我。直到現在在部落裡,大多數的人在談論我時,都會直呼我的名字(至少在我聽得到的範圍內),而沒有任何身份的代稱。在部落裡我似乎找到一個歸屬,非我但又是我的歸屬。當接待我的家庭向外人開玩笑說我是他們家的女兒,或家裡的小孩稱呼我為姊姊時,儘管我不可能像他們一樣成為「真正的」原住民,但我好像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從混亂地帶逃到了一個讓我可以呼吸的身份。


從小我就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會習慣性地找出你與他們的不同,再劃分出你「德國人」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你是那個永遠的外來者。這樣的劃分在小時候會覺得好玩,接著會去迎合他們讓自己更「外國」一點,然後再為了確立自己是「正港的」台灣人而說台語、穿藍白拖,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台,直到「台」的身份刺痛了我。

當自己相信的世界突然背叛了自己,該怎麼重新建立自己的世界,或甚至是自己?我看著碎了一地的自己,試圖一片一片的將自己拼回來,卻往往因為不知道應該將哪塊放到哪個位置上而崩潰大哭。我想到傷心人類學的作者貝哈描寫她在一場人類學的演講上看到坐在台下的兒子,她是那麼想在兒子身上放上一張網,讓他遠離一切的悲傷痛苦。看到這裡我哭了。我多想回到四歲時的我的身邊,緊緊地抱住她並告訴她,你的經歷會讓你在重新回想起一切時感到痛苦,感受到自己雙重身份被完美拉扯並融入進創傷記憶的脈絡產生的撕裂,但我會保護你。

創傷的回憶被我粗暴的連結到了台灣閩南人的文化,並在同時把另一個德國的身份美化成童年的美好秘密花園。就在這個被保護得完美的秘密花園裡,可憎的「閩南文化」闖入了秘密花園,並毀了我的童年。我看向一邊是傷害我的閩南,再看向另一邊是被毀得面目全非的秘密花園,於是我再也找不到我是誰,我沒有立足之地。

秘密花園無法重建,因為它是被建立在家人的愛與保護裡,在我對德國的無知想像上。外公外婆走了,德國已經是我十多年沒有回去的一片土地,我對它一無所知。童年的秘密花園帶著污漬被永遠塵封在記憶裡。或許這就是成長創傷的必經之路,發現自己曾經認為的美好其實是一場騙局,而自己還成為欺騙自己的共犯,多麽不可原諒。我的每個細胞都在對他/他們說「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的每個細胞都在對我怒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德國對我代表的快樂、美好與尊重,對應著閩南代表的壓抑、厭女與壓迫。有人告訴我這不是文化的問題,是性別的問題。可是當我就深陷在這個文化裡並深刻的受到性別壓迫,我又如何不把文化與性別問題連在一起?其實我知道我的德國那一面的醜惡,當我母親告訴我我小時候最愛的親戚其實是個納粹主義者;當我提議想把姓氏改成外婆娘家的姓氏,我媽卻以的外公外婆有著嚴重的種族歧視為由拒絕,認為我還不如使用我的外公的姓氏後。

童年在外公外婆家的所有美好,花與蘋果與池塘,還有後院大得不可思議的草皮。外婆看見我與她一樣粗魯大意的特質時無條件與我站在同一陣線;我們採路邊的野花送給外婆時她盈盈的笑臉;我們拿著吃完的星期日蛋(Sonntags Ei)戲弄外公,他完全知情卻配合著我們演出被騙倒的傷心欲絕,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這些美好是真的。但為什麼,為什麼創傷的痛可以完完全全的掩蓋掉所有的美好,而讓我更加痛恨站在美好德國想像對立面的「痛苦閩南」?

台灣的生活幾乎佔據我所有的人生,酸甜苦辣。我試過符合成為台灣人眼中的「外國人」,試過不成為台灣人眼中的任何人(而僅是一個普通的台灣人),既不成功也不失敗,倒是增添了不少茶餘飯後的笑話,但一切卻在創傷被喚起後顯得荒謬可笑。我清楚地看見自己把與創傷相關的回憶錯誤的帶入身份與文化裡,明確地畫出一個虛假的對立,好讓我有一個支持和一個具體的發洩對象。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的想像都是假的,卻又無可自拔的沈溺在裡面,不知道如何也不願意走出來。


沒有立足之地。屬於我的讓我痛苦,拒絕承認,不屬於我的就算我想混入也永遠不會真正成為我。我想起了亞細亞的孤兒這本書,又想起一位族人告訴我他所有的同學在經歷下山進入城市後,不是死於自殺就是死於酒精的慢性自殺,只剩他一人。我想到世界上的每一個對身份認同感到痛苦的人們,想到酒精能帶給我們的片刻歡愉。我們在夾縫中尋找認同,或迷失或放棄。敬那些為自己找到一片地的人們,也敬那些處於一片混亂(就如同我的文章)的人們,活著、痛苦、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這裡卻也只能大笑。我深刻地記得一句話「活著就是一種反抗」,看到時不自覺的笑了出來。真可笑,就如同人生。我還活著,我在看著你。「你看,是你讓我痛苦,但你打不死我。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會笑著看著你,嘲笑你。看,我還活著!」

好笑吧!


那天是個大雪天。應該好好地下一場大雪,覆蓋掉所有的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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