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中的兩個中國

不曉得用「Ｎ個」中國，來形容這個抽象的「東西」是否恰當？

對於某些衛道人士來說，中國之為中國，只能有一個中國，其餘的，都是太過多餘的，政治不正確。

按照此種脈絡想下去，所謂的中國，就是那一個，號稱有五千年歷史文化傳承的，民族。然而，也許正是如此，中國，才有這麼多的哀傷與憂愁。

沒有名字的中國人

想到中國，就會想到統計上的數字，13億。這是個無法想像的數字。在一個擁有這麼多人口的國家，我完全無法想像，這個國家該如何正確地叫出，屬於這個國家人民的名字？我也完全無法想像，這個國家的人民，如何定位自己的存在價值。「十三億分之一」，聽起來，就跟蒼海中的水滴一樣，毫不起眼，也微不足道。

從我有印象以來，這個國家給我的感受，就是除了歷史上所謂合乎道統的名字外，其餘的人，都只是有臉無名的軀殼。我們可以列出很多有名先賢諸王，但我們可能無法記起在這些政治匹變的歷史洪流中，那些不起眼的平凡百姓。他們是誰，他們曾經做過了什麼？這些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人們，好似不存在一樣。五千年前如此，五千年後的今日，似乎還是如此。

難道，中國只是個名字，沒有人民；還是，中國的人民，忘了發聲？

不，中國這麼多人，怎麼可能沒有聲音呢？

不不不，歷史上，發錯聲音，是要殺頭的。難道你忘了，所謂的「株連九族」嗎？

中國，不只是個名字；中國，也不可能沒有聲音。只是發錯聲音的人民，他們的存在，早就在正統的歷史中被抹去了。他們，是中國人；但是，他們，沒有名字。或者更精確地說，他們的名字，被奪走了。

我相信，中國，不只有一種聲音。但，身為中國人，要先學會一種合乎「道統」的聲音，才可以繼續苟延殘喘下去，不是嗎？

看到這裡的你，是不是也習慣了，那種合乎道統的聲音呢？那麼，在身為中國人以前，你是誰？你是否記得，本來的名字？

莊子的中國

重新認識中國，是透過莊子的文字認識的。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雜篇．天下〉《莊子》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雜篇．天下〉《莊子》

從莊子自己在外篇的序言可知，莊子寫作時的哀傷與無奈。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有那麼久遠的歷史，也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有那麼多被消失的聲音。

於是，身為一代宗師的莊子，如何教導中國的有德之士呢？

先存諸己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人間世〉《莊子》

比起儒家的「知其不可而為之」，莊子可能眼見過多的有德者因為勸戒諸王，而遭惹殺身之禍，若無法先存諸己，而又如何後存諸人呢？如果全家都被滿門抄斬了，你所謂的「正義」又有什麼用呢？

聽起來蠻懦弱的，不是嗎？

不，這不就是歷史上中國人的身影嗎？真所謂「明哲保身」，雖似苟且偷生，但實則殘存一氣以養身？

對，正是最後的這一口氣，莊子提醒中國知識分子，「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如果自己都還未安定好，你怎麼還去責備一國之君呢？王有道，己存；王無道，己死。如果王已經無道了，視民草芥，你的勸戒之聲，只會遭惹更無道的惡行罷了。於是，比起逆耳之聲，倒不如明哲保身，不是？

於是，我們再次看到，中國為何只剩下一種聲音。因為，多於一種聲音，連思想界的老師都來提醒你，你是否「所存於己者未定」，而四處「暴人之所行」？莊子提醒你：小心，遭惹殺身之禍。

莊子到底在什麼樣的處境下說出這樣的道理？我們實在不得而知，但我想，應該不會是什麼太平盛世。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人間世〉《莊子》

面對無道的亂世，莊子僅提醒我們，要先學會「無傷」。

「無情」，「無傷」，「無用」，而逍遙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德充符〉《莊子》

面對說錯話就會惹來殺身之禍的今之亂世，莊子提醒知識分子，要先學習身心調養的工夫，使得自己「德充於內，物應於外」。如果還未準備好「殺身以成仁」，那麼何必發聲呢？多言多語，難免有過，倒不如學習「無用之大用」，「不以好惡而內傷其身」。

莊子是中國人嗎？我想是的，但我想，比起那些有名望的人，他替許多無名的冤魂發聲。他們是一代又一代的知識份子，懷著雄心壯志，本想改革這個國家，本想翻轉社會的不公義，只是，在中國這麼龐大的權力中心下，他們成了一代又一代的，冤魂。

中國，到底是什麼呢？原以為我已經認識了中國，但戴上莊子的眼鏡後，我又更困惑了。

比起大國的是是非非，是似而非，是而又非。莊子提醒古時的中國人，也提醒今時的中國人：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人間世〉《莊子》

比起在乎所謂的禮義廉恥，在天下無道之時，在人生無可奈何之際，身為中國人，你可以「不譴是非」，繼續待在中國，而「安之若命」嗎？

說起中國，我又想起了那些無聲的冤魂，以及無情的血淚。

楊繼繩為中國立了一個歷史的《墓碑》，我想，無可厚非。

可惜，中國有文字獄。許多以中國自豪的人們，不曉得有生之年，是否有無機會，親炙此一不見容於道統的「異聲」？

沒有中國這樣的處境，就沒有莊子這樣的思想家。

但就算沒有莊子的思想，中國依然龐然而立。

沒有中國這樣的處境，就沒有楊繼繩這樣的史學家。

但就算沒有楊繼繩的紀錄，中國依然處之泰然。

這是我思想中的兩個中國，怪誕異樣，卻又真實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