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與想象》—— 個體間的magic moment

生活以一種近乎“無常”的方式運行，充滿了預料之外的誤會、巧合與遺憾。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將這類魔法時刻稱為生活的“偶然”，那什麼是“想像”？是陷落魔法的一刻，是想念心愛的人入神、然後嘴角挂起不易察覺的微笑那一刻。

不同階段女性生活的展現

今年的電影節寵兒——濱口龍介將三段“無常失序”的生活濃縮於三個小巧精緻的文本中：《魔法（可能比魔法更不真實）》、《開著門》、《再來一次》，它們共同構成了一部暗流湧動又平淡雋永的電影——《偶然與想像》。觀眾平滑地進入主人公的奇遇中，在錯愕的同時意識到：每一次令人驚訝的反轉都存在著冥冥之中的合理性。從結構上來講，三段故事看似獨立，但內部主題有著精確的互文和對照。如果說“偶然”是生活的迷宮，跌入迷宮的三位女主人公卻向觀眾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想像”與意念。

在濱口的這部電影裡，我們始終能夠與片中的女性角色共鳴。三個短片、三位女主角，處於人生的不同階段：少女時期對待情愛猶如小獸般具有原始的攻擊性，在傷害對方、傷害自己的同時不容置疑地確認著主體性。已為人妻後面對慾望襲來，在生活秩序邊緣做著危險的試探。多年以後的重逢，兩位成熟女人將往日的傷害隱沒在優雅的言語中，在相互試探中感受到某種釋然。

濱口導演通過呈現對話和場景轉換搭建戲劇衝突，但情節被弱化，導演強調的是情緒。短片《魔法》中，Tsugumi的新戀人是閨蜜Meiko前男友，當兩個女孩談話完分開，影片顯露出複雜性。 Meiko的嫉妒、沮喪和挫敗感成為故事的催化劑，而在結尾處導演用鏡頭轉換巧妙地呈現了兩種相反的結局。這樣的幻想延續了前作《夜以繼日》中的想像，更加瘋狂。

模特Meiko在開頭是被鏡頭聚焦的主角，美麗的臉和不羈的眼神宣告著她的脾性，而在末尾，她拿起手機拍下一張黃昏城市的面容，完成“被看——看”的轉換，我們感受到一股情緒的釋放。

短片《開著門》的故事富含著飽滿的性張力，這種張力來自東亞文化中的含蓄和克制、師生之間的”發乎情止乎禮”的規則。已為人妻的女主角在朗讀小說段落後，逗引出蓬勃的情慾。原始的荷爾蒙力量，在一扇半開半閉的門中瀰漫，在不可能的關係中完成了一次女性的冒險。

《再來一次》發生在科幻的背景下，兩位原本素不相識的女人通過彼此的記憶和想像完成對過往時光的複現，同時也完成與自己的和解。在拉康的鏡像階段論中，我們藉助他人的目光與想像完成了主體的建構。兩位女主通過身份的誤認，扮演成對方想像中的戀人和同學，從而確認了自己的主體身份，獲得了想像中的慰藉和療愈。

這一段可謂是全片中最富溫暖色彩的一段，儘管是誤會，但來自心靈之間的真誠對話，讓人放下芥蒂。魔法發生在以假亂真的瞬間，兩個人真的成了彼此一心掛念的好友。

三個短片結束，導演完整地描繪了女性生活中重要的階段，一些不甘、蠢蠢欲動，到痛苦，最後被一種仁慈和童心所救贖。看完全片，突然感到有一股去寬恕，去原諒的力量。

影像的多重表達

濱口導演自述受到洪尚秀、侯麥導演風格的影響，從他的影片中也能找到許多相似處。如《魔法》中女主在咖啡廳與前男友對峙，結尾是洪尚秀風格里標準的推拉鏡頭。鏡頭雖有相似，所表達的含義並不一樣，洪式風格的推拉鏡頭常常與電影敘述本身的尷尬景象互為依存，而濱口在這里使用推拉以及變焦鏡頭更多是為了一種”間離性”，固定鏡頭的運動凸顯了攝影機的存在，也仿佛是攝影機在說話，追問觀眾：你們相信這麽荒唐的事嗎？

短片三《再來一次》中，有一處對侯麥《克萊爾的膝蓋》的致敬，侯麥借用“橋”來勾連兩人的命運，濱口用“梯“，建築的線條就像兩人的交叉軌跡，如此具有生活感的巧妙之處。

如果說洪尚秀在結構上更精巧，那濱口導演在對話的設計上獨具有輕盈和克制的美感。幾乎每個短片都有超過十分鐘的人物對話，篇幅雖長但並不讓人覺得過載和無趣。一方面是由於話語本身設定的循序漸進感，或是涵蓋的日常對話讓人感到親切和真實；一方面對台詞和人物表演的要求也更高。

短片《魔法》中，長鏡頭近距離凝視兩位主人公的細微表情變化，觀眾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的過程中，也慢慢忘記了表演和真實生活的界限。我想這樣自然的呈現效果和濱口導演對演員的指導息息相關。他給予演員完全的安全感，並以自身個性來“再校準”劇本的創作。

導演將片中對話都設置在密閉又開放的空間內，《魔法》中兩位女孩的私密性對話發生在出租車後座，短片《開著門》，故事發生在半掩著門的辦公室里。通過對話的簡單演繹就能達到擴充空間的效果，並解開了原本談話私密性的束縛。這一點在《開著門》中尤為出眾，想象產生的張力也是由此而來。

導演同時探討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邊界。辦公室的門開著是公共領域，關上就變成了私人領域，而有時性是介於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之間的。在東亞社會，女性在公共領域討論性會遭到非常多的污蔑，導演用不帶評判的目光塑造了一個“可以不受常識的束縛，思考和行動”的女人，她沖擊了日本社會的道德屏障。在結尾，她知悉原先的情人將結婚後，原本興趣寥寥的她用大膽的行為是否證明新一輪覆仇的開始？欲望的破壞力總是會超乎我們的想象，故事到此留下懸念。

《偶然與想象》里每一個短片都像一個電影化的短篇小說，但導演對影像的操控使之具有魔法，帶給我們更多思考。關於人與人的關系的不確定性、無法預知的情感湧動、糾纏、以及想象中建構的另一個自己...是一部均衡和諧之作，看似隨性的結構內又有深刻的探討，而且有一種動人的慷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