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下篇）

　　是的，妳的母親得了惡性腫瘤。當初聽到消息時，頓時，像是一道雷打碎了我的世界，耳鳴不斷在旋轉鑽入我的腦殼，頭痛欲裂。可是，妳的母親卻比任何人都堅強且鎮定，看著我痛苦又哀傷的神情，反倒安慰我一切放寬心對待。知道嗎？妳的母親就是如此偉大的存在。

　　三個月，令人措手不及的短暫日子，每分每秒都是無法衡量的意義與價值。妳的母親不願剩餘的生命呆坐在醫院裡度過，選擇回到家裡，照著往常的生活繼續呼吸。妳的母親原本不願辭去書店的工作，還是我花費許多心思才讓妳的母親做出辭職的決定。話雖如此，妳的母親卻沒有因此而閒著過日子，反倒是更加積極地利用時間書寫與閱讀。我原本打算帶妳的母親去旅行，可是妳的母親實在沒有那種體力，只好待在家裡好好珍惜我們一家三口所剩不多的團圓時光。

　　記得，妳的母親出院那天是妳第三次生日，原本要去餐廳開慶生宴會，考量到妳的母親身體仍是虛弱，所以就在家裡簡簡單單地唱生日歌吹蠟燭吃蛋糕。妳的母親早已將生日禮物準備好，是一條小小的金鍊子。沒錯，就是妳現在脖子上戴的金項鍊，不過，項鍊多了一顆小小小小的鑽石，是妳的母親交代我要送給妳的禮物。妳知道嗎？這顆鑽石，是妳的母親的家傳之寶。

　　隨著日子一格格消失在月曆上，即將到來的別離轉眼間就在不遠處，妳的母親隨著時間的沉重而漸漸支撐不住虛弱的軀體，卻是不曾停止書寫的念頭。我幾乎無心作畫，只想安安靜靜地陪在妳和妳的母親身邊。光陰在此時此刻顯得特別悲傷，壓抑的情緒卻被妳的母親的詩句安撫，讓死亡變得像是成就意義的方式。妳能明白嗎？在閱讀妳的母親的詩集時，是否有著與我相同的感觸呢？

　　最終，妳的母親病逝了。當天，我沒有哭，喪禮過後只是回到畫室裡沉默地拿起畫筆盡情揮灑。我無法形容那種痛與悲，或許，等妳看過我的畫就會明白。這幅畫，是我這一生畫過最大的一幅巨作，足足用了三年才完成，我每天都在梯子階梯上上下下，沾顏料作畫，換顏料作畫，東修西改，顏料塗了一層又一層，就為了將內心紛亂的意識釐清。我將妳交給爺爺奶奶，自己成天執迷於畫作當中。

　　一開始，想法是空白的，純粹是為了思念妳的母親而揮灑，無意識地將顏料塗抹在記憶深處，將回憶的畫面用色彩擦亮擦醒過來，深怕在不自覺中，回憶的構圖就要褪色且被時光偷偷拭去。過了幾天之後，色彩竟然自己活出了意象，在潛意識裡，指揮我如何作畫，有時我會與它們討論，有時我會拒絕他們的想法。就這樣，我與色彩爭執好幾個月，遲遲無法建構圖式的完整性。所有人都說我瘋癲了，應該送去療養院治療。可是，我知道自己沒有瘋癲的問題，而是搞不定腦袋瓜裡太多的聲音，讓我的行為和語言看起來慌張失措，看起來「像個精神病患」。

　　妳知道的，藝術家的世界本來就是獨特的存在，不是一般人可以預見的景象與感受，那是極度寒冷且孤獨的空間，冰冷的連時間都會結霜，影子重的像是千斤鐵，不時有可怕且接近透明的漂遺物隨時在四周想要製造傷害，你只能靠著想像力解脫。當你開始運用想像奮力掙脫枷鎖時，馬上會感受到一團火正在滾燙地燒灼你的靈魂，血液沸騰，迫使你必須咬破食指讓血液從傷口傾洩而出，那是你積蓄已久的生命力，像是自瀆後射精時的快感，全部衝擊到畫布裡。

　　畫布變得不夠大，我必須改用更大一些的畫布。每當畫到邊緣時，就會有種畫布無法自動延展的遺憾。我不斷要求給我更大更大的畫布。有一名長期贊助我的畫商，看到了某些可能的商機，替我租下美術館的一面牆，用整面牆大小的畫布當作背景，辦起展覽，而我就是展出的商品，作畫的模樣成了吸引人潮的畫面。我不在乎！只要給我足夠的空間，讓我把內心所有積累的情感完全抒發出來，什麼都我不在乎了！這件事情上了新聞頭版，接著電視新聞緊隨著採訪，甚至有電影公司想要拍出我的傳記故事……。我沒有理會他們，只顧著在空白的畫布裡自在地穿梭，一年之後，我停下了畫筆。

　　整面牆畫的圖樣大致完成，許多知名的畫家、評論家都對這幅巨作表示出讚賞與期許，許多民眾佇立在畫下畫前而被色彩與筆觸塗抹的線條所震撼而哭泣。但是，我還沒有完成呢！只是不到一半的進度。我停筆，是因為接下來要開始處理細節的部份，這才是重頭戲，才是這幅畫即將慢慢綻開的關鍵。這半年，我思索的時間越花越長，有時傻坐在階梯遲遲無法動筆，人們因此漸漸不再這麼密集的關注，展覽顯得比以往冷清。我驚覺畫作正在處於一種「作繭自縛」的狀態，彷彿能聽到畫作裡有一股小小的悸動聲響。

　　妳相信嗎？我開始覺得畫作的顏料變得妳的母親的詩句，一行行浮現在畫作上頭代替色彩成為一種意象的表示。我哭了，開心地哭了，曉得妳的母親回到我的眼前，我忍不住撫摸著畫作，沒錯！那是妳的母親的溫柔！我丟下了畫筆，脫去了全身的衣褲，赤裸裸地將原料倒在身上在牆畫上攀爬。所有人都驚呆了，以為我真的瘋癲。其實，我正在與妳的母親一同作畫，已如交媾般的姿態，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詩化天地所有的存在。當警察到來，要將我綑綁強制送進療養院十，驚覺我早已身亡。

　　我在一年前，就已經死去，因為精神耗弱又營養不良，所以早就消耗完上天命中注定的歲數。只是憑藉著一份執著，這才讓靈魂不滅，繼續作畫。這封信是我在畫作完成時留下來的最後遺物，別問我是如何書寫，那是上帝的秘密。很抱歉！我與妳的母親無法陪妳度過太多的歲月，請不要怨恨我們，上帝自有祂的安排與道理，將來，妳能慢慢體會到祂的用心。有時候，人生必須要懂得失去的意義才能完整生活的價值。我與妳的母親會在上帝的陪伴下生活在樂園裡，記得，我與妳的母親時時刻刻都在為妳祈禱與祝福，我們一家人永遠同在。

　　父親、母親，雖然我不太記得祢們的模樣，也想不起來小時候的種種經歷，可是，有祢們留下來的詩集與畫作，以及父親的信件，都能夠讓我在記憶中重新將祢們召喚回來。似乎，我對於繪畫與寫詩很有天分，我在畫作完成後都會在畫的右上角寫下一首截句詩，這種表現的風格，似乎已有畫商想要開始推廣。祢們有看見嗎？祢們的女兒正在延續父親與母親的藝術生命，我會努力不讓祢們失望。雖然祢們不在我的身邊，卻給了我足以想像祢們存在的藝術記憶。我的世界看起來像是被掏空，實際上卻是為了承載更多的可能與努力。謝謝父親與母親！更感謝上帝的用心！

2021.06.25　初稿，讀雨居
2021.06.25　首發，方格子
2021.09.26　分享，馬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