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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风记 17 跪寺

燕云天那时候还没被叫做天爷,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燕云天是谁,那时候他还被父母称作须儿,也许是因为生出胡须的时候太早了吧。

那天,他已经在少林寺的山门外连续跪了第六天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就是用腰直接坐在一块石头上,腿脚、屁股已经麻木, 连在了一起。如果这时候少林寺的方丈被他感动,派了小沙弥下来迎客,首先得想办法如何分开须儿的屁股和腿脚。 须儿依然在哭泣,但已经流不出泪来,只能流出血了,除了血,也没有其他东西可拿来作眼泪了。

太阳和煦的照耀着,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好东西了,地上的石板太硬,硌得自己身体如它一般僵硬; 四周的树丛、草丛滋生着虫蝇、蛇蝎,不时来滋扰自己;而那道高高的山门,正阻挡在自己和少林寺的大德高僧之间; 只有太阳,离自己虽远,却给自己带来了一点儿温暖,也是自己唯一的精力来源。

可血也会流干的,须儿却无暇去想。他一直跪着,因为此刻,没有他人的帮助,他自己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宛如石化了一般; 还有头脑中不断浮现的腥臭气化作了仇恨,支撑着他一直跪着,而不是躺倒着,那是他想象中父母、姐姐惨死时, 喷溅着的鲜血的腥味和淋落着的肠胃散发的臭味,这些景象在他跪着的时候,也确实正在发生着;除了仇恨,还有一点希冀,让他跪得尽量直挺, 可到这会儿,这希冀越来越渺茫,越飘越远了,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他本有一个艰苦但温馨的大家庭,父亲严厉,母亲慈爱,子女孝顺。 他家姓燕,住的地方却叫赵楼。那日,须儿刚过完七岁的生日,还沉浸在喜悦幸福中,姐姐们正忙着收拾锅碗瓢盆, 母亲和大姐在里屋里整理着棉线布匹,商量着准备冬衣的事儿,须儿在四下屋子间来回奔跑者,母亲、姐姐们见着自己都要笑骂几句, 最后跑得累了,就偎依在正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的父亲身边,家里的大黄狗也跟着偎依过来。

突然大黄狗起身,警惕地转了转耳朵,箭一般冲出柴门,汪汪叫着,几下没了声音,父亲大奇,忙起身出了柴门, 就见那大黄狗躺在地上,四肢还在抽搐,却发不出声音了。

父亲见状,却出奇的平静,转头对跟着出来的须儿道:“进屋去,让你母亲、姐姐们从后门出去,朝山上跑,四下里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须儿还待要问些什么,就见有三群人从三个方向涌了过来,父亲又扭头瞪了须儿一眼, 须儿见今天一直和蔼的父亲又恢复了严厉的模样,只是愤怒的眼光中还带着一丝慈祥和不舍。 他不得不掉头回去,叫道:“娘、姐姐,爹让你们从后屋快走!”

接着一句冷硬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别走,也走不了。躲得好地方,让我们好找,怎能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 须儿抬头就见着自己家的墙头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个个蒙面打扮,一身黑衣,心知家里遭了土匪。 父亲也走了进来,如同打开一道闸门,跟着涌入一群人。 父亲默默无言,拿起墙角的一把长扫帚,在挂满了干菜、腊肉的房梁上戳了几下,一个灰布包袱掉落下来,父亲拍了拍灰尘, 对一个看似带头的人道:“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在这里,拿去吧。” 语气出奇的平静,至今,燕云天也不知道当时父亲的语气为何能那么平静。

那人瞪着一双鱼泡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用剑挑过包袱,剑光一闪,包袱散开,露出一本册子,那人背后的人群也忍不住向前挤了挤, 看见册子上三个大字:“鹰击经”。 那人反哈哈大笑道:“燕家人也学聪明了,会玩这种把戏了。” 持剑一步步挨向父亲,厉声喝道:“经书在哪里?” 他后面有人连忙包起了包袱。

父亲平静道:“那个包袱就是。” 剑尖已经插进了父亲的胸膛,入肉半寸,父亲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真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了。” 父亲又道:“好吧,我让我儿子去拿,我把它藏在一个地道里,只有我儿子能爬过去。” 那人拔出剑来,道:“好吧,让他去拿。不怕你不出来,烧火熏也会把你熏出来。” 后半截话自是对须儿说的了。

须儿看见父亲的前襟已被血染红了,还在滴着血珠子。 父亲拉起须儿,来到一处墙角,推开了一个土洞,悄声道:“儿子,进去,一直爬,出去后,向西走,上少林寺,求方丈为燕家做主。” 须儿知道已是死别,呆呆看着父亲平静的脸,也看见后面一群人狰狞的脸。

须儿爬进了洞,屁股又被父亲踢了一脚,随即入口就被堵住, 就听见父亲嘶声吼道:“燕家的娘们儿们,快跑吧,记住宁死不辱。” 接着自己身子裹着一大堆泥土,正沿着一个斜坡溜了下去,直到脑袋撞到一捆稻草上,才停了下来,然后地道又成了平直的。

毕竟他只有七岁,赵楼燕家最后的景象,他只能记下这么多,但永远不会忘记了。 他不知道父亲抄起锄头,蹒跚而坚定的冲向那群蒙面人,然后被轻易地制住, 他也不知道母亲如疯一般去咬人、去掐人,也被轻易地制住, 他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就要被奸污,拼着最后的力气,扑在剑上而死,他的大姐为救自己的妹妹,被一剑劈成两半, 他不知道自己另外几个姐姐,当场或撞在磨盘上或跳井而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女儿死去,却不能动弹,不能哭喊,连眼泪也无法流出。 再往后的事情,只能等伊正来告诉他了。

而他只有不停地爬,须儿记着方位,这只能容下自己一个身体的地道,是向山里面挖进去的。 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见到一点亮光,又不知爬了多久,才从一个石缝里钻了出来,如果此时有个人刚好路过, 从此会以为“从石缝里蹦出来的”那句话是一句真理。

须儿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明媚的阳光,他又开始走了。父亲最后那张平静的脸庞不仅给了须儿勇气,也给了他智慧。 在向西走之前,他先寻到一条河流,洗净身上、头上的泥土和被石头割破、刮下的血肉, 又在河边漂洗衣服的老妪的眼皮底下偷出来几件衣服。 穿戴后,须儿只沿大路西行,一路或偷或乞,三天后,终于爬上了少林寺山门。 他写下血书,交给小沙弥后,就在山门外跪了下去。此前自己犯了错误,父亲就常常罚跪,只是没想到这一次需要跪这么久。

六天中,每天都有好几个沙弥来劝自己回去,有说少林寺管不了这事儿的,也有说你先回去,少林寺会尽快派人, 也有人给他强灌米汤,让他还能活着。但须儿没见着方丈,就一直跪着。

他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了,小沙弥再下来说什么话,他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觉得有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终于熬到了第七天,一早,须儿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抬了起来, 然后有人按着自己的脊背,有一股暖流游向自己的四肢百骸,有人在润开自己的嘴唇,然后有人喂自己米汤,还有人按摩自己的腰、屁股和腿脚。 直到黄昏时分,须儿才醒转过来,就见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坐在软塌边上,正忧虑地看着自己,正是天鸣方丈。

须儿猜想那定是方丈,滚下软塌,就要跪拜,却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直接如一盆稀粥一般铺流在了地上, 口中道:“请少林寺主持公道。” 几个小沙弥上前,又将须儿扶到了软塌上。 方丈道:“小施主在此安歇,老衲已派人前去,应当能救出你的家人。” 可是,第二天,满心期待,却换来一个父母姐姐们全都死了的消息,还有方丈的几句劝慰。 须儿曾经的希望都化作了仇恨,曾经多大的希望,如今就有多少仇恨,此后都加在了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之上。

他躺在软塌上,脸色和他父亲最后一张脸一样平静,只是胸膛在起伏着,父亲经常给他讲江湖传说,尤其以少林寺最多, 小小的少年并不会去考虑一个庄稼汉怎么会知道这些江湖门派的传说,就如其他稚童所听的征东、平西、扫北故事一样, 只是主角由护国安民的将军变作了行侠仗义的侠士。 现在他直勾勾的看着坐在对面的方丈,还是一样慈眉善目,此刻似乎都在讥讽着自己,他继续躺着,无言也无泪,方丈也继续陪坐着。

只有小沙弥在窃窃私语:“这小施主莫非受到打击太大,魔怔了?” “老方丈日理万机,怎么能一直陪着这少年坐着呢?” 远处的木鱼声也飘了进来,须儿动了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尖,坐了起来,突然扑向了方丈,眼睛还是直勾勾的,没有神采。 后面侍候的小沙弥围过来,想要分开须儿,被方丈伸臂拦住。

须儿用嘴撕下了方丈一角僧袍,咬破手指,写着:“有你一份,不死必返”,包在自己贴身衣物里, 又望了方丈一眼,似乎要再做一遍温习,以便将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永远记下来,然后出门、离寺、下山而去。

须儿出了寺门,山风袭来,只打了一个哆嗦,眼泪也决堤般涌了出来,他终于号哭出来,连滚带爬的奔下少室山, 磕破了头,跌伤了膝盖,划破的衣服也顾不得了,直到山门处,见自己跪了七天七夜的地方,站着一个青衣人。

须儿嘶哑骂道:“这是要斩草除根啊,现在就来吧。” 青衣人抬起头,一张清癯的脸,带着怜惜、失望、愤慨之色。 须儿看了看,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道:“你为什么没留在少林寺呢?”

须儿无言,青衣人拿出一个包袱,递给须儿道:“这是你们家传的东西,我找来了,现在物归原主。” 须儿呆呆的接着,心中一团乱麻。 青衣人道:“你是燕家唯一还活着的人了。” 须儿道:“你去过我老家了?你是谁?”

青衣人道:“不错,我去过你们家里,老屋已经被拆了,屋后的山里还被凿开一个大洞,我将你的父母和姐姐都葬在里面。” 须儿又在他先前跪过的地方跪了下去,青衣人扶起他,道:“我叫伊正,我们先辈之间有些交往。听说嵩山派的人找到了燕门后人, 等我跟踪而去,燕家的老屋已经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灭了燕门的那群人就是嵩山派,不仅他们,几乎江湖上所有门派都知道一个传说:武林至尊秘籍鹰击经在燕门手上,他们的后人不知躲在何处, 各个门派都派出人手,还有一些游侠、恶徒也在江湖上搜寻。伊正听说嵩山派有人找到燕门后人所在后,也跟踪过去,没想到那些人也足够狡猾, 半路上居然甩开了所有的跟踪,待伊正再跟上,来到赵楼时,只见到一堆冒着浓烟的艾草,两个被绑敷在松树上的老农,三间倒塌的断壁, 一群正在掘洞的精壮小伙子和一群拿着刀剑的蒙面人。

他们也发现了伊正,只留下一人做监工,其他人的刀剑都向伊正刺来,只一个照面,刀剑落地,人躺下,接着那个“监工”也委顿于地, 正在挖土的汉子,吓得只好停了下来,作势要跑,伊正温言道:“你们先别走,先将那艾草堆浇灭了,然后到那边歇着吧。”

接着,忙走到松树边,见燕家老两口,头发蓬乱,结着血块,嘴唇干裂,眼角都是血,脸上横七竖八,好多被鞭子抽开的血口子, 等伊正将绳索解开,两人直接瘫在他怀里,已无力睁开眼睛, 那男人口中道:“谢谢大侠,我们是不成了,求大侠一件事。我燕老幺死了,也不忘大侠恩德。” 伊正道:“燕世兄,振作点儿,我叫伊正,我还是来晚了。” 手中运功输气,眼里已滚下泪来。 燕老幺拼力挤出了一丝儿笑容,道:“大侠姓伊?好,好,老天爷还没全瞎,只求能找到我家儿子须儿,让他活下去。” 说完,头已垂下,而老夫人在伊正解开绳索的那一刻,已经垂下了头。

伊正将两夫妇躺平,在尸体前站了一会儿,走到挖土的那群汉子边上,问道:“你们刚挖什么呢?”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汉子,强打精神,道:“赵...四...你口齿...好,你...你说...” 赵四也是哆哆嗦嗦,道:“这群蒙面汉子让我们挖的,不知道要找什么。说是有个小孩儿藏在里头了。” 伊正问道:“这家其他人呢?” 赵四道:“都死了,埋在那些墙土下面呢。”

伊正嘴角抽动,去那洞里看了看,已有十来丈进尺,半人高,尽头还有个小地道,仅能容一个七岁幼童爬过, 不过小地道周围还有一尺来厚的土石是松的,伊正心道:“燕门遗孤定是沿这个地道爬出去了。这地道不知道挖了多久, 应该是先挖了一个大人能过的地道,然后又回填成一个仅小孩能爬过的地道,燕老幺也是花了不少功夫啊。”

伊正出了洞,对汉子们和颜道:“大伙儿别挖了,我求大伙儿帮个忙,将这墙土挖开,将这家人葬了如何?” 那年龄稍大的汉子,见伊正和善,胆子也大了,道:“哎,这家人也真是倒霉,不知道惹了哪个道上的山匪,连累的我们也倒霉, 当初,这家人要搬过来时,我就劝赵老爷子,不要让他们住在赵楼,来个外姓人,早晚闹出祸来,这不就祸事来了。”

他还在絮絮叨叨,伊正道:“不会让你们白忙活,我给银子。” 赵四道:“别说了,赵老大。这祸事和你说的是一回事吗?” 伊正掏出一锭金子,又问:“我这,给谁好呢?” 赵老大见了,上前就要取,道:“我先拿着,到时候分给他们。” 其他人也要上前,见赵老大已经摸着金子了,嘴角一撇,又退了回去。

伊正见状道:“这样吧,你们帮我挖出这家人,按你们这儿的风俗,安葬了他们, 就葬在你们刚挖好的洞里,要是这家人冤魂不得安息,只怕还会给赵楼带来祸事呢。完事之后,每人都有这样一锭,如何?” 汉子们都喜笑颜开,道:“这燕家人,连带我们,真是遇上菩萨了。”

伊正又道:“这些蒙面人,我已经点了他们穴位,没我解穴,他们是动弹不了的,来几个人将他们绑成一串,系在那松树上,绑结实点儿。 给他们点儿吃的,我都出银子。” 赵老大马上安排,有人开始掘土,有人结绳子,有人去请法事,一天时间,就将燕家六口人安葬入土。

伊正就要和众人告别离开,赵四见伊正功夫高,又出手大方, 央求道:“这位大侠,我们都是些农民,我们安葬了燕家人,那些土匪不会来报复咱们啊?那帮人可凶着呢。” 赵老大道:“可真是吓得我,不知道以后要做多少年噩梦呢,那伙儿土匪逼着我们拆墙,见过那燕家人, 有的被竖着劈成了两半,有的脑袋撞的稀烂。说起来,我都害怕。刚才挖出他们时,好多也收不到一处了,只得连土一起葬了,你也是看见了的。” 说着两句话,他牙齿真的打战起来。伊正点了点头,又掏出一锭银子,道:“你们放心,我会把这些人带走,他们永远不会再来找你们的。”

伊正付完村民金银,一个麻绳牵着一串十几个蒙面人,出了赵楼。 到了一处,伊舟一抖麻绳,真气流过,十几个人的穴道就解开了一些,伊正厉声道:“我知道你们是嵩山派的,你们为何乱杀无辜? 这燕家人已经隐出江湖,都是些身无半点儿武功的农民,为何还要残杀?” 其中一人道:“我们哪里知道这燕家人竟然不学武功了,放着那绝世武功秘籍,谁能忍住不学呢?再说燕门几代人都是横行江湖的绝世高手, 世代血仇,他们这一代能放下?要是早知道燕门如此,我钟老五佩服还来不及呢。”

伊正也陷入沉思:“江湖上多少自负侠义之人,连燕老幺世兄的一个小脚拇指都不如。” 半晌,又厉声道:“你佩服他?你也配?说吧!你们想怎么死?” 十几个人都不禁两股战栗, 钟老五看来是这伙人的头领,还有点胆气能开口说话:“我也有所疑惑,如今你说他们都不会武功,那这经书可能就是真的。” 说着,掏出一本册子。

伊正道:“经书你已经得到,你们还杀了燕家满门?” 说着,一步步逼近过去,眦目欲裂。 钟老五向后畏缩着,将那鹰击经递过来,道:“事已至此,也知道你不也是想要这个嘛,我们认栽,弱肉强食嘛,我们懂,只求大侠放过我们几条狗命。” 伊正接过经书,收进怀里,又缓缓道:“我已经发誓不再杀人了,可你们死一千次都不够。该怎么办呢?” 麻绳又一抖,十几个人的武功全废,成了阿猫阿狗也打不过的废人,再也无法在江湖行走了。

伊正大步而去,心知如果燕老幺让儿子避祸,必定是上少林寺,也向少室山赶来。等他到了山门, 已经听周围人说起须儿在山门外跪了七天七夜,才被小沙弥抬上去了。 伊正愤怒的转身而去,花了三天三夜时间,碾转七大省,累死了十三匹好马,怀着一腔愤慨, 最终从两大江湖门派的高手那里,抢回了燕门的另两部秘籍:虎吟经和豹突经,回到了少林寺的山门,他知道须儿会下山来的。

但当他真的看见须儿踉踉跄跄,衣服破烂,沾满血迹的奔下来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没留在少林寺呢?” 须儿说道:“方丈只是敷衍我,说派了人去,但是没来得及。我实在气急,就奔下山来了。” 伊正差点儿一口血喷出,直觉胸间气血翻涌,瞪视着那道高高的山门,何曾见过少林寺有人去赵楼?居然这样敷衍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年, 他怒极之后便是心如死灰,半晌,待自己平静下来,牵着须儿的手,温言道:“我们下山去吧。”

两人向东北方向走了两天,寻得一个破庙,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采了草药,在溪边洗干净身子,伊正看着须儿,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 头发洗净后,一根根都要立了起来,活像一只正要决斗的大猫。 笑道:“从今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此前种种事情,尽力不要再想,就在此好好练功吧。” 须儿就要跪下拜师,伊正连忙拦住:“你们燕家自有家传绝世武学,何须拜我为师?只是想你父亲既然死心塌地退避江湖,弃武从农, 肯定不会教你什么武功,就当我受你先祖之托,领你入门而已。”

两人将破庙修整一新,住了下来。 伊正从帮须儿认识自身的筋骨、肌肤、经脉络、穴位开始教起,待熟习基本的运气法门和拳理后,又帮须儿打通经脉络三交。 才开始教习燕门家传武学,三部经书俱包罗了内功、拳法、剑法、点穴手法及轻功,但各有特色, 豹突经刚猛迅捷,鹰击经轻灵多变,虎吟经刚柔并济,伊正一边自己研习,心中对其中的武学极是佩服,暗赞三部经书俱为绝学, 也理解了为何这些经书会引来武林同道浴血争抢;一边教习须儿,难免就杂糅进了许多伊正自身武学,就不纯粹是燕家的家传武学了。

两人既似师徒,也可算作同窗。两年下来,在伊正的讲解下,须儿将三部经书的武学道理已参透领悟, 功力也达到二三成境界,甚至偶发高论,伊正也是啧啧称道。 两人又削木为剑,互相喂招,修炼剑法;在竹林间、山石岩壁间腾跃、追逐,修炼轻功身法。 对于须儿来说,心法已熟透于胸,内力也大有根基,修习起拳脚剑法,进境更是快上加快。

接着,伊正又将经书武功的潜在破绽和对战时对手可能破解之法一一讲解清楚。 须儿曾有疑问:“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这经书上武功的破绽之处,何不想法子弥补,做到尽善尽美呢?” 伊正教导道:“世上本没有尽善尽美的武学,一切武学均有破绽,也许是因为人的筋骨所限,也许是因为体能所限,也许是囿于人的思虑所限。 比如你无法脑后长眼,手腕、手肘无法任意转动,也无法穷尽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招式,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武学要么是按门派传承,偶尔出一位大宗师,终究要开山立派,要么按家族传承,如你们燕家,一代代传下来,破绽会越来越少, 但终究还是有破绽,如果破绽隐蔽到无人能够看出,或者就算看出也无法破解,也就如同没有破绽了。 还有一种传承,就如五禽戏这类武学,入门功夫,各门各派,一代代都在传承,理应破绽最少,可惜各门各派都只是取其所需,将其融入自家武学中了, 也就没有一套一以贯之而传承下来的五禽戏了。 但只要知道自己有破绽,也知道对手肯定也有破绽,按兵法上说的,致人而不致于人,尽量不漏出自己的破绽,而诱使对手露出破绽, 也算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如此这般一教一学,三年后,伊正要走了,须儿自是追不上的,他只能沿着那条小溪继续北上, 就如三年前在地道中的爬行一般,上次是要爬出生天,这次要爬出一个新生来。 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爬上了山巅,正看见霞光万丈,太阳慢慢浮起,而山脚下的村庄还在雾霭中沉睡着。

他一路向北,浪荡江湖,他发誓下一次南下,就是去少林寺。他结婚生子,在燕地的一个地方安下了家,就称呼那个地方为赵楼。 机缘下认识了一位参商,一文一武,不多久两人就掌控了北地的山参生意,每笔山参交易,须儿可以获得至少半成。不久药材行也成了这般。 须儿二十五岁那年,他拿出了那角僧袍,这仇恨之火,一直没有熄灭,又熊熊燃烧了十二年,越发烧的旺了。他改名为燕云天,开始筹划南下。

伊舟听说了这些故事,时而激愤,时而痛快,心中激荡。 道:“燕云天,真是气干云霄的好名字,我想定是因为那天登上山顶,见了清晨的长天和云霞而有感而发的。” 燕云天大有相遇知己之喜,道:“不错。”

伊舟道:“这少林寺原来如此无义,总算知道师父为何很少提起中原武林泰斗少林寺了,偶尔提起也多是微词和不屑。 不过,听说武林盟主不是可以调解这些纷争吗?手下还有几大捕快,这武林门派仗武欺凌已隐退武林的寻常百姓,为何不管不顾?” 燕云天摇头苦笑,道:“哎,这少林寺至少还有个山门可跪,那时我年幼无知,这武林盟主的门开向哪边,也是不知,如何能找到他们?” 伊舟心思:“一个少年跪寺七天七夜,那盟主也该听说了吧,怎么就不出手相助?” 也叹息苦笑一阵。

燕云天又叹口气,继续道:“我定下南下少林的决心,却也想少林在武林享有盛名,且人多僧众。凭我单枪匹马去闯少林,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但武林之中,定有许多如我这般遭遇的人,何不聚拢一起,向武林挑战。” 伊舟道:“这主意不错,我想燕门的三大卫的高手,都是曾有苦命遭遇之人了。”

燕云天道:“不错。虽然我当时发誓以后南下只去少林,意乃不到报仇之时,绝不南下,但其实也曾南下好几回了,但首次南下还是到了少林寺。 这少林寺也真会‘招揽生意’,我被方丈敷衍的故事,居然在江湖上被传说成少林寺替燕门主持公道,帮其夺回家传武学秘籍。真是欺我无法辩驳, 那时我和恩公正在隐居习武。这十几年来,竟然真有很多走投无路之人,也去少室山前跪寺。”

伊舟道:“也许是其他门派散布出来的传闻,但既然对少林寺令名有益,和尚们也就不去反驳了,也许还另有打算呢。” 燕云天道:“他们除了沽名钓誉外,还会有何打算?” 伊舟道:“后来江湖上肯定知道了燕门收回了家传秘籍,就如此前一样,散出传闻,引得大家又来争抢。可少林寺不曾想会引来一些求助之人。” 燕云天心思:“伊公子行走江湖不久,却如此通透,定是那通透的恩公教习之功啊。” 言道:“这也算是帮了我。”

燕安又来续茶,燕云天抚着燕安手臂道:“比如,安叔就是我在少林寺遇见的,他本是爷爷的书童,到了父亲一代,遣散家人,隐于村野。 没想到安叔也一直在寻找我们,听说了那江湖传闻后,也来向少林寺打听我的消息,却真的叔侄相见了。 只是家族往事,安叔曾向爷爷发誓永不说起,我也听不到半点儿。” 伊舟见燕安眼角泪痕未干,应是在屋外也听见了燕云天回忆往事。

燕云天继续道:“后来,我就和安叔在少林寺及三山五岳的山门前转悠,总能遇到一些受了欺负,来这些名门正派请求主持公道的。 他们不插手或敷衍了事,我就如当初恩公救我一般,搭一把手。他们大多都有着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自己孤苦伶仃了,都聚到一起, 一年时间,就有二十几人成了燕门中人了。” 伊舟道:“想这江湖之中,仇怨苦难实多。”

燕云天叹息道:“可不是,我将这些苦命人聚在一起,按他们资质不同,授以武艺,分出三卫,燕门就这样重出江湖了。 也不在山门哪儿守株待兔了,开始主动出击,去找那些名门正派的麻烦,他们表面上侠气道义,背地乌烟瘴气,也算是一逮一个准, 握住了很多门派的把柄。” 伊舟道:“然后引而不发,直到布局完成,南下少林寻仇时,才一并揭开。”

燕云天道:“搜集的把柄越多,也越觉得:这江湖纷争,根子就在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每每卫吟谷、黄吟石他们报来这些门派做的龌龊事, 我就激愤得要荡平这些狗屁武林正道,还一个清平的江湖。想那嵩山派灭我的燕门,抢我秘籍, 背后有没有少林寺指使? 嵩山派、少林寺同处嵩山,他们之间有无勾连?”

伊舟道:“江湖要是清平,就不是江湖了,分合不休,纷争不止啊。燕门也没查到过嵩山、少林勾连?” 燕云天道:“没有查到过,两家挨得近,就算有勾连也留不下什么证据,直到姜鸣山灭了嵩山派,将他们从武林名号中抹去, 也没找到与少林寺的勾连把柄。这少林寺也算‘公正’呢,我家灭门之时,跪寺七天七夜,少林寺没有出手,后来这嵩山派也跪寺山门外, 少林寺居然也没有出手,本来想引那些和尚出洞,一网打尽的。他们既然当缩头乌龟,就只好另想它法了。”

伊舟心思:“这嵩山派被灭,也算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倒没怎么听江湖传闻呢?莫非是因为少林寺没援手嵩山派, 有意打压了这江湖传说,如是那般,这少林寺可谓一手遮天了。” 口中道:“这嵩山派被灭,我还真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燕云天道:“这事,可谓整个武林的丑事,嵩山派本就是武林败类,自然无人愿意提起。 就算是败类吧,被灭时,还想着武林道义,四处求援,却无人理会,这其他各派在道义上也算有亏了。 怎么提起? 只好装作不知道了,像无事发生过一样。” 伊舟道:“原来如此。”

燕云天道:“不过现在看来,这道义二字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灭嵩山时,无人来援,可我大闹少林寺,虽然来援者不多,但毕竟还是有来援的, 比嵩山派的面子是要大得多了。可不曾想,在半路上被伊公子给夹了。” 说到得意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伊舟这才知道,燕门为对付少林寺,可谓处心积虑,早就安排了多套方略,而且少林寺出事之时,虽然有人来援,也只是武当之类的大派, 有些观望的门派,不能说没有受嵩山派之事的影响。

原来在燕云天大闹少林寺的一年前。姜鸣山就打着“铲奸除恶”的旗号,来到嵩山。 这嵩山派在武林中想来名声极坏,却邻近少林寺,即使无受少林庇护之事,却得了受少林庇护之实,一直没有武林中人敢来嵩山闹事。 直到燕门出手,本就要逗引少林寺出手,所以上嵩山之时,排场布置的尤其声势浩大。

姜鸣山、黄鸣涛各领一众人手,从两路上山,龙鸣远再领一支人马,在山下接应。姜鸣山的队伍尤其热闹,数十面大旗在前, 上书“铲奸除恶”“武林败类”等字句,还配有唢呐、铜锣、皮鼓开路,一路上吹吹打打而来。

到了嵩山下、十里铺,引得当地山民还有各路武林豪杰来围观,都是指指点点,骂道:“这帮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来少林寺闹事, 不能因为和尚慈悲,就嫌自己命太长了。” 姜鸣山洋洋得意,对那些骂声置之不理,沿木杨沟上了太室山。 将那嵩岳院和峻极殿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唢呐齐奏,锣鼓喧天,逼得嵩山掌门冉高策不得不领着门人出来相见。

姜鸣山见嵩山派众人排好了阵势,并不搭话客套,大手一挥,身后就有两人举了一面大旗,走上前来,“见利忘义”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冉高策见了,便破口大骂:“你们是哪路妖魔鬼怪,仗着人多就来血口喷人!” 也不理论嵩山派人其实更多。 姜鸣山微微一笑,道:“不急。” 并不回头,手掌向后握住旗杆,轻轻一摇,只见那旗帜片片剥落,漏出里面一层。

几行小字漏了出来,却说:这冉高策,本叫高老幺,是太行山一带的大盗,一次失手逃命,被一好心财主所救, 没曾想,夜里见到家中财宝,贼性难改,竟然杀了那家人,夺宝而去,后混迹嵩山脚下的市井中,因诡计多,嘴巴甜, 居然认识了嵩山派的一名高手,于是又混入嵩山,也许是臭气相投,十年后,居然混上了掌门之位。带着嵩山派的门人又做下许多恶事。

冉高策见了这些,半晌不得言语,比起他后来所做种种恶行,旗帜上所写这点儿事本不值一提,本以为知道这事儿的人都被自己杀了, 如今却真的“大张旗鼓”地展示在众人面前,如何不让他惊骇万分?但毕竟是恶行累累不知悔了,脸上惊惧之色稍现即隐, 继续骂道:“胡编乱造,就想以这种鬼话来败我名声。”

姜鸣山不怒反笑道:“你这种人的名声,还用我费力来败坏,给你看看,只是让你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见鬼去吧。” 一只筷子应声而来,只穿过冉高策的喉咙,插在了高高的嵩岳院的大门之上。 如果冉高策能记得,他应该能看出:还混迹山下时,他曾用此筷下毒谋害过一个住店的富商。

随着冉高策的尸身倒下,嵩山派门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地叫着“饶命。” 姜鸣山又笑道:“这种武林败类,蛇鼠一窝,真要饶了你们,还真是没个武林道义了。” 手又是一挥,一杆大旗又被举上前来。

嵩山派众人见告饶无门,只得拼死一搏,就闻一声“冲出去”的喊叫,刚才还跪着的众人,个个都亮出刀剑,向举旗的人群中冲了过去。 举旗者人人双手擎着旗杆,毫无准备,连忙闪身躲避,人群一冲即乱,好几面旗帜也哗啦啦接连跌倒下来,趁着这短暂的混乱, 有几人就踩着记录下自己恶迹和评语的旗帜,冲下山去了,就只十三个。

他们并没有就此亡命江湖,而是寻思,如今掌门已死,若能请来外援,解了这嵩山派灭门之危,此后定能在派中谋得尊崇地位, 而近邻少林寺,应觉唇亡齿寒,岂会袖手旁观,不来相救?几人稍加商量,写好书信,就信心满满的上了少室山。 到了山门外,大声叫道:“嵩山派遭逢大难,面临覆门之危,求少林高僧们,念在武林同道之义,同山之情,施以援手,嵩山派上下感激不尽。” 半晌,下来一个知客僧,接了书信,却不迎他们入寺,径自去了。

十三人俱是诧异,又等了一会儿,心中开始暗骂起来。只等到太阳西沉,又等了一天一夜,依然不见方丈出来,连小沙弥也见不到一个了。 只得怏怏下山,打算下山歇息一会儿,填饱肚子再来哀求,如此来回三次,过了三天,还是不见有任何和尚来给个回音。 只得死心,准备散去,也不管嵩山派亡与不亡了。

一群人边骂,便下山,却在山下又被龙鸣远遇上,不敌被杀,本想演一出“十三勇士兴嵩山”的好戏,不想却落了个被瓮中捉鳖的下场。

而山上剩下的人,又被围在了中间,慢慢退回嵩岳院,希望能等来什么援兵,而围困他们的人马,似乎也在等着嵩山派的援兵到来。 每日就举来两三杆大旗,如同受刑之前的宣判一般,然后处决。直到龙鸣远上山来报, 死有余辜嵩山派门人,除了一些打杂之人,均就此受戮。嵩山派也就此覆灭,却在江湖上一点水花也没溅起。

姜鸣山下了太室山,班师而回,燕云天见围城打援之计不成,骂道:“这嵩山派也太不成器,连做个鱼饵都不成, 也怪我们太高看了这嵩山群丑。” 姜鸣山道:“这少林寺忍功也算出神入化了,虽然没能诱他们出寺,至少也剪除他们一个羽翼。” 黄鸣涛道:“这次也算做了一次演练,如果再上嵩山,那嵩山派老巢还可临时作为我们的分舵来用了。” 龙鸣远道:“虽然是个小角色,这嵩山派也是仇人,如今受死,泉下老爷有知,也当稍稍解恨了。”

众人脸色转为哀伤,又想起各自所受苦难,愤怒之色更浓。 过了一会儿,燕云天才道:“那就继续下步计划了。虽然我们这次大费周章,却似捏了一个虱子,接下来直接对付少林寺,还是得小心为宜。” 众人称是,直等了一年后,燕门才再上少林寺。

其实,对付少林的计划,姜鸣山也早在安排,但那筹划毕竟牵扯太多,一步错则全盘皆输,燕云天只将之作为备选, 还是青睐直攻嵩山派,引少林寺和尚出来,而后围城打援的计策,简单好使,可惜少林寺不上当,此计不得售。

伊舟又想起燕门对付少林的手段,心思:“这燕门做事,套路大致如此了,简单一招鲜,一直还挺好使。可如今燕门道义之旗不存, 江湖局势也变得诡谲复杂,不知道燕真这北上之路是否顺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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