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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在餐桌上重逢,才发现从未走远

我们关于母亲的记忆,似乎总和食物与照护有关。她也许是位厨艺了得的妈妈,记得家里每个人的喜恶,用美味的饭食抚慰人心。她也许不擅长下厨,却也常埋首家务琐事,尽己所能照顾家人。当妈妈老了,我们开始为她们做饭、服侍病榻,学着复刻她们的生活智慧,角色互换般地体会到了母职与家务劳动的艰辛。
食通社说

我们关于母亲的记忆,似乎总和食物与照护有关。她也许是位厨艺了得的妈妈,记得家里每个人的喜恶,用美味的饭食抚慰人心。她也许不擅长下厨,却也常埋首家务琐事,尽己所能照顾家人。

当妈妈老了,我们开始为她们做饭、服侍病榻,学着复刻她们的生活智慧,角色互换般地体会到了母职与家务劳动的艰辛。

今年4月,本文作者回重庆老家探亲,和妈妈、外婆重逢。值此母亲节,一起读读她的回乡笔记吧。也祝所有的母亲平安健康,有人照顾。

4.3 回 家

三月底四月初的北京,气温起起伏伏,但土地和植物体内的积温总算是够了。过去几个月毫无变化的树枝终于冒出叶芽花苞,玉兰在先,丁香接后,空气闻着很不一样了。

我念着刚刚过世的外公和闯过了新冠的外婆,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随身带了一瓶去年五月我自己腌的青梅露。

清明节假期,地铁和火车上全是归家的人。这么大的行李,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沿路几乎都在下雨。第二天上午,火车在涪陵过长江。

抵达重庆,住了几日,等妈妈取完药,一家人买了票一起去奉节看外婆。乘高铁从重庆到奉节只要不到2个小时,会经过万州,我们计划先到万州给奶奶上坟,再去奉节。

出远门前,妈妈总是要给泡菜坛沿多加一些水。她特别细致讲究,还把厨房里平时常用的汤勺、锅铲、调料罐等物品都收进了橱柜,以防落灰,这样能减少归来时的工作量。

4.10 扫 墓

清明节已过,又不是周末,公墓一个人也没有。爸爸买了一束菊花、纸钱和香,快速走在前面。我拎着一个布袋紧随其后,袋子里装着好几种水果、零食、水杯和抽纸。妈妈走路慢,落在最后。午后很热,太阳有些毒辣劲儿了,很像夏天,爱出汗的我闻着自己都有点儿馊了。

奶奶已过世八年,她的墓我来过三、四次,但是记不住具体位置,不过寻着大致方位很快就找到了,是只有墓志铭没有照片的一块碑。步骤从简,献花烧香烧纸。我照例求的是个人平安健康和世界和平。

想起上次来看奶奶已是五年前,那次我给她带了一个盆栽,是她很喜欢的水仙花。这次没有时间特意为奶奶买什么,我临时起意,把花生和橘子全都掏出来摆在碑前,我知道她爱吃这两样。妈妈说“苹果、香蕉你奶奶不喜欢”,我便收了手。

4.10 重 逢

下午四点多,我们又坐上了高铁,列车只行驶了30多分钟便抵达奉节。

外婆,分别摄于2023年1月和4月。

奔波一天,浑身疲倦。一脚踏进外婆家的大门,看到外婆端坐在沙发上,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

外婆似乎远远看到了人影,大声问:“这是哪个?”。我抬高声音应答,她马上听出来“这是琳琳!”

她右眼已完全失明,左眼也视力不佳,听力也很差,但讲话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走近了看,她脸颊饱满皮肤光亮,从沙发上起身也很利索,不需要拐棍也能走上几步路,和春节时躺在医院病床上怏怏的样子相比,真是两种光景。

外婆的背早就直不起来了,所以看着个头特别矮小。可她的身体十分硬朗,这竟是她头一次住院。年初时一大家子医院和家里两头跑,医院里舅舅们轮流值守,家里幺舅妈和我爸搭班下厨。那时外公已吃不下任何食物,连喝水都困难,外婆情况好很多,能吃一些柔软的食物。

1月,在医院,外公躺在床上,外婆下床上厕所,二舅幺舅分别伺候(左);外婆坚持要自己端碗喝糊糊(右)。

外婆出院以后,舅舅们轮流照顾她,另请了一个阿姨居家看护,以防她不小心摔倒,以及确保有人外出采购办事时家里一直有人陪她。身体硬朗的外婆,性格也十分要强,不想依赖别人,口头禅是“我得行(我可以、我能做到)”。

不过,她强硬了一辈子,现在终归是开始服软,以前偏食不吃的东西,现在都吃了,因为医生说她缺营养。

外婆不希望吃饭时衣服上沾上汤汤水水,饭前,妈妈给外婆系围裙,就像小时候妈妈给我系围兜。

妈妈和外婆也有一两个月没见面了,俩人凑在一起热切地说话。大舅喊开饭,桌上有一碗二舅提前腌好的粉蒸肉:猪肉有肥有瘦,码好味腌制再裹上米粉,放到冰箱里随吃随蒸。妈妈给外婆夹了好几块肥的,我看她吃得特别香,也吃了几大块瘦的……原本打算饿一饿的计划泡汤了。

我洗过澡,9点刚过就爬上了外公外婆睡过的床。一屋子躺下了好几个人,妈妈停下了转动的洗衣机,关了灯。

一夜睡得很好,外公没有给我托梦。

4.11 二 舅

上午,二舅听说我回了奉节,专程从邻县开车过来,先带我们一家人去公墓看了外公,然后回家下厨。

桌上的菜并不只为我一个人考虑。被我们戏称“不愿退位”的总管——外婆在饭桌上一脸严肃地点评:“(这桌子饭)兼顾了老中青的口味。”
一大桌菜,我首先把筷子伸向凉拌折耳根叶子。
外婆很爱吃胡豆。
二舅怎么能把魔芋丝炒得这么入味!
二舅专门去市场买了只活鸡,现杀。只看图就知道这曾是一只有氧运动鸡,皮下脂肪很薄,肌肉颜色深,纤维又细又滑。我真想带一只这样的活鸡回北京。

这些年外婆外公的大家庭人口增长很慢,老龄化严重,但大厨越来越多,厨艺不相上下。不过,总厨还是非二舅莫属,没有争议,就连妈妈也服气。

我小时候,他听说我喜欢吃羊肚,专门去买,亲自洗;我皮肤老长疮,他听说吃蛇清热,专门去乡下给我弄蛇吃。

4.12 猪 拱 嘴

左:从外公外婆家阳台看出去就是菜市场门口的马路,我过年期间拍的。右:妈妈在附近锻炼,拍了一张“树下老人”。

我的亲戚们虽然经常在家里做饭,但也不拒绝外食,因为总有些时候做饭找不到感觉、不知道吃什么,提升厨艺也需要多探索多品味。

在大重庆,外食的确很不容易踩雷,因为这里的人爱吃,口味刁钻,手艺差的餐馆很难存活。不过,除了婚丧嫁娶和接待外地访客,我家里人很少吃宴席。在小馆吃碗面条、米线、馄饨,或是去烧腊店切点猪耳朵猪拱嘴回家添个菜,才是日常。

外公外婆家楼下有好多家烧腊店,其中一家全城好评,连嘴叼的外公、二舅也都很认可。年初有一天,半夜里妈妈接到外公病危的电话,把所有人都叫醒,大概凌晨3点,我迷迷瞪瞪地下楼,路过这家店,看到店里有一个人正在整理盘盘碗碗,不晓得是刚打烊还是准备营业。

今天还是二舅主厨。虽然桌上的饭菜已超级丰盛,他还是下楼找店家切了一份猪拱嘴,专门嘱咐切得尽可能的薄。猪拱嘴看起来肥,但吃起来一点儿都不腻,连我这个菜大王也抵挡不住诱惑。

楼下的烧腊店,有左图墙上电子钟为证,早上不到7点已开门营业。
二舅在楼下烧腊店切的猪拱嘴。

后来回了北京,我一直在回味这盘猪拱嘴。南方的猪肉,北方真是比不了了,但佐料(蘸水)容易学。于是我一边拜托妈妈去烧腊店帮我投师学艺,一边自己试着配:用糖和醋为基底,大致走向很接近。

找妈妈交流,她用微信扔来几句语音:“这家佐料好吃,还因为放了花椒粉而不是花椒油 。你想嘛,油会浮在(水)上头,蘸(烧腊)的时候,烧腊沾上的都是油,沾不到其他佐料(糖、醋、酱油等水状的调料),吃起来就油腻、缺味儿。如果放花椒粉,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其实妈妈才是厨龄最长的那个人。

4.12 菜 市 场

外公外婆的住房紧挨着县城里的一个菜市场。周边环境不算干净,也比较吵闹,但方便至极,缺个啥开门下楼立马搞定。不仅限于食物,五金、杂货、服装小店也很齐全。

山区小城道路狭窄,人行道更窄,走在路上摩肩接踵,没法走快。跑步的计划泡汤,我只能没事就出门转路,随便瞧瞧问问了解一下物价,顺便燃烧卡路里。

老远就能闻到流动小摊的肉饼子或是炕洋芋,实在是馋人,但我在家吃得很饱,实在是吃不下。转着转着转回菜市场,觉得还是菜市场更有逛头。这里始终有不认得的植物,还有各种各样卖菜的人,又熟悉又稀奇。

菜市场门口的马路两边,总有一些流动的摊贩,有的挎着篮子来回走动,有的挑着扁担找个空档蹲下,或是开着小三轮、小面包车停在路边……这个季节回南方,正遇新蒜和嫩胡豆(蚕豆)上市。不论摊位大小,人人都低头剥嫩胡豆和新蒜,手不得闲。

此人闹市中独坐街边,不吆喝,只卖一篮炖汤用的根,卖完便撤。
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一杆秤,一顶草帽,竟与30年前一样。
煎饺、炕洋芋(土豆)、茶叶蛋。很久没见过这种老式的蜂窝煤炉。
小时候吃过的“地瓜”,并不是北方人口中的“地瓜”。它学名凉薯,原产墨西哥、中南美洲,可生吃,口感似荸荠,很清甜。万万没想到,它竟然是豆科植物!
炖汤时放的各种植物的根,我一个也不认得。我问,人家也答了,可还是没记住,只记住了枸杞根。
头一次注意到有人这样卖小葱,我还以为是方便种菜爱好者,结果是为了那些只需要葱白的人。图中右侧紧挨着葱的是“洋芋果果”,就是晒干的土豆,一种我在别处很少见到的保存土豆的方法。
左边是小蒜,又叫野蒜,爸爸很爱吃。切碎拌一些佐料,就是一盘佐餐小菜。爸爸也很爱在吃菜豆腐时加一些增味。菜豆腐又是什么呢?黄豆磨完,不过滤,直接煮开,加一些切碎的青菜,直接喝,或者拌饭。
折耳根的根和叶子。我偏爱右边。摄于1月。
这盆醪糟要卖完了。
黄色的是苞谷(玉米)浆,加工方法与磨黄豆一样。
过年时的菜市场更加丰富,各种猪下水,已清理妥当,准备年饭的人可以直接买回家在家做卤味。
过年时,卖肉的人在路边烧猪蹄和猪尾巴。妈妈说,猪皮要先烧过再煮,吃起来才嫩。
过年时,活鸡也可以摆到街边来卖。

我的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搁,看到啥都想买,但又啥都不敢买,因为做饭的不是我,怕添乱。

最后,实在是不愿意空手回家,想起妈妈提到“泡菜坛子需要加点姜了”,舅舅又说“这几天仔姜有点儿贵,再等一哈儿(一阵子)”,我心想买仔姜肯定没错。

回到家,我把仔姜剥好洗净用筲箕装起来沥水,端出厨房放在桌,怕它沾上油。爸爸走过扫了一眼:“这个姜没买好,纤维有点儿粗”。

我心里暗喜,爸爸也终于从纸面上的话语走进了生活中的细节。

几年之间,爸爸从小白成长为大厨。这一餐,丝瓜圆子汤和虎皮青椒特别好吃。妈妈外购的猪蹄也好吃得让人惊叹。

4.13 送别

今天回北京,我买了中午的火车票,只想再多吃一顿家里的饭。

一大早我就收拾好了背包,相比回家时,增加了几个麦子粑、脐橙,还有外婆嘱咐了一遍又一遍托大舅给我买的红糖萨其马。

早饭后,我习惯性地下楼转悠,看到一个婆婆挎着的篮子里躺着很新鲜的茴香,没要塑料袋,买了一把回家。

妈妈、舅舅看到说:“这个要得诶,放一点在坛子里头“,爸爸又说:”还可以煎粑粑。”难得这次买对了,三位大厨都没意见。(注:粑粑,bā bā,用捣碎的糯米或其他谷物粉末做成的饼或团,也常常混合一些蔬菜碎末。)

前日剩的鸡汤,添了丝瓜,继续喝。
炒腰花讲究宽油大火快炒腰花才会嫩,盘中剩的油留着煮面特别香。

平时外婆的三餐时间很固定,这一天为了配合我的时间,午饭提前了一个小时。二舅自己不爱吃腰花,却专门给我炒腰花践行,大概是记得我小时候爱吃腰花。厨艺还在,但猪已不同,我们都感叹,现在的猪已不是以前的猪了。以前的人喂猪吃猪草、潲水(剩饭剩菜剩汤),现在的人喂猪吃饲料。

要出发了,很久不出门的外婆,从沙发上站起来,坚持要走出门送我,谁都拦不住。妈妈凑过来小声说:“她和你外公每回送人走,都喜欢站在那个位置。”我点头:“我晓得。”

左:此次与外婆告别,爸爸拍了这张照片。右:2015年3月我回老家探亲,与外公外婆作别。我下楼之后回头看他们,他们也站在那里看我,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下这张照片。以前,人们也这样站在轮船甲板的栏杆上,与人挥别。

其实我自己打个车去高铁站很方便,但二舅带着我爸妈非要开车去送我。外公外婆家附近的停车位很抢手,也很不方便进出,二舅把车停在比较远的地方,一早买完菜他就出发去取车。一上午,外婆问了很多次“火车是几点的?”“现在几点哒?”,后来干脆请人搬个凳子到门口,她独坐着望着二舅回来。

爸爸在外婆耳边开玩笑:“您儿家(对老人的称呼),现在不是以前(赶船)哒,火车很准时,不会提前开。”

大概是外婆还记得,有一次送人到码头赶船,眼看着船已离岸,急得跺脚,又连忙到调度室找人把船喊回来。那时长江上的轮船班次也少,要是没赶上,要再等至少一天。

1981年佐田雅志拍摄的纪录片《长江》,佐田雅志(图中左侧小人)走在长江三峡中悬崖峭壁上凿出的小道。这样的路,我奶奶也曾走过。她说,以前长江水流急、礁石多,木船如果满载,下江很危险,所以一般先把人卸下,人“起旱”走山路,过了这段礁石再重新上船。

画面正中间那座山峰,当地人称为“桃子山”。小时候坐船经过,若是看到桃子山,便知道马上要到奉节了。图源:纪录片《长江》(佐田雅志,1981)

1981年的奉节县城码头,我发给妈妈看,她告诉我图中台阶直上将会穿过的拱门名叫“依斗门”。图源:纪录片《长江》(佐田雅志,1981)

老家这一带山区的交通过去一直以水路为主,没有铁道经过,盘山公路又颠簸又慢,高速公路的历史也不长。

我以前从老家到北京,要么走水路下长江,过三峡大坝时还要换乘一段大巴,到宜昌再乘火车。或是先走水路或汽车往长江上游走,到万州或重庆再坐飞机。两种路线都既花时间,也很费周折。

坐高铁经过奉节,列车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洞外,拍照必须手快。列车正行驶在支流梅溪河的桥上,它在此处汇入长江。上图左侧那一大片积雨云下方,就是“桃子山”和瞿塘峡。分别摄于2022年7月和2023年1月。

去年,一直处于铁道盲区的小县城竟然直通了高铁,仿佛一步登天。这一段高铁修得尤其艰难缓慢,桥隧比达到95%以上,列车几乎都在黑暗的山洞中行进。

高铁列车飞速向东穿过大巴山直抵华中平原,再北上,6个多小时就到了北京。

走出火车站,耳边乡音散去,地铁喇叭里的普通话听着很陌生,我离下一次回家又近了一步。

图片由作者提供

如未经说明,均拍摄于2023年4月

编辑: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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