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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他们不会知道(下)| 现实系小说《洋葱人》连载

「 中世纪的大部分人,他们不会知道地球是圆的的真相,反倒能了无烦恼地快乐生活下去吧。」

阅读指南

如果您希望閱讀繁體中文版本,稍晚幾日將另行釋出。但我推薦您嘗試閱讀簡體中文原版,以獲得故事的沈浸體驗。

如果您是第一次发现《洋葱人》连载,您可以回到 《00引子》 从头开始阅读旅程。上一次更新的章节是 《04他们不会知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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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他们不会知道(下)


「喂,你的这两个室友,未免也太走极端了吧。」听到这了,我忍不住发出感慨。

「是啊,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整个大学期间,酒店君和女博士完全没有交集,或许连对方的名字都不见得知道呢。」

「等酒店君空降到女博士的家乡当副县长的时候应该就会知道名字了吧。」我开玩笑说。

「不可能的啦!酒店君毕竟不是男生,家里真的不会给她做这样的安排。」诗琪姐仿佛义正言辞地说道,「这里可是中国!」

「原来在中国当女生是件这么吃亏的事情。」我点点头说。但我无从知晓,「这里可是中国」这区区六个字背后究竟暗藏了多少未表达出来的语言。

「那可不是吗?」诗琪姐拍着胸脯说,「酒店君跟我吐槽过,说她家人完全只宠着小她十几岁的弟弟,对她则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除了钱什么也不给。」

「除了钱什么也不给。」我学着她的口气重复道,「我倒是想体验体验这种『自生自灭』的生活。」

「喂,你怎么被钱给迷住了呀?之前那颗要在宇宙深处孤寂地研究几百万年的心丢到哪去了啊?」

「还在这里啊。」我摸着自己的胸膛说道,「我只是想暂时的体验一下而已。在『除了钱什么也不给』的条件下完成一次『自生自灭』,体验完了之后,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特权奉还回去。」

「要是你真正拥有这样的特权,想要放手可没那么容易哦。这就像吸毒一样,一旦吸上了,就会想一直吸下去,最好是一辈子永不停止。对于酒店君来说,每天习以为常地住在五星级酒店,也不会带来什么额外的快乐,但是如果没有五星级酒店住的话,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是百倍千倍的哦——对于常人来说,那种痛苦或许会达到生命无法承受的程度吧。」

「照这么说的话,从出生到现在,长久以来,女博士一直、一直承受着没有五星级酒店住的痛苦,这岂不简直是太不公平了吗?」

「哪有什么不公平,只是观察的尺度不够大罢了。」诗琪姐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说,「酒店君和女博士,两个人都处在一个叫做『复旦大学』的平台之上,不明真相的社会大众都投之以同样羡慕的目光,这已经是一件多么公平的事情了啊!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女博士家乡的同学在初一那年辍学回家务农,而酒店君家的顶头上司的孩子则从纽约长岛的别墅里登上直升机飞往曼哈顿的摩天大厦。如果说有哪个人有资格发出『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这样的感叹的话,也不会是现在坐在星巴克端着咖啡杯的我们啊。」

「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用语文课本里的句子予以回应。「话说回来,你大学室友当中就没有普通一点的人类了吗?」

诗琪姐哼地笑了笑,「如果说分布在酒店君与女博士的光谱中间位置能够称得上『普通』的话,那么剩下的一个室友就可以说是一个『普通人』了吧。」

然后她给我说起她最后一个室友的故事:


美华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既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亿万家产,也不至于连三块钱的洗衣钱也要节省。「来自于一个普通的上海屁民家庭。」美华这样自我介绍说。据说她那个当铁路工人的祖父在上海解放的时候从落荒而逃的资本家手上分到原法租界的一桩豪华别墅的半层楼,「然后一家三代就一直住到21世纪的今天。」她摊手说道。

刚到学校的时候,美华带着诗琪和女博士两人逛校园,热情地介绍各个游人拍照的景点、教她们用上海话问时间、介绍哪栋教学楼的自习环境更好、介绍哪间食堂的饭菜最好吃。「对了,今晚上我们去五角场吃吧,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那天晚上,祝诗琪第一次在餐桌上见到一种名叫秋葵的蔬菜。

「不会吧?你们那里难道不吃这个?」美华用筷子夹起一段秋葵说。

「超市好像有卖,但是可能我家恰好没有做过吧。我爸妈做菜老是那几样变来变去,没什么新意的……」诗琪只好临时编造说。

「我们那里是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女博士擦擦嘴,露出如同冒险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炯炯有神的目光说道,「还有,这个榴莲、那个北极贝,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吃到。」

「不会吧……这很普通的啊!」美华不敢置信地说。

Just_BGM

十一黄金周的时候,美华单独约诗琪出来,一起去淮海路逛商店。

「你前天推荐给我看的那个电影非常棒诶!」美华在前往商区的地铁上对诗琪说,「我觉得还是我们俩比较有共同话题。」

「别这样说啦,女博士知道的话会伤心的。」

「有什么办法,她连怎么上网看视频都不会诶。」

那一天,祝诗琪第一次试穿高跟鞋,第一次知道口红有哪些色号,第一次在结账的时候刷银行卡……当然,这一切她都没有让美华知道。

「喂,这条裙子真的超适合你的,正好打折力度这么大,我还是推荐你买下来嘛!」美华在试衣间门口对诗琪说。

「呃……我自己还是觉得不太合适……」诗琪对着镜子呆板地摇摇头说。

即便如此,那一天所买的衣服还是花掉了祝诗琪差不多两个月的生活费。回学校的地铁上,祝诗琪眼中的世界仿佛都褪色成了黑白的。

「喂,偷偷分享给你一点好东西——我高中同学翻墙下载的最新钙片要不要?」美华在考完期中考试的那天晚上对诗琪说。

「钙片?」

「不是吃的钙片啦!」

「那是什么?」

「钙片就是Gay片啦!你不会这么纯洁没听说过吧?」

「啥?真没听说过。」

「咳——就是两个帅哥一起做羞羞的事情的小电影啦。」美华特地压低声音,「看来我今晚算是在传教了。」

「喂喂喂,我可不感兴趣。」

「嘁!」

大二那年的520,美华脱单了。男朋友是管理学院高一届的学长,然而乍看上去并不是长得很帅的那种类型,只能说是普普通通。

「我和他只是玩一玩,不是认真的啦。」美华穿着睡衣坐在寝室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他说他迟早要回北京去,空气那么差的地方,是人住的吗?」

「那你还和他在一起?」

「喂,青春啊!大学时代可只有一次,如果不谈场恋爱多没意思?话说回来,诗琪你有没有心仪的人选啊?」

「讲起来还挺奇怪的,真没有。」

「嗯?」美华踢了踢脚上的拖鞋,露出狐疑的眼神。

「不骗你啦!」

「哦~我懂了!莫非……你喜欢的是其实是酒店君?」

「怎么可能!」

没想到再过了不到一年,美华索性从宿舍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出于两年室友的交情,祝诗琪帮着美华搬运行到她的新住所。

「你干嘛租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诗琪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说,「这都快到宝山区了吧?每天上学不嫌远吗?」

「因为没得选啊。」美华从冰箱里拿出一根梦龙冰淇淋递给诗琪,「再说,谁说是租的房子了?」

「什、什么意思?」诗琪一时语塞。

「我作为一个上海土著,再不买房子,全上海的房子恐怕就要被外地人买光了哦。」美华苦笑着说,「当然,我男朋友家也出了一半的钱。」

「喂,这不成婚房了吗?」诗琪开玩笑说。

「偷偷告诉你个小秘密,我男朋友上个月满22岁生日之后的那个周末,我们已经领~证~了~」美华说这话时脸上堆满了笑容,「别告诉别人哦。婚礼好歹也要等到我们俩都毕业之后再办。到时候说不定请你来当伴娘哦!」


「喂,这可算是『普通』的人生?」我忍不住打断说。而且,在星巴克这样的公共场所讨论诸如小电影和同居这样的的话题,对于尚未成年的我来说,实在有些难为情。诗琪姐倒是面不改色,看上去淡定无比的样子:

「普通得很啊,一辈子待在上海,其他地方哪儿也不去。」她直接了当地回答,「我差点忘了跟你吐槽,你可知道美华是怎么解释她来复旦上大学的这回事的吗?」

「你好像没说过。」

「『北京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嘛!土不啦叽的。只是高考成绩也差了几分就是了……』」她模仿着美华的上海口音说。

「所以难道说,美华本来也有机会考到清华北大去的吗?」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诗琪姐用拳头托住下巴说道,「在复旦这样的学校,十个人当中会有十一个人能说出自己差一点考上清华北大的故事——只是没有一个人去成了而已。」

我笑了笑,很自然地接上一句:「照这么说,诗琪姐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啰?」

诗琪姐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捧起牛奶杯送到嘴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起来一饮而尽。她从松松垮垮的校服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打开口子,抽出一张纸巾撕下其中的一半,漫不经心地擦掉嘴角的奶沫,再把剩下的半张纸巾重新塞回去。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紧张得吞了吞口水。然后她终于开口:「It’s another story.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告诉你吧。」

「呃,好吧。」我小心翼翼地说,「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完全没有打探他人隐私的兴趣。」

「你是那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看得出来。」

诗琪姐忽如其来的褒奖让我感到一种宛如幼儿园小朋友让老师奖励了一朵小红花一般的心满意足。但是我不能喜形于色,于是赶紧捂住嘴说:

「我看是过奖了!」

「或许也是吧。」诗琪姐摇了摇攥在手上的杯子说道,「你自己的低级趣味只有自己才最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的话。」

「『自己的低级趣味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我重复念道,「简直是至理名言,我真应该用小本子记下来。」

诗琪姐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在乎,而是捋了捋头发,自顾自地说:「所以啊,美华在婚房里过着怎样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也只有那两个人自己才会知道了。」

我脑中情不自禁地脑补了几帧「没羞没臊的生活」的画面,但或许是因为自己想象力有限,并想象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我只得摇摇头,开玩笑似的说:「呵呵,你不会是羡慕那种『低级趣味』的生活吧?」

「怎么可能!」诗琪姐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俩把房门一关,之后所做的事情,简直和同一个笼子当中随机关的一对小白鼠没有任何区别。」

「小白鼠?」我有些疑惑。

「是啊,就是做实验用的小白鼠。」诗琪姐眨眨眼睛说,「一只雄的,扔进笼子;一只雌的,扔进笼子;盖上笼子。抽出一张绿色的小卡片来,把今天的日期填到『Mating date』那一栏。确保笼子里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保证通风和照明。然后连续祈祷21天,只需要等着鼠宝宝就行了。」

「听起来怎么像是巫术似的。」

「比巫术灵多了好吗!百发百中,无一例外,除非是遇上了不孕不育。」

(图文无关)

Just BGM

「百发百中?」我吓得嘴巴一时合不拢来,「就没有因为『性格不合』、『三观不符』、『出身不同』或者『意识形态对立』,而坚决不在一起的小鼠吗?再说,总会有一些小鼠无论如何也对异性提不起兴趣吧?」

「哪会有那么复杂!人家小鼠可单纯了好吗?行为指导原则简单得很:只要和异性关在一起就 mate,甚至连是不是直系亲属都不管。至于同性恋——这么复杂的概念,小鼠的大脑恐怕是理解不了。」

「可怕,可怕。」

「人类也是一样的啊,本质上来说。」

「那就更可怕了。」我把椅子推后三寸,反复摇着头说。

「仔细想想就知道没什么稀奇的了——要知道,所有的生物的基因组里,都刻满繁殖的代码。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不愿意繁殖的基因,早在三亿六千五百万年前就被淘汰得一点也不剩下了。」

我无法反驳,只能轻轻地扶一扶额头。

「所以,存在这样一种说法:人作为一种生物,自然受着这些幸存下来、满脑子只想着繁殖的基因的支配,因此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论看上去是多么单纯的一件事情,背后深层的逻辑都会指向性与繁殖。听上去很可怕吧?」说到这里,诗琪姐伸出指尖捂住嘴,仿佛是这样挡一下就能阻隔什么不应该说出的东西从口中流露出来似的。但她还是接着说出:「男孩送女孩钻戒,两个人在一起,然后变成性;学霸寒窗苦读考上名校找好工作,成家结婚,然后变成性;文艺青年去远方漂泊,诗一样的人生吸引到另一半,然后变成性……简直无所不包。」

我挠挠头,沉吟了半晌,然后用如同幼儿园小朋友向老师承认错误一般的口气说的:「你说得对。之前虽然没这么思考过,但是,只要稍微往深处想一想…逻辑上而言,或者是本质上来说,事实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事实固然是事实。」诗琪姐面色忧伤地看着斜下方的桌角说,「理性上我承认这个事实,但是感性上却怎么也无法接受:我人生的目的,怎么会只剩下…只剩下那样的东西呢?」

我叹一口气,看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心中涌起万般思绪,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蹲在书柜脚下边翻着自然百科全书边想到的这些。我思想是挺早熟的吧?想通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好一阵子茶不思饭不想,连续两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诗琪姐说,「世界原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按理来说,洞见真相应该要令人欣喜,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是拒绝承认真相,就像一个中世纪的老太太固执地拒绝承认地球是圆的一样。」

「但是中世纪的大部分人,他们不会知道地球是圆的的真相,反倒能了无烦恼地快乐生活下去吧。」

「所以说,真相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啊…」诗琪姐转头用忧郁的眼神望向窗外的天空,无不意味深长地说。没准话外有话也有可能,而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当是我幸而未曾知晓的残酷真相。

我只得默然不语。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真相潜伏在黑暗深处?我现在才不到十八岁,而在未来人生几十年漫长的道路当中,我将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地方、以怎样的姿态与那些面目狰狞的「真相」不期而遇,我实在是难以想象。

「所以,我从十岁开始就清楚地感受到内心的召唤:我的一生,绝对不能活成一切目的都指向『性』的可怜模样。我必须要摆脱天性的束缚,绝不能任由自私的基因所摆布,而应该产生真正属于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的目标,成为真正的自己。」诗琪姐说到这里,忽然哼地冷笑了出来,仿佛是在云淡风轻地嘲笑着什么一样。但我没预料到她接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可笑吧?竟然这样跟自己不过去。从十岁开始,我就无法好好地面对自己内心当中真正的渴望。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帮我领来作业本时所感受到的悸动,体育课上高个子男生投篮命中时我移不开的视线,放学回家后在电视机里从偶像剧男主人目光中所感受到的温柔,无一不让我感到一种彷徨不安的羞耻感。注意,我说的这种羞耻感与普通青春期男孩女孩产生的那种羞耻感可完全不同:他们的羞耻感是天然的产物,是正常长大成人过程中的一个自然环节,自然而然的产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又自然而然的消弭;而我的羞耻感则不同,那是出于对自己无法克服本能这个事实所产生的失望,是一种无地自容、人间失格一般的耻辱感。这种对于广义的『性』的羞耻感,使得我连市面上常见的电影和小说都看不下去:几乎每一个故事里面,都会有一个男主角和一个女主角,然后故事围绕着他们的感情发展而展开——你说,在如此宽广的世界里,就不能讲一个男女主角之间不谈恋爱的故事吗?」

「是啊,拍电影和写小说的那帮家伙大概是想不到男女主角谈恋爱以外的故事了,」我回应道,「只要故事里出现一个男主角和一个女主角,就非得按插上感情线不可,无论是好莱坞的动作大片还是日本的推理小说,都按照差不多的套路发展,简直像是绕不开的宿命一样。」

但是真实生活里所发生的故事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真正的生活应该是:坐在教室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女生,我和她在同学多年的日子里的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只消再过些年岁就会连长相和名字也忘记。不可能随随便便碰到一个异性就展开一段罗曼蒂克的故事,这样的常识那群电影人和小说家怎么就想不到呢?他们或许是在笼子里进行创作,根本看不到真实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即便是看到了,也视而不见,继续沉浸在虚构的框架当中无法自拔。在古代的欧洲,戏剧家们也曾经何其相似地自我设限:所创作的故事非得围绕单一的剧情,在一天中发生,在一个地点进行——也就是所谓的「三一律」。如今回过头来看,这样的戒律真是一种矇昧的画地为牢。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觉得并没有必要说出来。

诗琪姐对我之前说的话点点头予以回应,然后将双臂交抱在胸前,接过话继续说道:「于是,在这种羞耻心的阻挡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故意展现自己女性特征的事情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的好朋友们讨论的话题渐渐变成了眉笔的颜色和喜欢的男孩,校服袖子和裤脚也不自觉地分别往上挽起来30厘米,在不让老师察觉的情况下偷偷涂上透明的指甲油和透明的唇膏,后来则干脆明目张胆地将左右手的指甲染成十种不同的颜色,假期里去香港旅游带回来的也不再是迪士尼的布娃娃,而是法国进口的化妆品。我看着她们,就像望着一川东去的流水一样。当所有的水滴都沿着河道顺势而下的时候,只剩下我像一块卵石一样停留在原地。我和她们或许真的不一样,像什么将自己的指甲染成另外一种颜色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也做不来。于是,在分水岭悄然形成之后,不同的人所流经的路径只能越分越远。高中毕业后,许久不见的小学初中的同学忽然留起了大波浪,涂起了黑管唇釉,穿起了吊带裙,蹬起了高跟鞋,身上飘来若隐若现的香水味,身边则忽然多出来一个高出半个脑袋的年轻小伙,仿佛一夜之间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而此时的我,适才刚刚脱掉穿旧了的运动服,恍若隔世一样地走进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场,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懂,就像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一样。我能看懂的,只剩下图书馆里的文字。从大学图书馆回到寝室,我不经意地瞥见梳妆台上的卷发棒、洗面奶、精华液、唇膜、粘着口红的粉饼、眼线笔、忘了盖上盖子的眉笔以及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都不是我的,最左边挤着一个蓝色的口杯、一条牙膏和一支电动牙刷,那是我的。我闭上眼睛试图不闻不问,时间就一视同仁地自动流过去,我从十八岁变成十九岁,从十九岁变成二十岁,从二十岁变成二十一岁,从二十一岁变成二十二岁,从二十二岁变成如今的二十三岁,连对于春夏秋冬的变化也开始变得麻木了,但每一个春夏秋冬都确确实实地在我的脸上留下痕迹。我考了托福,拿了Offer,回到家乡,亲戚朋友用二十年不变的语气和表情交口称赞我这个成绩好的乖女儿,用羡慕的眼光欢送我去什么才女梁徽因的母校宾大,而当这些四五十岁的大伯大妈想当然地以为我是像梁徽因的一样秀丽端庄的淑女的时候,却殊不知我可怜到连自己穿的衣服都不会挑选啊!」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话题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挑选衣服这个问题上。不过,与最开始诗琪姐提出问题时带给我哭笑不得的错愕感所不同的,经过设身处地的心路历程体验,再一次回到这个话题面前的我,的的确确能够感受到祝诗琪这个人身上所带有的真实存在的缺陷——而那个缺陷的空洞,就隐藏在眼前这个看上去仿佛毫无问题的皮囊之下——她是多么不完全的一个人。我转念想想自己,大概残缺的空洞还会更大。至于在这间拥挤的咖啡厅里衣冠楚楚的几十个人当中,没准能找出一个完全空心的家伙的也有可能。

我摇摇头,俯首沉吟片刻,然后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支起身子,说:「原来如此。我想我终于是多少能理解你的心境了。如此一来,我能怎么帮到你,或者用你的话来说,如何充当你的『触媒』呢?」

诗琪姐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啊啊呃呃地支支吾吾了半天。

我就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的留给她时间细细思考。我明白,答案她或许早已知道,而困难的部分是直面那份答案,如何将其组织成语言,又如何将其化作真正的行动。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我鼓足勇气,掏出手机,将那些每天吞噬我好几个小时的闪闪发亮的图标一一删掉。末了,如释重负的畅快感流淌全身,我抬起头,感觉自己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将自己的第一只脚重新迈回了牢笼之外的世界。那是我亲手建造的自囚的牢笼,也唯有我自己才能亲手将其拆除。

差不多也就在同一时间,诗琪姐也仿佛终于是积蓄够了勇气,挽了挽耳鬓的头发,开口说道:

「请……请你陪我一起去买衣服吧!」


星巴克对面就是一家 FOREVER 21,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这样的品牌意味着「时尚」,但是三十岁出头的小叔对这家店的评价则是「平价」。我不知道对于二十几岁的诗琪姐来说,FOREVER 21 这家店意味着什么,但是无论如何,我足足给她做了十几分钟的思想工作,她才勉强同意在今天就来逛这家店。如果没有我的劝说的话,她恐怕拖拖拉拉几个星期之后也不会把买衣服的想法转变为实际行动吧?我果然成功充当了触媒的角色,想到这一点,心里还暗暗地有点儿成就感。

诗琪姐走在我前面,像误入了兔子洞的小爱丽丝一样,既好奇又担心地走着瞧着。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在脑中飞速播映了一遍《爱丽丝漫游仙境》这部小说的情节,其中断然没有男女主角的感情故事,没准非常符合诗琪姐的胃口。笑容间堆满热情的导购员小哥不厌其烦地给诗琪姐推荐着各种各样的款式,然后她总是难为情地转过身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差不多在每十件衣服当中随机挑选五件表示欣然赞同、挑选三件故作出犹豫的姿态、剩下两件则断然否定。如此几番下来,导购员小哥竟然夸赞起我挑衣服的眼光来,我摆摆手,道几声「哪里哪里」,然后转过身去暗暗憋住笑。

诗琪姐去试衣间试穿一条百褶裙的时候,导购小哥忽然凑过来和我搭话:

「小老弟,你们俩都是高中生?」

我愣了半秒钟。他大概是看诗琪姐穿了一身高中校服,而我虽然穿着便装,但是怎么看也差不多是高中生的模样,因此才这样猜测的吧。

我把双手交抱在胸前,说:「不,就一个高中生。」但刚说完便觉得不妥,没准让他恰好理解反了呢?按常理来说,怎么也应该是高中生穿着校服,而社会青年则随意穿着休闲卫衣和牛仔裤,而不是像我和诗琪姐这样完全反过来。

导购小哥果然会错了意,他表示惊讶地耸了耸眉毛,压低声音说:

「没看出来啊小老弟,你还真有两手的呀,交了个高中学生妹?」

虽然憋着笑,但我大概仍然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话说回来,我人生中第一次陪女生逛街买衣服,对象竟然是诗琪姐,这件事本身也让我感到一种哭笑不得的错位感。于是我握紧拳头,抵着嘴说出临时编造的谎言:「没啦,她是我表姐。」

「喂,你刚才这句可不能让她听到了。」导购小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店门口,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再怎么编个借口,也应该说是表妹啊。你知道的,女人最揶揄不得的就是年龄。你别看你妹子年纪小就以为她不在乎这些,让她听到了的话,准会生气。」

没想到服装店的导购员还知道「揶揄」这样难写的词语,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至少当初的语文成绩应该不至于太差,为何没能去到象牙塔里面成为国学大师,反倒是如今委身于服装店当个小小导购员,这背后没准还有一段辛酸的往事。我正这样想着,诗琪姐已经换好裙子出来,翩然地晃入我的视野。

「怎么样,这件好看吗?」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诗琪姐像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可爱到犯规。我试图在脑中抽象出一个让她看起来可爱的原因,于是飞快地测量着裙摆的角度、计算着裙子长度和腿长的比例,却无法得出任何用数字能够证明的独特之处。好看就是好看,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迷人的是一个整体,而不是因为任何一项单独的参数。可爱,太可爱了,但我不能用这么直白的语言说出来。我甚至都觉得盯着她裙摆下的膝盖看会很不好意思,因此赶紧移开视线,望着靠近自己的一架衣服,磕磕碰碰地说:

「呃……我看……这件挺适合你的。」

忽然,导购小哥推了推我的肩膀,用非常地道的江湖口吻说:「小老弟你别不敢讲啊,小姑娘她穿这身裙子哪只是合适而已,完全是出水芙蓉、闭月羞花好吗?」

诗琪姐听他这么夸奖,害羞得抿起嘴来。

「只是鞋要另外配一下……」导购小哥若有所思地顶着下巴喃喃的说道,「我给你去换一套鞋袜,然后你再把之前试过的那件上衣搭起来……」

导购小哥三下五除二地仓库调来整套搭配,诗琪姐像领了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再次走进了试衣间。我刻意坐到远一点的一条长凳上去,眼神涣散地看着收银台上银联、支付宝和微信的图标,无端地轻轻吐气。此时此刻,或许我真应该抽一支烟才更能衬托气氛,我心想。

然后诗琪姐换了整套搭配出来。导购小哥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了,恭维起「这样一穿简直不像中学生,活脱脱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的样子」这样的话来。他不刚刚才说过不要把女性的年龄往大了说吗?不过这话听在这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假高中生耳朵里,真不知道是会觉得高兴还是不快。诗琪姐听到这话后的表情反应微妙得很,我想如果我拍下来给她自己看的话一定会非常有趣。


在导购小哥的软磨硬泡之下,我们终于是整套搭配买了下来,外加两件不同颜色的T恤和半打替换用的袜子。小哥今天的提成应该不少,笑脸盈盈地恭送我们离店。我不禁觉得此般的人物应该去从事外交说客的工作才能发挥他应有的功力,而不应该屈才在这小小的服装店里。走出商场负二层的电梯时,我忽然感到四月末的空气仍有一丝凉意,于是提醒诗琪姐说「你不会觉得冷吧?」。诗琪姐像是忽然才想起来似的「噢~!」了一声,然后叫我站在原地帮她拿着书包,自己一个人又乘电梯回店里,换回一身高中校服。没有缘由地,我觉得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祝诗琪。

从地下车库开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下班的路人行色匆匆,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卖冰糖葫芦点老大爷晃了晃褪了色的微信二维码代替吆喝,在街对面另一个商城的大门上方,坏了好几个像素点的霓虹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亮起。诗琪姐仍然像来的时候一样双手扶着方向盘很认真地开车,一言不语。似曾相识的沉默再次在车厢内蔓延开来,但我觉得这次的沉默并不是我们之前所熟知的那一种。于是我伸手按下收音机的按钮,试图制造一点声音的背景。

「……在全世界的关注和瞩目的目光之下,朝韩领导人再一次时隔十一年实现了历史性的会晤。这也是朝鲜领导人第一次跨越军事分界线来到了韩方……」

在布满地雷、铁丝网和监视站的三十八度线,那道本以为无人可以跨越的鸿沟已然被一双握紧的手连结起来。我不用看新闻报道的画面就可以想像得到金正恩那笑得挤出几条肉缝的脸来。此刻,白宫和青瓦台的幕僚们应该正在弹冠相庆,全世界的镁光灯大概都汇集到板门店和平之家这幢平淡无奇的三层小楼来。在没有灯光照耀的地方,我不由得联想起不久之前才在吉隆坡机场被暗杀的金正男。真相依旧扑朔迷离,没有哪个麦克风会去采访他,也不会有谁因此需要被责备。我们的世界一片和平。

车开到通往河西的过河大桥上,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夕阳正在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河水泛起粼粼波光,闪现出神奇的色彩,整个城市都仿佛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氤氲之中。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我们的车开得足够快,就可以追上这被吞噬了一半的落日,让太阳从西边再一次升起。我闭目想象着那样一条通往天际的道路,而在那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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