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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在世界的尽头 | 现实系小说《洋葱人》连载

我在世界的尽头,忽然想起你。
Wish you were here...

这是一部长度约十万字的中长篇小说,反映了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到二零年代中国年轻精英群体的真实面貌的冰山一角:真实、执着、孤独、承受。没有故意为之的爱情,没有喜闻乐见的套路,没有敬而远之的禁区,没有终将胜利的正义……如同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密密包裹,待到拆散之时,飘散到空气中的分子却令人潸然泪下。

这或许不是你的故事,但终将成为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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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上承 《00引子》,计9000+汉字,阅读需要大约6首歌的时间。建议您在时间充裕时戴上耳机播放您最喜欢的歌曲,在惬意的进度条中完成本章的阅读。


01在世界的尽头


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窗外树林的枝头上,暗色羽毛的鸟儿就已经按捺不住春天的躁动,以本能的韵律发出阵阵啼鸣声来。我醒来了,但绝不至于起床。在这明知一切都已经结束的世界里,却还要强装坚强地从床上起身迎接新一天的开始,实在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高三的那个春节过后,我失去了上学的能力。并不是因为身体上受了伤而失去了从家里走到教室的能力,也不是叛逆地故意与老师作对。我只是纯粹的、真心的感受到一种「不能上学」的直感。父母起初非常担心,着急地打电话给班主任老师,甚至把素不相识的教导主任请来家访。然而,等到父母终于意识到无论是温和的劝说还是严厉的责备都只能徒增我的麻木的时候,他们的行为也开始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母亲都会敲门来到我的卧室里劝说我起床,而我则会把脑袋塞进被子里,缄默不语。母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大概也明白多说无益,于是只能叹一口气,然后轻轻关上房门而去。在门外的那一边,我完全想像得到父母在我听不到的地方用悲悯的语气猜测着我是不是精神失常了。用世人的眼光来看,早上八点半还赖在床上、连学校也不去上的高三学生大概是可以被归类于「精神失常」的范围的,我想。

心灵的温度随着高三的那个冬天降到了最低点,然后再也没能随着春回大地而冰雪消融。学校,其实无论去与不去,结果上大概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事情已经宣告结束,对于我而言,从十二年前第一次踏进小学教室的那一刻开始,到后来无数个在培训班的黑板下度过的周末,反过头看来,都如同是一种对于自身存在的意义的深刻讽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上了那么长时间的学?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过去的整整一年时间里白白的原地踏步?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些原因已经毫无意义了。所谓的「木已成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时间就在浑浑噩噩的痛苦当中过去了一两个月。具体经历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太过重要,以至于如同遮天蔽日一样掩盖掉了周围的记忆吧?唯一清楚记得的事实是,我会在双亲出门上班后的第一时间从被子里蹦出来,跑到厨房里将热好的早餐倒进下水道,然后照着手机里的菜谱自己重新做过。精心烹饪的早餐出锅冷却的时间间隙里,我会跑回卧室,从床底下翻出被我藏起来的竞赛时期用的试题集,挑出一道未曾解答过的几何证明题,然后不慌不忙地在餐桌上架起小黑板来。我左手持粉笔,右手持筷子,待到杯盘狼籍、肴核既尽之际,那道几何证明题也差不多证明完毕了。



高中时代,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相对成功的朋友,一个相对失败的朋友。

相对成功的那个好友在去年冬天的数学奥林匹克国家决赛上名列全国第一,直接保送清华大学姚班,从此已经成为半个「领跑国际拔尖创新计算机科学人才」——至少清华大学的官方网站上是这么写的。但也是自从去年冬天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所剩的交往程度只余下微信朋友圈的点赞之交。这或许可以理解成现代版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我只能这样自我排解。半年以来,这位朋友在微信里发出的照片,足迹足以踏遍大半个中国,明明前一天白天还在北京集训,后一天的傍晚却已经在云南的洱海畔观赏落日。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我在进校门的时候被保安喊住,说有收到一张寄给我的明信片。是那位朋友寄来的,发出地显示为西藏的曲登尼玛,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于是只好把明信片翻到背面,背面的风景照片是直插蓝天的高耸雪山之下绿如翡翠的湖泊。我仍然不能理解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至少无法清楚地在脑海里浮现出那座雪山在茫茫青藏高原上的大致方位。从雅庐中学的校门口出发,去往一个叫做曲登尼玛的、有着雪山和湖泊的地方,我的脑中找不到任何一条前往的路径。没准那座雪山根本不存在在这世界上也不一定。

「我在世界的尽头,忽然想起你。

Wish you were here...」

明信片的空白处上写着两行隽秀的字。英文部分还是花体,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认出来那究竟写的是什么。然而,相较于彻头彻尾的领悟,读懂每一个字母只能算是理解的开端。在那个「were」的虚拟语气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我无法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完全体察。末了,无法洞察真意的我,只好将明信片随手塞进书包,用小跑的步伐跑到考场去。监考老师吹响开考的哨子,期末考试的试卷发了下来,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题目不会做。然后结束的铃声响起。我身在熟悉的校园里,却感觉宛若世界的尽头。


(图文无关)


去年冬天,我的另一个好友也参加了数学奥林匹克,但是并不走运,差一名入选省队。没有机会进入全国决赛的他,在高中长达两年多的竞赛生涯当中什么也没有捞得到,既没有保送,也没有降分,甚至连自主招生的优先资格都拿不到,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到高中校园备战高考。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意外。以我对这位朋友的了解,他并算不上天资聪颖的那一类人,只能用后天的勤勉来弥补自己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初中的课外班第一次讲到三角函数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诱导公式,即使像小学生抄写汉字那样连续抄写了整整两个晚自习,他却仍旧在小测验的实战操练中考到倒数第一。

「我记漏了一个负号。」他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向我倾诉。

我理解他的无奈,但想不出安慰的语言。因为在我看来,所谓的公式,实在是看一遍就能牢牢印刻在脑子里面的真理。他或许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像他那当油漆工的父亲一样记不住太多东西的普通人。油漆工不需要记得诱导公式。我想。如果非得强迫一个头发上落满白色灰尘的油漆工去记住诱导公式的话,那实在是一种近乎于在悬崖边上逼迫鸵鸟飞起来的摧残。但是后来,我的这位朋友却通过某种我未曾知晓的方式记住了课外班上教过的所有公式,甚至考进了雅庐中学高中部的竞赛班。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以他的禀赋而言,能够考进竞赛班,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知道他在多少个夜晚里面挑灯夜读到凌晨,更无法想像一个会反复遗忘诱导公式的大脑是如何引发超越自身的奇迹的。他就像丑小鸭变成的天鹅一样成为了雅庐中学竞赛班的精英,甚至偶尔还能做出整个数学竞赛组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然而,奇迹总是有所限度的。去年冬天,奇迹没能再一次发生。他落选省队,比我还早一个月回归已经中断了大半年的学校课业。据说回到学校以后,他向隔壁班的同学借来资料夹,把大半年里错过的月考试卷全部补做了一遍。很显然,他比我更加努力。期末考试成绩放榜的那天,我和他一起去看榜。在密密麻麻列着几百号人的光荣榜几乎快要到底的地方,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他的名字,与我那位因为保送清华姚班而缺席期末考试的朋友一样,没有出现在光荣榜上。

「或许我真的不该待在这个地方。」他背对着我和围观光荣榜的人群,仰望着冬日灰蒙蒙的天空说道。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地方」究竟指的是哪里。他的意思可能是说我们不该自讨没趣来看光荣榜,或许是说他自知本来就没有资格登上光荣榜,又或许是情绪激动得自认为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不敢上前安慰,只希望他想的没有那么糟糕。在我内心某个深深的角落,我一度怀疑他所说的「这个地方」指的可能是我们所在的省份、他以一名之差落选省队的这个省份。如果他出生在其它的竞争不那么激烈的省市,兴许有很大的几率晋级全国决赛,以他的平时水平,在决赛上获取清华或者北大的降分资格应该并不是难事。而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意思的话,某个人就需要为他以一名之差落选省队负直接的责任——而那个人,就是我。在我们这一届将近二十个人的省队当中,只有我是第二次入选、只有我重复占用了宝贵的资源。如果一年前的我不曾做出那么任性的决定的话,我所占据的这个省队名额,就应该是属于他的荣耀。因为我的存在,因为我像富家子弟挥霍用不完的金钱一样挥霍着他所不具备的天赋,他的人生就不得不回落到「普通人」的高度上去,而他在我记忆中存在的样子,也不得不被打上「相对失败的好友」这样耻辱的烙印。如果换位思考,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问题,我能感受到发自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怨恨。但是,我终究不能知道他是否怨恨过我。期末考试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他转去了普通班,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



所谓的奥林匹克竞赛,本质上就如同古罗马的斗兽场。英勇无畏的角斗士凭借强壮的肌肉与过人的武义,在观众狂热的呐喊声中与狮子战斗。但是在现代世界,在所谓的「奥赛」的竞技场上,人们看不到有形的狮子,更看不到被扑倒的勇士流淌在竞技场上的鲜血,于是便安然地以为那是绅士之间文明的较量。

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无意间接触到奥数,然后被父亲发现我在这方面有着特殊的天赋,之后就一直自然而然地学了下来——自然而然的拿了很多奖,自然而然的考进全省最难考进的高中的竞赛班,自然而然地参加了天才云集的数学竞赛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我并没有付出过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却轻轻松松地成为了常人眼中下一个世代精英中的精英。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在这一点上,我自己清楚得很。我只不过是在空间想象和逻辑思维这样的方面有着稍稍突出的禀赋而已,在其它的方面,我不过就是个非常普通的普通人。在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当中,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擅长的东西,有一些人擅长写文章,有的人擅长单手倒立,有的人天生能分辨常人难以分辨的色差,还有一些人可能擅长刷油漆——他们当中不乏比我更加辛苦努力地奋斗着的人,但社会却并没有为他们开辟出一条绿色通道来。唯有我,或者说和我类似的一群人,享受着一种奢侈的幸运。我的人生就如同奔驰在一条名为「奥赛」的快车道上一样,以远超普通人所能理解的速度,向着锦标赛的终点飞驰而去。在我读高中二年级的那年,也就是一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就已经将人生的赛车泊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名山脚下,只要我愿意,大概随时都可以走上人生的巅峰。

「发挥得很不错嘛!你是我们这一届唯一一个入选省队的同学。」竞赛教练在初阳照耀的办公室里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以高二学生的身份挤进了一般而言只有高三的学长才有能力考进的省代表队。也就是说,在比我年长一岁的天才群体当中,有一大半的人甘拜我的下风。「你该不会是半夜梦游起来学习的那种人吧?」得知我入选省队的消息后,同桌用惊讶的语气向我吐槽。如果真的那样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就能用世人所能理解的方式顺畅的解释清楚了。然而,如果同桌真的在我家窗外蹲守到半夜,忽然发现我的房间亮起点点星光的话,我敢保证自己绝对不是在挑灯夜读,而是在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忍不住在玩手机。一个月后的全国决赛上,我取得了与自己能力相称的成绩,以至于清华大学的招生组像淘金人发现了金矿一样地找到我,非得要我留下联系方式不可。

「我们给你直接降分到一本线录取,」头发白了一半的招生官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希望今年秋天我能在清华园再次见到你。」

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上辈子大概做过什么天大的好事,没准在罗马竞技场杀死过一头挣脱牢笼、正在扑向皇帝的狮子也有可能。



解出一道复杂的奥数题,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问题的结束。既然已经大功告成,接下来便是弹冠相庆的时候了。然而在我眼中,一道难题的解出,只不过是另一个庞大工程中非常细小的一个步骤罢了。

说到数学之美,很多人能在茶余饭后就此泛泛而谈,甚至不乏有人以此为题写出过不少空洞无物的文章,但是真正能体会数学之美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的。真正瞥见过数学的真正面貌的人,绝不会用诉诸文字的方式来将其描绘,因为任何一种自然语言都没有能力承受得起「数学」这个概念背后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千百年前,西方的先贤们就发现,在他们的语言当中所存在的几十个字母完全不够用,所以才发明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数学专用符号,这大概是出于同一个道理。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解答过数不清的奥数题,也自认为稍稍瞥见了「数学」那披着面纱的真颜。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最有潜力去揭开那层面纱的话,在我的同龄人中或许找不出太多比我更有资格的人。我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承担那样的一种责任。于是,在初三那年冬天的某个晚自习上,我粗略的推演了一下整个庞大工程中可能涉及的步骤,然后沮丧地发现了一个之前被我忽略的惊人事实——时间,完全不够用——以生命的长度而言,要想完全解开数学世界里面的所有谜题,完成那样一项史无前例的伟大工程,我所拥有的短短几十年时间是完完全全、百分之百不够用的。即使是像我一样疾驰在一条名为「奥数」的快速路上的顶尖赛车,其速度相比于宇宙之中穿梭于茫茫星辰之间的光速,仍然是可以被忽略的渺小存在。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出手相助的神明的话,即使是有愚公那样的毅力也移不开阻挡在门前的大山。我想。我的人生无异于被提前宣判了死刑,只不过是缓刑七十年执行而已……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地起身捶打着教室的玻璃窗,朝着夜色笼罩下的城市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无论是上帝还是佛陀,无论是外星人还是《楚门的世界》中的导演,你们倒是出来啊!你们赶快现身吧!给我从幕后滚出来啊!我求求你们赶快显灵吧!不要再捉弄我了!!

然而,校园的夜色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任何回应,更没有任何奇迹的出现,惟有漆黑的夜里无言地飘落着的雪花。

于是,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世界里,我也抛弃了一个数学天才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我才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浪费在苦行僧式的自我牺牲当中呢!无论是黎曼假设还是霍奇猜想,就算解答出来了又能怎样呢?那不过是整个数学未知世界里面的冰山一角,不,甚至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怪不得,怪不得几百年来数学界的进步是如此之有限——因为,有多少像我一样的人,在年少时的某个夜晚,将思维汇聚到了相同的一片领域,然后含着眼泪、不约而同地选择向命运屈膝投降……



对于竞赛生而言,要让他们回归文化课的课堂,去全力以赴地备战高考,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如同不可能让一个熟练的油漆工放下油漆桶,自此以后每天表演单手倒立一样。那完全是两码不同的事情。

我之所以拒绝参加高二那年的高考,上述的理由只是众多原因之一。总而言之,由于种种事情的牵连,我主动地放弃了从高二直升大一的机会,因此也迎来了高三的秋天。那年秋天,我没有在清华园里与头发白了一半的招生官重逢,而是继续待在雅庐中学竞赛教室的黑板前面琢磨着几何学方面的难题。只有在这条泳道里我才能如鱼得水。我这样想着,自认为还需要再做点什么努力,去做点什么普通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在世人眼中,我这样的行为或许与亿万富翁家的傻儿子在网上直播万米高空坠落苹果手机的跌落测试并无本质上的区别。然而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在那之后所迎接我的,是一个滑铁卢一般寒冷的严冬。

我并不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但是在全国决赛成绩出来之后,我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排名比前一年还要低的事实。奥林匹克竞赛生涯结束得如此之突然,以至于我自己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清华大学仍然向我伸出了同样翠绿的橄榄枝,但在我眼中,那橄榄枝的颜色却变得如同霉变的橘子上长出的青霉的颜色一样触目惊心。

「最低有机会降分到一本线录取。去那边排队填个表。」年轻的女招生官没好气地跟我匆匆说道。

「有可能录取到姚班吗?只要降60分就行……」我弯腰差不多30°,几乎是用奴隶恳求主人的语气向她问到。

她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旁边的表格发放处,用扩音喇叭喊到:「后面的同学排好队啊,不要随便走动……」

没有办法,我只好乖乖的去排队。在领表的时候,把腰弯得更低,向招生官再次提出相同的问题。

「姚班,原则上只招收国家集训队的保送生。」她用如同能贯穿三层钢板一样的灼热眼神注视着我,像幼儿园的老师教导小朋友一样咬字清晰地说:「但是,如果你想试试运气的话,高考过后的自主招生当中还有可能会释放出少量名额。下一个同学——」

我就那样被打发回了高中学校去上课。高考降分到一本线录取,清华大学,专业受限。我就如同驾驶着人生的赛车,在美丽的名山脚下悠哉悠哉地转悠了一圈,然后在一年之后又回到出发前所在的同一个场所。虽然相比于其它许多同期出发的车手我依旧领先很长的距离,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毫无疑问是浪费了整整一年时间。更糟糕的在于,这辆曾经战无不胜的赛车,蒙上了名为「失败阴影」的机械故障……

对于竞赛生而言,要让他们回归文化课的课堂,去全力以赴地备战高考,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请允许我老调重弹一遍。要我去准备应对高考的内容,与要我表演单手倒立一样,都是强人所难。

我所在的竞赛班上,有接近十个同学保送去了清华或者北大,剩下的四十来个人当中,有三十四个拿到了清华或者北大的降分资格,其中绝大多数都降分到一本线录取。一群如同退役运动员一样的家伙一股脑地回到班级课堂里上课,连任课老师也一时不知道从何上起为好。化学老师比较好心,决定从头开始第一轮复习;至于英语课,则在理论上从来就没有因为备战竞赛而中止过,以至于我对于老师上课讲的内容有一大半都听不懂。我们自我戏谑为「四无青年」——与邓小平爷爷多年前所倡导的「四有青年」正好相反——无理想、无道德、无文化、无纪律。清华北大的校园里竟然即将要塞满这样的一群家伙,而且未来还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家社会的中流砥柱,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班上的氛围充满了戾气,大家的心思好像都不能回到正经的学习上。事态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在道理上非常自然的事情——毕竟,高考成绩无论是考到七百多分,还是刚刚压上一本线,结果都没有任何区别。无论班主任再怎么严抓,早自习迟到的现象也屡禁不止。上课的时候总会有人在睡觉,要么就是正大光明地把智能手机放在课桌上不务正业。晚自习出席的人数更是不足一半。我当然也不在那老老实实的一小半人当中,而是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去市中心的酒吧,坐在吧台上边喝鸡尾酒边看电视里直播的冬奥会比赛。

「你说,我们未成年人是不是不应该进入这样的营业性酒吧啊?」在酒吧嘈杂的音乐声中,我多少有点担心地对坐在我右边正在痛饮黑啤的一位同学问道。

「我已经成年了。」他的回答理直气壮。「你也快了吧,顶多差几个月。」

的确,我也快要成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多少有些伤感。然而我毕竟还没有成年,因此进入酒吧仍然算是非法的;但他却已经成年了,因此进入酒吧就完全合法合规。实在是很奇怪的判断标准。一个人不可能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睡下之后,一夜之间忽然成长为一个健全的成年人。

「成年人就应该做成年人的事情,嘿嘿……」坐在我左边的另一个哥们探过脑袋来,挂着邪魅的微笑说出意味深长的句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只得抬头装作自己在看电视机中正在播放的滑冰比赛。中国队的代表比我还小一岁。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个只知道滑冰的四肢粗壮的家伙,但是人家却是有资格正式代表国家出战奥林匹克赛场的佼佼者呢。至于连国家队都无法入选的一群败犬,则只配在这酒吧的电视机前,用劣质的酒精来麻醉自己年轻的大脑……



高三那年的寒假,原则上只有短短的五天。学校从大年初五开始恢复上课,但是初五那天早晨,我一直昏睡到了十一点钟才起床。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之所以不去上学,并不是因为身体上受了伤而失去了从家里走到教室的能力,也不是叛逆地故意与老师作对。我只是纯粹的、真心的感受到一种「不能上学」的直感。在明知一切都已经结束的世界里,强打精神地装作一名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去学校上学,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对我而言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记得究竟度过了多少个昏暗的日子,一个人宅在狭小的孤独空间里,用汽水、游戏、动漫和几何题麻醉自己的神经勉强度日,任由时间的河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流逝。

每天晚上父母下班回家之后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我需要面对着两张熟悉但已然渐渐衰老的面孔,用镇定自若的态度谨小慎微地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来。父母大概也不会强行逼问我一天的行踪,但倘若在夜里回顾白天的所作所为,我自己也想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更不可能用自然语言流畅的将意思传达给别人了。

某天晚上,母亲做好饭菜,在厨房里大声喊我的名字,而我不得不从电脑屏幕前起身,到厨房里抽出筷子摆好在餐桌上。父亲此时才刚刚进门回家,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上的公文包,就径直走到餐桌边来,用小学教师关爱后进生一般急切而不失耐心的语调向我问道:

「儿子,你知道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天吗?」

我摇摇头,沉默不语。

「只剩下42天了!」父亲的眼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然后忽然提高声调朝我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连我都比你记得清楚!」

母亲闻声赶紧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连围裙都没来得及取下,泪眼汪汪地走上前去挽住父亲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忍不住背过身去,不想看到母亲哭泣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父亲降回平静的语气安慰着母亲。我听得出来,他心中的怒火并没有消散,只不过是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已。「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的确,这都不是办法。对于我的处境,父亲只能说出一些泛泛而谈、大而无当的大道理来,对于实际问题的改善则毫无促进作用。他会以过来人的姿态说「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切都会过去。洗把脸,振作起来!」,但这样的方法完全起不了作用,就如同对脑子不开窍的孩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记住公式就可以了。带进去计算,答案就出来了!」一样无济于事。父亲还会以局外人的姿态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至于如何才能去往庐山之外的地方一览全景,他给不出任何可行的道路来。这和教导主任在升旗仪式后的训话中所说的「只要集中精神就不会上课犯困」一样,是颠倒前因后果的笑话。大人都是这样,说出来的话看似富有哲理,实际上却全然都是做不到的事情——简直令人火大!但我却并不能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随心所欲地发泄自己的怒火,只能隐忍而一言不发,就如同大人们所做的那样。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各自压抑着无法表达的情绪,围坐在餐桌旁各顾各的静静进食。这种沉默的僵局代表着一种互不退让、互不妥协,虽然无益于问题的解决,但至少也意味着不会进一步侵犯对方底线的一种自我克制。但是无论如何,生着气吃饭至少是一种对美食的糟践,就如同如今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是对青春岁月的一种糟践一样,我心知肚明。然而,事情究竟怎么会落到如此的境地,我实在是难以理解,更无法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餐厅里的空气就这样仿佛冻结了十几分钟,直到餐盘里的菜剩得不多的时候,父亲才开口打破沉默:「我想,对你而言……」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睛盯着汤碗,没有看向我的方向,然后继续说:「或许,去改变一下环境,见一见不同的人,大概能转换一下心情。」

这样的建议让我无法反驳。我低着头看着餐桌上的勺子,试探性地问:「去见谁?」

「祝诗琪姐姐,你还记得她的吧?她明天会回来,我们两家一起去吃个午餐,你看要得不?」

母亲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放下碗筷,眼里放光地对我说:「就是那个保送复旦大学的诗琪姐姐。」

「噢。行啊。」我回想起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初夏,我在雅庐中学校门口的巨幅光荣榜上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的场景——祝诗琪,全国生物联赛省级一等奖,保送复旦大学。名字在小几十号人的光荣榜的中间靠后位置,要不是因为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位姐姐的存在,我是不会留心到的。

「在竞赛这方面,尤其是竞赛结束之后的阶段,她也经历过不少事情,算是一个过来人……你知道的可能不多,但是也可以向她请教请教这方面的一些经验。而且,她专业成绩和英语水平都很过硬,今年下半年就去美国宾州大学读研究生,你在英语或者生物方面要是有什么问题,她完全可以指点你。明天中午十一点钟,祝诗琪会在你们学校校门口接你。我跟祝伯伯说你明天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可以请假。你明天可别睡过头,记得准时去接她啊。」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

我咽下最后一口蔬菜,点点头予以回应。餐厅的窗户外面,小区的夜色一片朦胧,一如三年多前神明没有降临的那个绝望的寒夜。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在山穷水尽的失落之地,一无所有的我终将被谁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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