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補齋
何補齋

竊思平生所學,何補於國計民生?

《祖國不會忘記你-何德和傳》

台灣話說:番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和聖經所言:「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似有相通的道理。

先來看一篇報導:

《祖國不會忘你-何德和傳》出版

2006-07-04 11:16

  (本刊訊) 由孫大衛、王亞光同志歷經5年心血撰寫的、反映愛國知識分子何德和先生不平凡一生的傳記《祖國不會忘記你-何德和傳》,近日由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用樸實的筆觸、嚴謹的結構、翔實的史料,記述了曾任黑龍江省政協委員和哈爾濱市政協常委的我國電器電子行業奠基人之一、臺灣同胞、旅日華僑何德和的不平凡的一生。現已85歲高齡的何德和先生早年就讀於東京電機大學,學成之後即回到祖國從事專業技術工作和企業管理工作,他為創建新中國的電器企業作出了卓著的貢獻,受到黨和政府的充分肯定和嘉獎。退休以後何德和到日本定居,仍不忘記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傾其所有、盡其所能地為中日之間的經濟技術交流與合作做了大量工作,可謂『生命不息,吐絲不止』。

  這本書的作者之一王亞光同志為黑龍江省新聞工作者協會原常務副主席。在5年的寫作過程中,二位作者做了許多相關的調查核實,佔有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又精心選用了一百餘幅圖片,更佐證了傳記的真實性。

  全書23萬字,是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印務中心承印的。

  何德和是我外公的堂弟。從小我就沒聽過這個人,因為在那個年代的台灣,這個人算是「共匪」。因此能不提就不提,乃是亂世中的保命之道,自然不會跟小孩子說起。

  一直到我讀中學的時候,這個人名才突然出現在親人口中。此時我的叔公何德和先生,已經從哈爾濱退休,從妻子入了日本籍,並與台灣的家人取得聯繫。後來獲准回台探親,據說在桃園機場受到了國安局小小的關切,不過並沒有找老人家什麼麻煩。

  何德和出身於台中地主之家,是二房的獨子。年少優秀,家資富厚,被送往日本東京學習工程。我的外公是大房的長子,有顧家的責任。何德和畢業後到滿州國工作,並娶了一位日本女子為妻。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戰敗,何德和一家人在碼頭上搭船逃難之際,被共產黨盯上,抓了回去,一別家鄉近半個世紀。

  何德和在中國的半生,有很苦的時候,也有很風光的時候。文化大革命時期,他不但是蔣匪一派的台灣人,也是為日本鬼子工作的日本人,又是黑五類的地主階級,黑上加黑,抄家批鬥,景況相當淒慘。

  但滿洲國的工業建設是新中國工業的根本,何德和的工程專業無可取代,他在中國東北創建了數十家的工廠,造就數十萬人的就業機會,也做出了中國第一部自製電晶體收音機。據說毛澤東隨身攜帶,甚為喜愛,並有新聞報導。總之,他當過很多大官,我也搞不太清楚,像是哈爾濱總工程師、黑龍江省人民大會代表等等吧,還有一次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裡接受鄧小平同志的表揚。

  七十歲後,何德和以健康不佳為由申請退休。他後來偷偷跟我們的說,他是在量血壓時,用氣功師教的方法緊扣腳大姆指,讓血壓升高;在驗尿時,偷偷把痘子丟到尿液裡檢出潛血反應。這不知是老人家的玩笑話還是真有其事。總而言之,他獲得中共中央的批准退休了,並以妻子是日本人為由,申請全家歸化為日本國籍,遷往日本居住。

  聽說為了這件事,中國還拍了一部電影叫《只是人離去》,情節大概是說何德和同志只是人離去,心還是在祖國的。這可能是一部政治宣傳片,不過不知那裡還找得到這部片子來看一下。

  在台灣開放中國探親旅遊的前幾年,外公家鄉下幾位老人家一同組團赴大陸旅遊,行程由何德和叔公打點了一番。結果這個鄉下阿公阿婆旅行團到了北京,居然是工業局的局長設宴頤和園招待,到地方上,連省長都來幫忙提行李。這下子,我們才了解到叔公的官有多大。叔公晚年罹癌,除了在日本醫治,也到中國作氣功的輔助治療,因為是「國家有功人員」,一切都是免費的。

  關於叔公這些「建設祖國」的豐功偉業,中國官方應當有紀錄,所以我也懶得再提。我想記述的故事,是何德和先生的羅曼史,這是我的阿姨從叔公和嬸婆的口中聽來的。

  話說何德和先生到日本留學時,愛上了一個相當漂亮的日本女孩,為了接近這個女孩,搏取佳人芳心,他跑去當這個女孩子妹妹的家教。雖然他是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人,但因為他是東京理工學院的高材生,因此不但抵銷了這種身分上的不利,女孩的爸爸媽媽也十分喜歡他。兩人的感情日漸加溫,眼看好事得偕。

  某一年,何德和回台省親,在台中新社抽藤坑老家,看到家鄉開出了美麗的白山茶花,就想到了伊人,這個浪漫的年輕人摘了一朵最美麗的白山茶花,要帶給他美麗的情人。他將山茶花裝在一個木盒子裡,漂洋過海,小心呵護著花朵。

  回到了日本之後,何德和迫不及待地把白山茶花送給伊人,不料伊人臉色一變,也沒有說什麼,自此就不聯絡。隔了一陣子,何德和不但見不到伊人一面,還聽說伊人跑去相親了。不久,伊人居然就另嫁給一個日本農夫。

  原來,依當地的習俗,如果一個男子想對情人提出分手,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會送女子一朵白色的山茶花,表示說我不愛你了,但為了你的面子不好明說,送你白山茶一朵,妳就了解了吧!這個美麗的日本女子接到白山茶花,以為也是如此,卻沒想到一個台灣來的留學生,其實是完全不了解這種花語的。(話說我後來問了一些日本人,他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習俗。)

  或許美女總是小心眼吧!一次偶然的錯誤,就毀了一段可能美好的姻緣。

  這個女子的父母親,為了這件事情,對這個台灣來的留學生,感覺不太好意思。雖然和女兒的姻緣是吹了,但老人家對年輕人的感情還在,三不五時就會送些吃的用的。而擔任送東西這個工作的人,就是伊人的妹妹,也就是何德和的家教學生。

  這個妹妹雖然年紀小,但心思可不小。她對家教老師很崇拜,也很愛慕。之前因為是姐姐的男朋友,無有他想。但一看姐姐自己放棄,就決定不能不把握這個機會。

  我聽說,在過了六十幾年之後,日本嬸婆仍對我阿姨說:我那個姐姐真是笨死了,居然會以一個無聊的理由放棄白馬王子。更誇張的是,即便歷經文革的抄家,嬸婆仍然珍藏著我叔公當年表現優異的大學成績單,當成寶貝一樣。她跟我阿姨說:我就是愛上這個成績單。

  真是一對浪漫有趣的老人家。

  所以,何德和後來和他的家教學生,也就是前女友的妹妹,陷入愛河,結為連理,而且還是女追男。在那個保守的年代,一個小女生能有這樣追愛的勇氣;或許也才能在後來多年的苦難中活過來。文革時期被抄家,何德和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三個女兒都得參加紅衛兵的時候,就是日本嬸婆沿街叫賣一些小吃來維持家計的。

  歸化日本幾年之後,符合了台灣法律規定的年限,何德和就申請回復成台灣籍。雖說他回復國籍之後,可以繼承一些農地,但我相信他要拿台灣的身分證,並不是為了那些財產。他初歸化日本時固然一窮二白,受台灣親友一些接濟,但後來中國迎來改革開放的年代,他成為日本許多大公司的顧問,作為前進中國投資的介紹人,收入想來是相當可觀。在他長眠之前,也未曾出賣過名下任何一筆祖產。

  我想,雖然何德和叔公是定居在日本(女兒與日本人結婚),行走於中國,但落葉歸根的心情非常強烈。固然他的大半輩子都和台灣無緣,縱使他在中國混得這麼好,但這些都沒有用,到老來遊子還是要回到台灣,要入祖厝,要守祖公仔產,這就是故鄉對一個人的力量。

  也由於這件事,讓我更能體諒那些國家認同和我是光譜兩端的老外省人,有人說他們吃台灣米,喝台灣水,就應該如何如何。其實,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那又怎樣?故鄉的召喚是一種魔咒,不是任何物質上的享受可以取代的。說台灣是美麗新故鄉,那是一個理想,而不該是強人所難的道德要求。

  在何德和先生最後的養病時光裡,有日本電視台想要拍攝他的故事,他整天就看看劇本,想來也不會無聊。可惜他走後,此事大概作罷。日本嬸婆多活了一些年頭,前些年也走了。雖然是在日本去逝,但兩人的骨灰,都由孫輩抱著搭機回台,安放於台灣的家族墓裡。

  台灣話說:番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和聖經所言:「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似有相通的道理。

  有人落葉歸根,有人落地生根。也許昨日的生根之處,便是明日歸根的安魂之所。一切都是時代,也都是人生。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