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一行
俳句一行

人是未完的俳句 一行留待下一行

熱中症

你我四时不同 / 夏天的发热速率不同

没有制冷机器,被热浪逐得四处遁逃。晚上十点打开手机看到实时温度是:三十二度。更不要说白日的数字了,这样可怖的夏天。在跟舍友的闲聊里提到,炎热催人变傻,今天的脑子也基本没有运作。带着昏沉去跟人讲话,讲出来的也都像不值钱的滚烫日光。

八月一过,陷入说话的低欲望。也许在过去一阵子里剖开太多,像杂耍抛来抛去,来挑战心如何应付声色的干扰。去这里或那里,有很多心迹留在路边。从背景介绍开始,说话人的性格渐渐露出来,再见一面吧,明天想不想去这里?在朋友之间辗转,见到一百种个体生活的微小的bubble。人被包在薄膜里面,打扰一下,我进来待几天喔——于是一起来聊,你平时会去这个城市的哪里,走过哪些街道对你是有意义的,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怎样展开,你有什么愉悦和痛苦,我们下次可以什么时候再见?到后面,大家说话已经太累了,或者超出负荷了,但是仍然不舍得离开。为什么与人交往会变成耗能的事?最开始没有相谈的人,便养成了闭嘴的习惯;要到很后面才知道当初是没有人值得自己说话。但是现在慢慢找到了,又不再有那么多说话的机会,于是每一次分离都难耐孤独,重逢都喜中带惊。

穿过那些薄膜,我与各位一起,度过一小段碎片时间。窥见并不完全是日常状态的人,在特殊的短期遇见里会呈现出来的样子。然后拥抱告别,最后都会说take care and keep in touch. 印象最深的是一场友谊里的目送。他说,你先走,我看着你走。机场很大,我们只要一转身就会被人群冲散;但是他在闸门那边一直看着这边,直到扶梯粗暴拆开我们的视线。

整片大陆并不是都这样热的。八月十日左右登陆北欧,被山风和海风吹得咋舌,随时下起的小雨让设计妥帖的防水外套变成这里的纪念品。好像要等大部分雨水落掉才会下决心去买伞,然后任它成为接下来旅途的一杆小负担。北方,只有十三到十五度,泠冷的,素描灰的天往下压,确实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因为这样才显得干净,冷空气来回循环便似乎把心洗得很冷,人们带着那种低声呓语的神情向彼此交换眼神。矜持的。侍者拿来毛毯垫在露天酒吧的长椅上:北欧的精神就是一切都要毛绒绒暖呼呼的!

很容易想起来,裹着厚薄不一的毛毯,在低天花板的、烤火的昏暗屋子里踱步,就是北欧。声音和色彩都少,这样人得以慢慢浮出来,脑内独白才被听见。接入了现代设施后的城市却仍然保有绝大部分的自然景观,甚至有瀑布掉在城市中心;树木不会过分开枝散叶,只是向上长,然后形成森林。大自然不动声色地向人类敞开怀抱,就是北欧。当地人问我住得怎么样,我说特别宁静,对方笑,整个国家都是安静的。

短暂地住在一片墓地前面。行李箱在石头地面滚过的声音很响,拎起来经过那些墓碑,沉默移动的人与深眠地下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分别。相比起来,本地的一处墓园就要壮阔许多,去的那天阳光溢得到处都是,落叶在地上铺成的地毯有光影明灭,连蛛网都看得清晰,墓园里的人们被扰得不得安宁。但我还是走了一遍,假装自己亦成半个死人,剩半个灵魂在散步。她们都那样睡着啊,被树林和雕塑守护,墓前放了假花,我很不满:以石材和刻刀来还原形象,却用不会凋谢的花来伪装生命,当下,我开始恨所有雕刻品,那些长在建筑里外的、人们乞求的神,以一种模拟取消了神性,以一种逼真暴露出人与神并肩的野心。

下一站是去布拉格,那些被我仇恨的神在日光里通通复活。天只剩下了蓝,果真是“所有肮脏的东西都让地上的人来承担”才会这么纯粹地蓝。紧挨着一条大马路睡,深夜公车之后是醉汉咆哮,再之后便是凌晨清洁车作业,然后是青旅同寝者归巢。每一种喧闹都在脑海里碾过去一次,在现代不可能做到“心远地自偏”。从清寂跌落喧哗,我如坠地狱。

旅途被拉长到十天以上的时候,时间多得不知怎么用好。拿去慢悠悠地查询交通路线,或者逛平民超市。欧洲少有空调,老式电车开着窗子摇摆而过,带上车的狗因为戴着嘴套而不便张口呼吸。也会误入专门为游客准备的小吃店,价格虚高而品质普通,以为自己是唯一上当的人,转过头去看见好些人手上都拿着类似的东西,原来是我们在维护这样络绎不绝的旅游业啊。真的非常甜了,于是扔掉剩下半个喂蜜蜂。

后面去了别的地方,求来几场雨。下雨温度便会掉几度,第二天再被晒干提上去。想起出发前,夏夜屋外下起冰雹,打在路灯上的声音硬质如害怕吞进肚子里的钢珠。走完一圈,原地却还是三十多度,仍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唯有坐下来等汗珠泌出皮肤。

有时生出困惑,难道不是在清冷的地方才会比较想接近人,而在炎热的地方恨不得十米内不要有另一只散发热气的动物吗?但就是相反的。也由此才认清自己真的非常需要安静和黯淡,这两样黑夜里盖住自己的被团,是存在得以完整的必要条件。

高敏感人去探索世界,仿佛一直在经历擦伤。轻重不一的,在较短时间内结痂,被观察深度和形状。流离一词,语音平稳如夕阳,流是东西与南北走向的两条河,离是看着人影走远时中间隔着的那层玻璃花窗。我流离于人群,用近乎暴力的方式练习波动和无常,走到这里了,够了。

大约是刻意让沉默像苍耳缠在行李箱上。有些时候似乎我们太强调太滥用“沟通”;过去的沉默都没有好好变成能量收回来,是一座害怕无法抵达而颤巍不止的吊桥,人在上面抓紧铁索双手震得出血。沉默在太多时候是要驱逐的对象。但如果不是呢?如果人置于无声的羊水就是其宿命呢?于唯一的大母体里,除了蚕食营养别无牵挂,没有语言,只以脐带感受那微微传导而来的震撼。

等夜深了,数一数还有几天才能迎来降温的秋雨。最高温从楼上往下跳,想快些赶跑夏天,又犹豫地拉住它。想起去年写下“我原不知有人会热死在这里”“空调外机在作业,在暗暗孕育着一个更加酷热的来年夏天”的句子,我正站在那个“来年夏天”的位置,为了纳凉想把衣服全部脱光,虫子会在我身上结网。气候仍隐现着它的异常,骤冷和骤热都让人无法安稳睡觉,睁眼在心里赌一把,是否还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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