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被解放的阿土生 12 仆耶?主耶?

歇掉阿土生印刷工生意没几天,诸新云就带着四大金刚下了乡,继续放他的农运之火去了。他一个铜板也没为阿土生和金定一留,只留下一件东西连带一句嘱咐。

东西是苏式电疗器。

嘱咐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自觉,要严格按照标准自己帮自己治疗。要是让我回来发觉有谁偷懒耍滑,一切责任由你们自负——”

电疗的效果确实还有待提高。主治医生刚一走,患者之一的金大少爷就涵养尽失,破口大骂:

“王八蛋!以为没他地球就不转了么?我就不信了,我金定一一个大活人能被他困死饿死在这小阁楼里!阿土生,走!我们自己找工作去——”

说说容易,殊不知如今早过了新春招工季,上海华洋三界的工厂不管是印刷厂还是别的厂总之处处人满为患,没人介绍根本进不去。工厂尚且如此,公司写字楼更是莫能概外。更何况金定一还背了一张跨界通缉令,在求职中自然是动辄犯险,加倍受限。

无奈何,饥寒交迫之下,两人只能暂且回归了上海港工人阶级的本色,在十六铺码头干起了门槛最低的野鸡扛包工。

大包并不好扛,一包三十斤起板,按份量计酬,一斤一个铜板。拼了老命一整天扛下来报酬也不过五、六角,比印刷工差了一大截。

就是这五六角一天的工钿也不是人人有本事拿的。比方讲从小四体不勤的金定一,即便是在“农运讲习所”的辰光,这位大少爷也没做过几天粗活。硬着头皮扛了不到一个礼拜大包,他就结结实实闪着了腰。眼看连走路都举步维艰,他只能是躺回了渔阳里小阁楼。

阿土生的情况略好于金定一,但也不容太乐观。前几年在金家门,他也算个起码长衫阶级,日常工作不是记账收租,就是伺候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连田都不怎么下,对于真正的粗活其实也不擅长。一个月大包扛下来,拿回十六块四角卖命铜钿的同时,阿土生的肩膀早磨脱了第三层皮,眼看是渐渐失去了知觉……不妙,再这么下去只怕非死即残。

好在十六铺的工头照顾他,见阿土生臂力不足,耐力倒还不错,腿脚尤其利索,于是便通过同乡人脉帮他介绍了另一个工种——黄包车夫。

拉黄包车虽也号称苦力,其实比扛大包轻松不少,除个别情况比如上桥之外,几乎不用车夫花死气力。虽说不免餐风露宿,但眼下正是春天,姑且还算好。真正的难点是需要车夫熟悉地情,识路记路。一旦绕远路浪费了时间,难免要挨上客人两句“洋盘”、“阿曲死”。比挨骂更坏的是罚款。英法两租界的黄包车牌照是不通用的,要是一不留神拉过了界,那么马路巡捕就要来开你罚单了,缴不出罚款就别怪人家撬你牌照扣你车子。好在阿土生心本就细,记性本就好,所以只被罚了三次款、骂了两个月洋盘阿曲死之后,他就基本摸清了路线,成了大上海包车工人中的熟练工。至于收入,不计罚款损失,一个月下来倒也能拉廿七八块,不过,还要扣除十五块车租金,最后实得只有十二三块,比码头工人还低了一档。

收入持续缩水的情况下,两人的生活水平自然也每况日下。扣去一个月十块房租,所剩无几的钱只够他们天天吃监牢伙食——黄米粥配萝卜干。

此时,诸新云回来了。照着年前在O县的作为,他这次在沪西的青浦县如法炮制,煽动一群没落乡绅、雇工佃农洗劫了几户大小地主,还顺手放火烧了枫泾镇。与上次一样,他和四大金刚载回了满满两大箱子的战利品,革命成果不可谓不可观。不过从报纸上看,青浦的“农运”很快也被国民党军警镇压了下去,一干当地人毙的毙、捉的捉。不晓得这次的失败又该由谁来负责?反正,从诸新云和四大金刚回来之后忙于革命统战工作,忙得天天以四轮代步,来去倏忽,与中外职业妇女不分日夜,大搞团结,以至于一时半会无暇过问金定一和阿土生的电疗进程,从这种种情形来看,大概和O县惨案一样,青浦惨案的责任也轮不到这五个人来负。

另一头,在接连把随身的手表、皮鞋送进当铺之后,金定一终于忍不住了。反正这日子已经跟坐牢没啥两样了,不顾行踪暴露的风险,他索性用最后剩下的钢笔写了一封家信,当然,没忘记用化名。

不想信寄出一周不到,他就安安稳稳收到了老家的回信。信是他母亲金夫人的亲笔,信中讲:

他父亲金素臣的案子已经有了初审结果。庭审排除了金老爷的“P党嫌疑”,但坐实了他的“危害民国罪”和“包庇罪”,两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人已被移往苏州的监狱,如二审仍维持原判,则将正式在彼地服刑。目前金夫人正不惜人力物力,全力提起上诉。除此之外,“家中诸事尚可对付”。金夫人嘱咐爱子好好照顾自己,“安心忍耐”“等待政府大赦”,并称将尽快托人带钱到上海,以解燃眉云云。最后,她还不忘称赞阿土生知恩图报,对少主不离不弃,真是一位忠心义仆。

拜读完他少爷噙着泪转给他的信,阿土生只是笑了笑,既是陪对方笑,也是对自己苦笑。

他之所以拒绝诸新云的入伙邀请,继续陪在金定一身边服侍他不论,还要把自己做死做活赚来的血汗钱分一半给这个一只洋也赚不动的坏脾气大少,难道只是为了做一个忠心护主的区区“义仆”么?

当然当然,平心而论,比起跟着诸新云当强盗当抢匪来,有“义仆”做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作为主人,金家虽称不上十分体面,但多年来好歹是能对家仆负责的。仆人受了伤得了病,金家会找江湖郎中帮他们医,放上他们几天病假。仆人在外头受了欺负,金家会动用金钱和关系帮他们出头。长大了会拉个异性奴婢跟你配对,老了给你几两银子养老,死了送你块起码墓地。就像小学读经课上教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凡事都是相互的。再怎么讲,也总比诸新云那套“好处全由他享,责任全由你负”来得强。

可阿土生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何止是金家的仆人?他在金家户籍册上“与家主关系”一栏不明明白白写的是“义子”么?就算以前只是挂名义子,经过这一番共患难,也该修成正果,变成正牌义子了吧?可听金夫人信中的口气,再看眼门前金定一这腔调,自己这个“仆人兼义子”非但没去掉前半部分,反倒像是去掉了后半部分。阶级不升反降,娘额皮!真是岂有此理,天理何在!

看来这就是金家人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他阿土生也好,家里的其他义子义女也好,一生一世,世世代代,统统永远是金家的奴才婢女,永永远远也上不了大台面。

既然如此,自己为啥还要继续养着金定一呢?天底下只有主人养奴仆,何曾听说过奴仆养主人?自己和金定一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可是,要真脱离了金家门,这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呢?像现在这样继续在城市里做苦力,做上一辈子么?

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练,阿土生自觉是看出了门道:上海工厂公司里的那些老板、经理、工头虽说大多做的是合法营生,但实质也跟诸新云没太大两样。和诸一样,他们也不想对你负责任,只想靠你多多地捞钱。讲得好听:平等、独立、自由。可一旦你伤了、病了、老了,钱赚不动了,他们立马就会踢开你,就跟踢开一条狗一样。至于帮你娶娘子,料理你身后事,少做梦了,想也不要想!

在乡下地主家里,你最不济也是个奴才。到了城市资本家手下,一个不留神,分分钟叫你连奴才也做不上!

从雇工人到工人,一字之差,说是进步,弄不好反而是退步。工人有时怕是连雇工人都不如。

照这么想来,P党搞城市革命,号称要消灭资产阶级,大约还真有几分道理……

这么看,还是乡下更好一些了?至少日子过得安心一点。

可大上海又是那样的摩登,那样的繁华,在声、光、电的加持下,有着无比舒适便利的生活,有比乡下好吃得多的食物,还有比老家漂亮得多的摩登女人,跟她们比起来,铁少奶奶最多排二流。这一切的一切对所有人开放,毫无出身等级限制,只要你有钱有本事……

阿土生发觉,自己被卡在了人生的瓶颈上,大有进退失据之感。对于眼门前的苦力生活,究竟是把它当作为了终有一天能返乡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呢,还是拿它充当爬上城市更高阶层的梯子?

无论何去何从,苦力之路仍在延续。

这天上午,他正从霞飞路咖啡馆拉一个少奶奶模样的人去爱多亚路。转眼盛夏时节已至,酷日当空,万里无云。靠着路两旁的梧桐行道树以及旧货摊上淘来的一百零一顶破草帽,阿土生勉强抵抗着中暑,几百米跑下来却也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不断射在他背上,令他焦灼不已的,除了那毒箭般的阳光之外,貌似还有另外两道光。

生性敏感的阿土生发觉,不止是眼下,从刚上车不久,他的女顾客就开始盯牢他不放,仿佛恨不得把头颈伸长一两米,超到车前头来看清楚他面孔。

奇怪,难道伊认得我?可我明明没见过伊啊!

车座上的女人廿三四岁的样子,卖相气质都不错,妆化得有点浓,身上是时髦的香云纱旗袍和镂空皮鞋,搭配全套金银珠翠首饰,腋下还夹着一只大百货公司里的进口皮夹子。对于这样一位摩登贵妇,阿土生实在记不起与对方有何过往,除了……声音,对,刚才上车讲价钿时,伊的声音倒是有点耳熟,可到底熟在哪里呢?是口音么?“一角二”、“快一点”,还真是的,仔细分辨,伊的沪白里头好像真夹了那么一点O县口音,这么讲,是同乡喽?可究竟是……

“阿!土生!”还是对方先认出了他,“侬真的是土生阿弟?!”

一惊之下,他停下车,转过身,极力想看透女人的妆容。

“连我也认不得了吗!?”女人面孔上的妆粉几乎惊裂了开来,“是我呀!钱桂银!”

“啊!桂银阿姐!?”阿土生骇得张大了嘴巴。

除了声音之外,眼前人与当年的桂银堂姐究竟还有几分相像?一个是摩登少妇,一个是乡下丫头,费了九牛二虎的记忆力,阿土生才渐渐将两者的眉眼、体态对上了号……

“我伲不见五年了吧?想不到侬也来上海了……”对方的神色好像霓虹灯,惊异中闪烁着欣喜,疑惑中透露出同情,“土生阿弟,到底出啥事体了?你哪能做起了这行当?本来不是在金家做得好好的吗?”

阿土生无言以对。

记忆中桂银堂姐从小看好自己,老是鼓励自己在金家熬下去,好好做,总有出头之日,“等金定一当了老爷,土生侬不就成大管家了吗”。还有自己发火扯坏长衫的那趟,不也是桂银熬着夜,一针一线帮自己缝好的吗?

可眼下漫说是升管家遥遥无期,就连身上那件起码长衫也早早送进了当铺。看着正穿在身上的黄包车夫制服——打着补丁的粗布短打和洗得发白的号服马甲,阿土生面孔虽未晒到太阳,却止不住火辣辣发痛。

顷刻间,他生出了去死的念头。

桂银也许看出了什么,只见她很快将目光转向别处,变出另一副惊讶之色:

“啊呀!不好,差点忘记掉了,今朝出门是有急事体的。土生阿弟,能不能麻烦侬,快点送我一程,迟一分钟要坏大铜钿了——”

阿土生如蒙大赦,二话不说便抓起车把,继续赶路。

感恩、惊喜、怀念、羞愧,在多重情感的刺激之下,他的车拉得格外得快,不觉间便抵达了目的地——爱多亚路的一家证券交易所。

桂银打开皮夹子,拿出一张五块钞票塞到他手里:

“不巧没带零碎,过两天再找给我好了。本来想叫侬在门口等我,但辰光实在讲不准。看侬也有事,不如先去忙,等有空了尽快到我家来寻我。我的新家是在马斯南路102号郑公馆,记牢了,马斯南路102号,侬背一遍——”

望着对方微微发红的眼睛,阿土生本能地重复道:

“马斯南路102号……郑公馆……”

“阿弟,记牢了,一定要来啊!”

阿土生木木然点了点头。

“再会——”用真丝手绢像擦汗似的抹了抹眼角,桂银一扭转身,低着头快走几步,进了证券交易所大门。

伊淹没在了股客的人潮中……

靠着新入手的五块大洋,阿土生从当铺里赎回了起码长衫,还买了双半新的绝当布鞋。到公共澡堂洗去满身污垢,在渔阳里弄堂口剃了个头,依照约定辰光,两天后的上午,整装完毕的他在马斯南路102号门口现了身。

郑公馆真是豪宅,三层高的大别墅,连同周围的花园庭院,加起来有半个渔阳里那么大。

桂银阿姐当真是这里的女主人么?还是讲,其实是个如夫人、姨太太?就算是姨太太,也已经厉害得不得了了!

在巨大的地位落差下,阿土生有些望而却步。然而他不想让桂银伤心,更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最后整了整起码长衫的领子,他硬着头皮揿响了庭院的门铃。

一个穿得蛮光鲜的少年男仆跑出来,一面掂量着他的穷酸行头,一面问他寻哪个。

他报上了钱桂银女士的大名。

“桂银阿嫂?哦,这么讲,你就是伊堂弟了?请问你是叫……”

“钱土生,亲戚也叫我阿土生。”

“对头对头,请进请进——”

被对方引进庭院之际,阿土生开始摸不着头脑了:桂银怎么成“阿嫂”了?难道眼门前这小子是这家的小少爷么?怎么看也不像呀……

少年带他一路进到别墅底楼的会客厅。只见在红漆牛皮大沙发上,正坐在他的桂银阿姐,依旧是两天前的贵妇人打扮。而在她一旁的主座上,还坐了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头面是精心修过的,着一身湖丝绸长衫,左手持一只洋烟斗,无名指上还戴了枚亮晶晶的钻戒,气宇很是不凡,想必是郑公馆的男主人无疑。

“先生、阿嫂,人来了,”少年点头哈腰道,“阿嫂你看对不对?”

“没错,”桂银转向钻戒男道,“伊就是我跟侬讲起过的阿土生。”

“唔……”像是郑老爷的男人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土生一番,“……不错,初一看倒真是不恶,不愧是你阿弟。”

“土生阿弟侬还愣着做啥,坐呀——”桂银笑着起来迎他。

“不用太拘束,坐下慢慢叙——”男人也笑道。

“谢谢……先生,打搅了。”阿土生确不准该叫老爷还是姐夫,故而只能学舌。

在最旁边的沙发落下了小半只屁股后,阿土生听桂银向男人介绍起他的身世资历来。

男人时而沉吟,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全程不插一句话。

照桂银的说法,这趟阿土生是向金家“请假”,特地到上海来“探望”她这个堂姐的。

“侬自家不也讲了么,我阿弟那么好一个小伙子,叫人家白跑一趟不大好吧?眼看老家是一年不如一年,老家怎么样,索性大方一点,有没有啥好差使照顾伊一记?”桂银半像认真半像开玩笑道。

“呵呵,倒也不是不可以,容我想想……”略一思索,男人抬起眼道,“你不是嫌家里一部汽车太少么?年底倒可以考虑添一部新的。难得你阿弟识洋文字,要是不怕屈才,倒不妨请他先做上两个月汽车学徒,等学会了开车修车,正好当个现成新汽车夫。两桩大事一次敲定,你看怎么样?”

“呵呵,侬倒是真照顾我,有我阿弟做汽车夫,往后我去证券交易所就方便多了,省得再跟人抢车子。真碰着点啥急事体,到会乐里、群玉坊寻起你来就更加方便了。哼哼,真是好极了!土生,侬还不好好谢谢贾先生——”

阿土生这才听出来,前面那句“老家怎么样”其实是“老贾怎么样”。搞啥鬼?眼前的男人姓“贾”,这里又分明是“郑”公馆,这到底是……

“哈哈哈,”贾先生先真笑了出来,“桂银,闲话扯到这里为止吧!我外头还有正经生意要谈。难得你堂弟来一趟,不如早点请他吃个饭,趁楼上还没活过来。”

“楼上?”桂银嗤笑道,“侬又不是不晓得,十二点钟算是最早的了,现在才几点?吃两顿酒席也够了。”

“好了好了,那就好好吃,我就不妨碍你们了。”贾先生站起身来,吩咐男仆道,“阿三,备车,去新雅茶楼——”

“晓得了,先生。”

贾先生一走,桂银便吩咐厨房烧小菜。

她把阿土生请上了红木大餐桌,由一对女佣侍宴。

随着一道道做工极尽精美,他生平见所未见的小菜被上到台面,阿土生心中的惶惑也一分分增加着。

桂银新开了一坛女儿红与他对饮,先从小辰光的事情扯起,随之谈及O县去年年底的大变故,一直聊到阿土生这半年来的上海生活。

“土生阿弟,阿姐是万万没想到,侬竟会落到今朝格地步,”微醺的桂银两颊愈发潮红了,“侬从小人就聪明,学东西比啥人都快,连脾气也比阿姐我好,在男的当中算是最有定心的了。唉,要讲侬有啥缺点,侬不要生气,万宝全书缺只角,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开窍。”

“是啊,侬阿弟连区区奴才也做不稳,哪能好跟阿姐比?”阿土生确实有些生气了,主要是气自己没用。

“呵呵,不开窍就是不开窍,土生侬要是不服气,阿姐考侬一道题,你猜猜看,刚刚出去的那个死鬼老贾,伊到底是这家人家的啥人?”

“伊……这……”阿土生头即刻大了。

他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是:这个姓贾的之所以能在郑公馆当家做主,是因为他是郑家的上门女婿,郑老爷死了或病倒了,所以他就出来撑了市面。可问题是:他老婆郑小姐呢?难不成也死掉了或是病得不省人事?所以这个中年男人就娶钱桂银作了续弦或如夫人?也许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郑公馆至今还挂着老牌子,没变成“贾公馆”。但还是有问题:这里的仆佣为什么都管贾叫“先生”,而不叫“老爷”或“姑老爷”?难道因为是在摩登大城市,家里家外都不兴叫“爷”?

阿土生犹犹豫豫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啥?姑老爷!?就伊这德行?哈哈……”桂银差点没喷出酒来,立时用丝巾掩着嘴一阵花枝乱插。

笑得差不多了,她用丝巾拭去眼泪,长叹出一口气:

“唉……阿土生,讲侬不开窍还真是不假。我的戆阿弟,还记得在乡下的辰光侬的志向吗?”

志向?她指的难道是那句……“等金定一当了老爷,土生侬不就成大管家了吗?”

大管家?!啊!难不成,老贾其实是郑公馆的……

“管家先生,”女考官公布了正解,“真相不过如此,讲穿了一个铜钿也不值……”

郑公馆的秘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郑老太爷是前清的一个知府,辛亥时带全家逃进法租界,用几万雪花银买下了这座公馆,从此当上了遗老寓公。

没几年,老太爷就下地见了西太后。郑公馆落到了他独养儿子郑老爷手里。郑老爷从小只会读圣贤书考科举,对治生一窍不通,科举废除后就成了废人一个,成晚成晚地抽鸦片。

他老婆郑夫人也不遑多让,对持家营生更无兴趣,天天不是念经拜佛,便是和小姐妹叉过夜麻将。

他们的一对独养儿女也颇有乃父母之风。郑少爷迷上了舞蹈艺术,几乎天天在舞厅跳到闻鸡歇舞。郑小姐是某大学的交际名花,跟一帮学界少年通宵探讨人生,达旦交流理想亦是家常便饭。

这一家四口的作息时间出奇地一致:凌晨睡觉,午后起床,下午吃早饭,太阳落山后开始各自的活跃。

郑府虽号称豪富,也经不起长年这般消耗。要想不沦为脱底棺材,不仅需要节流,还必须有人跳出来帮他们开源。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贾管家。

贾管家本是郑老太爷为他儿子买的奴仆,三十年间从书童一路做到司账,十年前终于当上了大管家。正是靠着他的金融头脑和交际才能,郑家那一根根金条、一块块银洋才不至于在库房里一点点烂光,而是转化为大上海工商业的生产力,变作一爿爿工厂、一家家公司,当然,全是与他人合股联营的,贾管家只管投资吃红利。

凭借对外的开源之功,贾管家很快也掌握了对内的节流之权。郑公馆中人的生活开支全部受他统制。不止是奴婢仆妇的工钿、厨师车夫的薪水,就连郑老爷的大烟资、郑夫人的麻将赌本、郑少爷的舞票钱和郑小姐的交际费也统统按月向贾管家支配下的账房领取。要是这几号家主人在言语或别的方面得罪了贾管家,那么对不起,立刻做减薪处分,必须向他赔礼道歉,保持一个月不再犯之后方可恢复。这几年来全公馆上上下下早已唯他马首是瞻。

贾管家本来还有个婢女出身的老婆,是已故郑太夫人做主替他原配的。这位管家婆常年帮丈夫管理公馆内务,五年前不幸染时疫去世,正逢钱桂银被卖进郑公馆。

“老贾看我读过高小,人还有点卖相,最要紧的是来历简单,没啥背景……”桂银且饮且叙,笑靥有如杯中的陈年女儿红,“……一有空,伊就亲自教我算账,慢慢提我做了女账房先生。后来,又讨我做了伊后妻,拿公馆里厢大小事体统统交到了我手里。就格样子,我变成了侬面前头的新管家婆。”

阿土生早听得面色如土。

照这么讲,他姐夫口中那些正躺在“楼上”的半死不活的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公馆的正牌主人,郑氏一家四口?!

天哪!天底下竟有这么做主人,这么做奴仆的!娘额皮,天理何在?简直是天地易位,天翻地覆!

堂姐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道:

“侬是不是在想,老贾当家作主了那么多年,为啥还不拿郑公馆的牌子拆下来,换副贾公馆的牌子上去?其实老早我也问过伊,就在伊刚讨我的辰光。侬猜伊哪能回答?”

这叫阿土生如何猜得出?

“伊一骇,马上从床上头跳起来,跟我讲:这怎么好换?!”只见他堂姐仿起了她老公的腔调,“郑家是名门,外面有的是认得他们的人。许多人跟我做生意还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是想沾点郑家的旧风光。真要是换上了贾公馆的招牌,还有几个人肯承认我们?还不把我当贼骨头,把你当贼婆娘?不千方百计告到会审公堂,把我们净身出户就谢天谢地了!呵呵,到底是老鬼,门槛真精不过!格两年我也想通了,只要我伲洋钿比楼上分得多,日脚比楼上过得惬意,这个家到底姓啥又有啥关系?讲到底,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啥人叫我伲是奴仆出身呢?”

“可……可这不是全乱套了么?同一个屋檐下头,究竟哪一个是主,哪一个是奴?”

“唉,所以讲土生阿弟侬还没真正开窍呀!亏侬在金家当了那么多年的假少爷,难道从来没想到过么?”用素手把玩着青花瓷杯,桂银微笑道,“为啥不能又是主又是奴?在奴仆的位子上就不好做主人的事体了么?为啥不试试看,去做一个——主人式的奴仆呢?”

主人式的奴仆??

对啊!

为啥不呢?!

本来就是嘛!!!

醍醐灌顶间,阿土生眼前现出一道曙光,照破了新旧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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