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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bot

《大典》--- 网格化(4)

第一次看到刘刚从办公室玻璃幕墙外走过时,李博如挨了一记重击。他只看过照片上的刘刚,却将那张脸牢牢记住。刘刚被允许进入鞋联网工作区,但不能进入性鞋距工作区,好奇地透过玻璃向里看,目光有一刻与李博相碰,友好地一笑,李博如同没看见。信息中心的人大部分不了解鞋联网,鞋联网的人大部分不知道性鞋距。某种意义上,性鞋距可被视为老叔的自留地,因为未完成而无需上报其他高层人物,实际却已经在应用。李博每天都要把老叔感兴趣的对象——几乎都是权势人物——的性鞋距传给老叔。老叔用来做什么不得而知。李博通过系统后台看到过老叔有时自行输入SID查看性鞋距进行追踪。那些SID在鞋联网数据库里找不到。李博知道,只有政治局委员以上的SID不进鞋联网数据库,由老叔自己掌握。

李博发现这个情况后便不再从后台看老叔,他不想知道跟自己无关的事。那次用鞋麦听到伊好与刘刚后,他也再没查看伊好和刘刚。男人愿意窥淫,却不是窥自己妻子的淫。知道别的男人上了妻子,似乎该做的是拔刀,而李博只是告诫自己——既然自己不能给伊好,有什么权利不让伊好得到?既然有性才算完整人生。伊好是自己的亲人,就不该让她的人生残缺。这么想,反而应该感谢那个令她快乐的性器。就把它当成是成人商店出售的电阴茎吧,只是供伊好满足的工具!

当李博看到刘刚真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年轻气盛,不是他的西北人面相,也不是在他西便装下隆起的肌肉,而是穿透这些,直接看到他两腿间一个刚硬勃起的性器。那个曾经进入过伊好并把伊好搞到癫狂的性器,直立着填满了他看向刘刚的眼界,似乎刘刚只是个性器化身。想到那性器进入过伊好,竟会让他也冲动,使他既感费解,又觉难堪。

其实,李博没再查看伊好的性鞋距并非全是那么高尚地为了伊好,深层之下是怕知道,万一伊好不是只把刘刚当做释放欲望的工具,而是当成真正的男人,当成比自己更胜任的丈夫,该怎么办?他不敢想,宁愿不看。直到刘刚出现在鞋联网,跟自己已经只隔着一道玻璃幕墙了,才忍不住调出刘刚的性鞋距档案。档案表格是李博设计的,非常熟悉——出现性鞋距的次数、每次持续的时间、发生地点、性对象是何人……李博一眼就看到伊好的名字,然而还是两次!李博有些不敢信,仔细看,的确一共只有两次。也就是说,从他用鞋麦听到那次之后,两人再没有过!李博分别追溯伊好与刘刚的鞋轨迹,两人的偶尔交汇都是在公开场合,彼此保持距离,匆匆而过。从刘刚调到防疫指挥部后,两人就完全没有了交点。

这样的结果让李博一方面是死刑处决前得到赦免的轻松,一方面又蓦然涌起对伊好的心疼,差点流泪。刘刚给伊好的不是性爱,只是用性折磨逼她,得到了签名便断绝,更是莫大的羞辱。可以想见伊好内心会是怎样的痛苦。她落到这境地,追根溯源是做丈夫的他没尽到责任。而在她被折磨和羞辱后,本是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自己给她的却是冷淡和回避。

李博亦看到自己的阴暗一面,他知道伊好出轨却没引起多大波动,其实跟绿妹有很大关系。要说出轨,是自己在先,没有资格责备伊好;他似乎高尚地希望伊好得到性满足,也是因为自己在绿妹那里得到了这种满足。为什么作为夫妻,两人都只能从他人身上得到满足,却不能互相满足呢?他俩的状况何其相像,那次之后伊好再没有过刘刚,而自己在那同一天和绿妹之后,至今也与绿妹失去联系。过了三个月,鞋老板一直没音信。李博每天算日子,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直到终于看到鞋老板的「贵体健康」,打到对方的备用手机,才知道绿妹没有来。

「……乡下都被封锁了,人出不来,电话也打不进去。颠趴!」福州话的「颠趴」是骂发癫或神经病。「我派小梁开车去接人,半道被堵回来。到处是卡子,哪都不让外人进。颠趴!」鞋老板边骂着边解释。「这回只能请你吃饭了。」

李博情绪一落千丈。早能猜到有问题,绿妹家乡的手机和网络多天前就被切断,鞋联网便看不到绿妹踪迹。他本寄希望鞋老板有办法,毕竟地头蛇好办事。连鞋老板都没办法,看起来真的很严重。他倒不担心绿妹有疫病,上次见面后他被绿妹传染了咳嗽,只靠多喝水几天后便痊愈,绿妹自然也该没事儿 。

守土有责的军令状和百分之五的撤换率层层向下加码,最后的承担者是基层网格。面对这么大的压力,乡村网格管理者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干脆封闭。绿妹家乡的武夷山区在这方面走得最远,干脆连通讯联络都切断。不仅疫情的传播渠道没了,连恐慌情绪的传播渠道都没了,还能让他们负什么责?不过得给老百姓说得过去的理由。开始还按上面要求不透露瘟疫,说是维吾尔恐怖分子制造爆炸,为保证安全进行封闭,切断通讯是避免恐怖分子用手机引爆炸弹。对此百姓的配合坚持不了太长,毕竟人不会把自己中炸弹的概率估计太高。反恐说着刺激,却非每个人的日常贴身事。况且今日村庄已经离不开与外界交流。村民冲破网格封锁的情况越来越多。基层政府都知道以反恐理由持续不了多久。

城市社会比乡村一体化程度高,不能随便切断通讯和交往,网格的画地为牢主要体现为驱赶外来人口。衡量城市网格管控的主要数据和指标都是针对户籍人口及房屋业主,来来去去的流动人口对于网格管理是麻烦。尤其从防疫角度,流动人口往往是疫病来源和传播途径,杜绝流动人口的思路自然成为主导。城市普遍开展驱赶外来人口的清查。各网格要求业主不得租房给外来人口,已租住的中止合同;居住小区加强门卫,重新换发出入证,只许业主进入;文革后未见的入家查户口也再度重现……

请李博吃饭时,鞋老板满腹怨言。他的企业基本是农民工,高级职员和技工也多是外地户口,只有让他们一直待在厂内才能避免被驱赶。但厂内空间和条件有限,难以持续。跟切断了通讯的老家亲人联系不上也造成人心浮动,不少人辞工回乡。更头痛的是企业活动离不开与外界的通畅往来,现在处处有障碍,生产大降。连他来北京一路都被检查了好多道,差点没进来。

「……说是为了反恐,检查的却是发热,温度稍高就被强制隔离。人也不是傻子啊!不识字的老太太都猜得到是出瘟疫了!何必这么小儿科?人越不知道真情越胡思乱想,宁愿信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变成谣言,越来越恐慌……其实情况根本没那么严重。」鞋老板的断言来自他的企业好几万职工加上家属,算得上小社会,从统计角度应该能准确反映大社会。「今年得流感的是比往年多,但是没有太特殊。开始我们得到政府内部消息也紧张,发现体温高的就通知政府带走。但是政府太他妈黑,外地户口的由企业交钱,一个人十万,谁他妈交得起!后来我们干脆自己在厂内搞了隔离区,病号在里面吃点大路药,结果最后都能好。」

「这些情况政府不知道?」李博问。

「政府里的人肯定知道,要说政府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政府是靠报文件运转的,文件要写上级想看的。上级说有疫情,下面说没事儿,就有可能被指责怠政懒政。」鞋老板不吃菜只喝酒。「不过肯定也有故意的。下级都是大活人,个个够坏,上级逼他们,他们就不使坏?反腐运动已经搞得官场共愤,但是谁也不敢说什么,就事事走极端,往死里弄。谁也没法说他不对吧,抓不住他的把柄,也没法说他怠政。结果本来没多大事儿,被怕负责、捞好处,或是故意挖坑的动机一块推,就会搞成一团糟。上头只能认,那是你拉的屎,得自己擦屁股!」

李博从鞋联网上看得到人口流动趋势。低档鞋一般都在农民工和底层民众脚上,往往最有共同趋势。如春运期间先如大坝放水从大都市泻出,滚滚洪流层层分散,最后散在农村;节后又从水滴汇成涓涓细流,逐步合流,最后如洪水灌入都市。现在离春运还远,正是农民工忙着打工挣钱的季节,鞋联网上却看到了类似春运的趋势,只不过不是心怀喜悦的返乡,而是被城市驱赶出来。流动速度比春运缓慢,明显不情愿。从一线城市被赶出的先流到二线城市,再被赶出,流到三线城市……实在不得已才回老家。还有不少来回流动,如失去方向的蚁群。农民工的二代三代在生活方式上已和城里人一样,只是因为房价高买不起就不被城市接纳。这些人遭驱赶后,家乡无房无地回不去,只能盲目流动。

李博已不在那个群体中。他有北京户口,有国家核心机构的职位,但他的根似乎一直脱离不开乡土。他不能说对乡土有多少情感,但想起家乡亲人,想起绿妹,还有鞋老板企业的农民工,总是会陷入惆怅,心底某些秘不示人的部分被拨动。他现在置身于驱赶他们的阵营,他参与创建的系统为抓捕他们提供指引,他编制的软件把他们当做蚂蚁而非人……想到这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真是没法寄托意义,既无趣,又可悲。

从「水晶宫」回家的一路李博仍是尽量避开摄像头。又多出好几处利用红外线热像仪检测行人体温的点,超过三十七度的即被监控网络自动跟踪,防疫机构按鞋联网定位拦截,有北京户口的送隔离营,外地人送中转营由各地防疫机构接回本地隔离。

李博住的小区也封闭。业主换了新门卡,每个家庭成员只发一个。小区新装了一种被铁栅栏分成格的旋转门,每格只容纳一人,从外面进入格里,刷卡后旋转门可推转一格,格里的人才能进入小区。这种方式杜绝了以往一人开门其他人跟着进的情况。通常小区业主遇到要凑钱的事总是百般不愿意,这次却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交齐换门钱。即使有了这种门,保安也要守在门口防范外人混入。留在北京的外地人主要是保安,现在全归网格指挥,成为网格的强力队伍,查户口,驱赶外地人,在网格边界设立检查站……这些具体事都要有人干。保安们若不想跟其他外地人一样被驱赶出城市,就得尽力当好打手,维护本地人。

李博进家时碰到伊好。疾控中心报复伊好,调她当值夜负责人,天天不能回家过夜。前面李博以为是伊好自己这样安排,方便与刘刚寻欢作乐,直到回溯性鞋距才知道伊好一直独守值班室。今天看见伊好,李博原本的困窘完全消失,脱下外衣就要进厨房。「做粥还是下面条?」好像他不是刚跟鞋老板吃完饭,和伊好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晚饭只吃稀饭或面条,李博做,伊好洗碗。

「你自己吃吧,我马上要走。来,打个疫苗。」伊好显然是在等他,见他回来就开始操作。

「在单位打过了。」

「以前的疫苗是假的,刚查出来。」

「太过分了!」李博没多说。连国家安全委员会给员工统一打的疫苗都是假的,这国家还有什么是安全的?

政府对全民实行免费注射疫苗,围绕疫苗链条结成的利益共同体看到了挣大钱的机会,纷纷滥竽充数,大都是把老疫苗换上新牌子,对新病毒基本没用。监管机构只求不出事故,更多的是私下与疫苗供应方和使用方做利益交换。

「假疫苗不会对人体造成问题,但是对防疫没用。」

「那不是该导致疫情扩大吗?似乎也没发生。」

「也许可以证明疫情不像想的那么严重吧。虽然这种方式证明有点可悲,但这是最大样本量,比其他证明都有说服力。」

「那就不需要再打疫苗了吧。」

「也别一下就跳到另一头儿,有备无患。」她拔出注射完的针,顺手把李博垂到眼前的一缕头发理上去。

这个小动作让李博感到暖流穿心。这些天他们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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