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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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黑工

上海碎片

我对上海的第一印象是陆家嘴。

去年十月,我到上海工作,先是找房子。那天晚上坐在中介电瓶车后座,在浦东老小区的小巷子里乱窜。中介看起来很疲惫,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为了还房贷,他把买在嘉定的小房子拿来出租,自己一家人租浦东老小区住。我问他在上海养活一家人,月薪要多少才够?他说「要三万,至少要三万」。

电瓶车突然拐出小巷子,驶上八车道大马路。我一抬头,几百米外是陆家嘴一大片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那一刻有种身处小说里的荒谬感。

中介人挺好的。江苏人,说话诚恳。估计是聊出了感情,大哥最后说,看我刚毕业来上海工作,不收中介费。虽然我最后没住浦东,租了房子好点、离办公室更远的曹杨新村。

去年十月到今年二月,我在上海待了快半年,一个月写三四篇速朽的报道。现在想来,应该写写生活和工作本身。如果出差一周能写一篇上万字的报道,亲身经历半年,应该写出更好的东西。

先从工作讲起吧。前司是一家医疗媒体,医疗媒体的报道方向可以分成政策(医保)和产业(医药)。前司主要做政策报道,最常写的主题是本轮医疗体制改革。在我刚入职的编辑会上,老板兴致勃勃地展望我们要做更多报道,不止政策,还要报道产业。他指派了一位资深编辑,我跟着这位编辑一起负责产业报道。

「你负责条线的新闻一条都不能错过,这叫守土有责。」老板回忆起他在财新做主编的经验。那是在浦东一家漂亮酒店的中庭,四周是人造湖,湖中间是一间茅草屋,我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实木茶几。说到这里,我正吃着桌上的甜品,老板兴奋地搂住我肩膀。我对产业报道没有概念,但也跟着怀有期待。

张江

编辑是从业二十年的老记者,行业经验丰富。她先带我去参加一场展会,主题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细胞治疗。

展会开在浦东张江,那一片地方全是办公楼,传音控股、药明康德……早上八点多,年轻人从地铁口鱼贯而出,被崭新的办公楼吞没。另一群西装革履背双肩包的中年男人走向会展中心,我混在人群里,看着前面几颗秃头,忍不住担忧起自己的未来。

展会是一个大型权力金字塔。院士致辞后走下舞台,身边像鱼群一样围上了一大圈人,越到门口人越多。企业代表上去讲自己的产品,下来和左邻右座互相加微信。最夸张的是一场金融领域的分会,编辑和我刚在会场坐定,一位穿灰色套装的中年女士小步快走过来,弯下腰用销售语气说,「方不方便和您交换一下名片」。编辑解释我们是媒体,中年女士才作罢,继续找场内其他人换名片。

那场会上其他演讲嘉宾都是西装革履、派头撑足,只有一名上交所负责审核IPO的官员穿得破破烂烂,旧西装里套一件破洞的毛衣。这名官员讲完下场后,差不多半个会场的精致男女都涌上去,一边恭维一边加微信。

从头到尾,我没听懂台上的嘉宾在讲什么。那天跟着编辑和人打招呼,有的人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和谁都能聊几句;有的人刚刚创业,聊天还带着一丝拘谨。最成熟的是会展这套体系。领媒体证时,签到表上已经有十多家媒体,前台小哥和资料袋一起塞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是几张百元钞票。编辑让我退掉,前台小哥接过信封表情有点错愕。我心想签到表上那十几家媒体,每家应该都拿了不等的车马费。

不过没关系,几小时后会展上的人都会消失向酒桌、办公室和公寓。散场时,我和编辑在出口等车,旁边还有几位小咖位的演讲嘉宾。会展中心在我们背后发光发亮,这座庞大的建筑明天又将举办另一场会议。

回到家里,我面对起很无聊的报道主题:细胞治疗到底算药品还是医疗服务?如果算药品,那么归药监局管,产品像其他创新药一样,审批通过后可以在全国销售。如果算医疗服务,那么归卫健委管,产品只能绑定在一家家医院。主管单位不同,市场规模相差一两个数量级。后来又跟着编辑去企业采访,才理清楚逻辑:这本来是一项前景广阔的前沿医疗技术,但被各路骗子滥用,最终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魏则西之死。魏则西事件以后,政策骤然收严,细胞治疗研究和转化陷入困境。几年之后,政策才重新开始明确,地方政府在辖区内试点,药监局和卫健委之间也决出主管单位。

总感觉是似曾相识的故事,但我实在不懂,写得太烂。交稿后,编辑几乎重写了一遍。

皖北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写过几篇产业报道。

我写的第一篇报道是新冠疫苗第四针可能要开打。写过两篇产业报道,阅读量都很低。疫情是最受关注的主题,产业报道更长线,读者也局限在业内群体。除了疫情,阅读量更大的是社会新闻:肿瘤基因检测乱象,有读者专门加微信转给我五十元块红包,说报道写出了他家人就医的遭遇。

很快,到十一月了。先是北京、石家庄等北方城市新增感染数越来越多,封控和核酸检测越来越频繁。之后是石家庄开始松动,媒体对石家庄的报道又很快被删稿。然后是「二十条」、「新十条」,所谓优化疫情防控的政策陆续出台。这些发布会往往开在下午,听完发布会,我们开始给各路专家打电话,在晚上写完一篇四千多字的解读报道。我在采访专家时忍不住想,是否真的有人了解这些政策的意图,还是专家用专科学识为政策缝补。无所谓了,好脾气又严谨的专家,总是会给出专业且妥帖的回答,观点清楚到可以直接引用原话。这些报道会在次日早晨发出,阅读量都很高,读者留下的评论大多是盼着解封。

去年底的形势变化超出任何人预想。不像地震、火灾,传染病的影响是间接的。街道上行人快速减少,人们脸上换成了N95口罩。盒马、美团的运力开始紧缺,即使抢到下单,配送要花几个小时,骑手面色看起来也有些潮红。

终于轮到我们了。先是女友病倒,那天是周五,我们约好去吃Maki House,吃饭时她开始发烧、浑身疼。到了晚上,上海下起小雨,我出门买温度计,第一次看见上海这么空荡的街道。一小半店铺关门,超市里只有两三个人。药店门口还立着扫健康码的机器,但没人管扫码了。药店只剩两支电子温度计,药师也不问任何问题,只说普通温度计卖完了,电子温度计有点贵,要七十多块钱。

前司主编很热心,指导我熬葱姜可乐。到了深夜,女友症状好转,我开始感觉发冷,浑身打颤,接着开始发烧。浑身疼了一晚上后,第二天我的症状基本消失,只是喉咙疼以及没有嗅觉。

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是在十二月中旬,上海市民大面积感染了一遍。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发烧、求药的讨论。所有媒体都在做疫情报道,先关注的是大城市,然后有人疑问,更缺医少药的农村怎么应对感染潮?

到了周一,编辑部线上开选题会。我和同事开始做感染潮冲击农村的报道,我们打电话给各地村医。感染潮是从北到南蔓延,河南、陕西、皖北的村医说他们那里已经大半感染,广东、广西的当地人还没有明显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药品短缺。腾讯药品互助小程序上,附近的求助大多是对氨基苯酚、布洛芬,上海已经很难买到这些常见感冒药。之前限制购买「四类药」,诊室没有多少存货,发热患者不断涌来,农村诊所也普遍缺药,皖北那位村医连清热解毒的中药注射剂都已经用完。

上海的感染潮过去得很快。报道交稿那天是圣诞节。我们晚上在江苏路散步,街道上已经有不少人。我们绕过地上一个摔碎的黄桃罐头,商店橱窗里的圣诞树在兀自发光发亮。冷风吹过,路边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壳,表面反射亮黄色路灯光,像是凝固的糖浆。

感染潮之后是重症潮。编辑联系上一家安徽的医院,派我去现场。我本来以为医院里人满为患,实际上发热门诊几乎没人,门诊大厅都显得空旷。发热门诊排长队的时期已经过去,医院里只剩下住院患者,所有科室都变成了呼吸科,每间病房门口几乎都有一张加床,加床上往往是一位戴着氧气面罩的老人。

在重症监护室:

相较于吵闹的急诊,拥挤的普通病房,ICU格外安静。隔着几道门,病重的患者在里面,楼梯口和电梯旁,家属打着地铺在外面。等待的家属都不说话,沉默着看手机或是睡觉。一名家属接到询问患者病情的电话,答复几句情况还好就挂断。候诊区安静的只能听见通风井的风声,以及监护室内不时响起的滴滴声。

ICU里早满了,病人大多处于昏迷状态,护士在其间来回穿梭,只有时不时监护仪传来急促的报警声。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抢救」,好几名医生护士一拥而上抢救新转来的病人。

重症医学科主任说,这样的极限情况已持续半月,社会面放开后,先是发热门诊爆满,到了12月底,重症患者开始快速增加,原本只有7、8名患者的ICU,一天之内,16张床位迅速满员。

医院在老城区近郊,那一片地方全是六七层高的某某大厦,外立面灰蒙蒙,窗户还是老式蓝玻璃,像是冻结在三十年前。晚上从住院大楼出来,我拐进一条小巷子。巷子两头是小吃摊,没什么顾客。巷子里没有路灯,全靠两边店面透出点灯光。我找了家理发店,老板讲往年这会他一天能挣七百块钱,今天挣了四百,已经是感染潮过后,街上人流稍微多了一点。我是最后一名顾客,聊到后面,老板回忆起上海,本地年轻人很多去上海打工,他在上海学的理发,好几个朋友都留在上海买了房子,「以前的经理现在资产一两千万。」

回到上海是在跨年夜。过完元旦假才开始写稿,写完过了一周多才发,可惜的是人们的关注已经过去。这篇报道做得比农村感染潮那篇扎实得多,不止我去了安徽的医院,编辑还去了唐山的医院,还有一位同事电话采访了天津的医院,一篇七千字的报道,受访者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位。

怎么评价这些疫情报道呢?它对于村医、医院、缺药的患者都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如果从「新闻是历史的底稿」这个角度衡量,又有些虚无缥缈。最后,可能只是为读者提供了一些情绪价值。

可能因为前司发了一系列疫情报道,其中有几篇阅读量十万加,受到了特别的压力。也因为疫情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快速过去,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ChatGPT等新热点转移。那是我写的最后一篇疫情报道。

春节快到了。

曹杨新村

我住在曹杨新村,那里是建国后最早的工人新村,住户大多是当年的工人。邻居是一位老太太,看起来七十来岁。我和中介看房子的时候,老太太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刚住进来不久,一天早上我在厨房刷牙,抬头一看,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隔着厨房窗户面对面。当天,我就下单了窗户防窥膜。

前两天我看一本新书《洋盘》,作者也遇到了类似的老太太:

我和中介第一次看房的时候,她就如旋风般冲进那个房间,对我们两人大吼大叫:「这房子是我的,我的,我的!」手里还挥舞着一些纸。我看了看中介。他只是轻笑一声,但没说什么。

我看乐了,把这两页发给女友,感叹上海是不是盛产这种老太太。女友是个善良人,她回复「可能这就是失智老人的典型行为。」

邻居老太太来敲了三四次门,每次敲得厉害,我就发微信给中介,请他叫老太太的儿子管管。十几分钟后,老太太儿子回来,吼几句,半拉半拽,老太太就回去了。临近春节,我一个人在家,老太太咚咚咚敲门,一直叫谁的名字。我打开门上的小窗,老太太说要进来看看衣柜,这是她的房子。我威胁要报警,关上门,发微信问中介。中介说这房子和老太太没关系。那天可能老太太儿子离得远,老人家敲累了才回去。

上海是一座不怎么过春节的城市。除了三楼的一户年轻人,居民楼里似乎没人贴上新春联。路边也没有卖爆竹烟花、玩具枪的摊贩。小区对面有一家小超市,卖菜的是一对河南夫妻,我总是晚上去买菜,好几次遇上妈妈视频指导女儿写作业。过年前几天,超市里摆出年糕、咸肉、广式香肠,那对河南夫妻继续守着几大排绿叶菜。对于上海,过年好像不是时间的转换,而是像圣诞节那样只需要摆出对应的特产。

过年对我是很重要的时间节点。我记得很多去年底发生的事,年后就只剩下一些记忆碎片。我和同事又一起写了一篇产业报道,讲游戏公司做医疗软件和医疗公司做有治疗功能的游戏。写那篇报道时,前司到黄山开年会,白天爬山团建,晚上打电话采访。报道进展顺利,游戏公司把这当作PR项目,很乐意和我们聊。那篇报道中规中矩,但写的是行业热点,发出来后有好几位从业者找来交流。

在前司做的最后一篇报道是统计去年各省防疫支出,我去各省财政厅网站下载预算报告,大部分省份都单列了防疫支出:广东省总额最高(711.4亿元),北京市人均最高(13.7亿元/每百万人口)。实习的时候,我跟着记者做过数据新闻,但这是工作量最大的一次。一共下载了五十多份文件,摘录数据和表述,分门别类做成表格。这些数据太繁杂,我很怕出错,于是看到头晕眼花。

告别那天,上海办公室开了选题会。照例聚餐之后,主编和我在前滩一家咖啡馆里聊天,提到我想要做产业报道,她问我想不想去钛媒体、36Kr。但当时我一心想做播客。那天我一直在咖啡馆核对数据到晚上八九点。主编临走时把充电宝还给我,转身看了我一眼。我们互相告别,然后还没有再见过。

离开上海前,我最后一次和朋友聚餐在南京东路,又去吃了Maki House。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泰国做数字游民,我想着做播客项目的钱怕是不太够,我太懒,又不想每个月写稿挣钱。分别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们站在商场门口,朋友等同事送伞。

那天为了见播客公司老板,我穿了西装皮鞋。背上挎包,朋友笑话我和她爸一模一样。南京东路有一种老派的气质,两边大厦的外立面大多是铝板、大理石,繁华的商业街一直通向外滩。雨越下越大,路面上没多少人,我和朋友告别,转身跑去了雨里的地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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