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eath the water, 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

水面之下，时间是可控的。

我游泳没有戴电子设备的习惯，泳池这一边到那一边的计数就是我在水底的时间。

0.5……3……14

无论岸上的秒针转得有多快也与我无关。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数错。被一些傲慢的自由泳和蝶泳选手溅起的水花惊到，或是被突如其来变道的闯入者阻挡。我可能会被呛到，被迫停下。刚刚默念的数字突然断了片。但还好，数字也是由我来决定，我说是几就是几。我每次都往小了再计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做不到心里只想着数字。但我会像Carmen Maria Machado那样，列出一张只属于我自己的数字清单。与其说是清单，倒不如说是由数字牵引出的关键词：

2：trouble 2

3：我希望的lucky number

9：初中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的学号

……

今天在水底的时间是14个来回，也就是1400米。很神奇吧，水面之下，时间和长度还可以这样换算。

水面之下，看到的东西是可控的。

我两三百度的近视，泳镜也是普通泳镜。当然因为带度数的泳镜更贵，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习惯了水底不清晰的画面。

我喜欢从水面往下埋，手臂划出的瞬间。池底的黑色瓷砖会由模糊发散变得立体。

岸上的世界太清晰，所有的东西都要或被看得一清二楚。但水面之下，我想要维持多久低清的画质都可以。

我看不清迎面挥舞着双臂的青年男人的表情，但他扑起的水花和巨大的噪声都张扬着他的气势汹汹。

在我前面的老年男人慢慢地游着。他一蹬腿，要缓两拍。身体即将要沉下去时他才肯舍得伸出手臂。最后我超越了他，他毫不在乎。

旁边泳道的小男孩“未学行先学跑”，一鼓作气抛开了浮板，短促地激起了一阵小水花，但没几下就掉了下去。还好他是在浅水区。

水面之下，我的肌肤和水一起涌动，感受着一些轻的、重的、沉稳的、起伏的。我不认识这些陌生人，但我了解他们。

水面之下，情绪是可控的。

除非真的遇到了太糟糕的人，我会故意踹出去几脚。其他情况，也谈不上有什么情绪，毕竟我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当时间来到某个具体的数字时，我的呼吸就会变得平稳。

这时候，回忆就会乘虚而入，跟随着我的动作，和水一起，被推开，被聚拢。

在我仰头呼吸时，泳池那边突然多了好几个撑着伞的人，游近了才发现是游泳班学生的家长，大多数都是母亲。

我学游泳也是妈妈带着我从家里往回泳池。我跟着教练学了两次，都是蛙泳，在广州沙面游泳馆。

七八月份，烫脚的沙子，要爬很多级楼梯的天桥。整条街的店铺都会落下塑料遮棚，一阵又一阵浓郁的药材干货味道。

我妈妈是急性的人，往前再走八分钟就是一条宽阔舒适的人行道，她却带着我去寻近路。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一条被人踩得光秃整齐的草道，往下看是一个灰色的电箱，底部垫了几块石砖。这世界总有拼了命要抄近路的人。

后面她带上表弟，我们仨一起走那条小径。我很难忘记表弟第一次看见那条路的表情，好奇、拘束又害怕，那是一段很不错的时光。

至于我现在为什么那么热爱游泳，我也不懂。我下水，伸手，划开，蹬腿，合拢，水沉默地包裹着我，而我依附着它的沉默。这是一种相互的安全感。

要知道，我当初学游泳可吃了不少苦头。教练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凶得很，牙齿黑黑的。第一节课就挨个儿把我们推下水，猛灌了几口消毒水，辣得眼泪鼻涕和池水都混到一起。从那时到现在，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明白。但游泳能长高是真的。

记忆没有逻辑可言。当我数到9的时候，那个初中男同学出现了。紧接着，一些蹩脚的谎言，愚蠢又狂热的愤怒。我装傻充愣、极力讨好，就是为了获得爱情和友谊。对那时的我而言，这就是全世界。但那又是多么快活的日子！

水面之下，它一视同仁地将回忆熨平，铺开。

我开始慢慢接受和原谅过去的自己。

哦对了，水面之下，社交也是可控的。

我只会游蛙泳，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我在最后休息时会观察身旁的人怎么转身，我指的是他们怎么跟泳池的墙壁打交道。

我观察了很久，还憋气在水底观看。但他们激起的水花太大了，要么没等我弄清楚就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了。

直到现在，我大概理解转身的原理，但没有去学。没意思，主要还是觉得没礼貌，对泳池墙壁。

我每次快要到底了，都会伸长双手或单手贴住墙壁，再举出水面，抓住边沿，借力拉出身子，吸一口气，再笨拙地再次出发，当然也不会蹬墙。这样让我感觉和泳池更亲近些，像是不断在问好和道别。我抓住边沿时总是很用力，也有一种感谢拉我一把的意思。

准备上水。我在泳道旁边等边把泳镜推到头上，原来实际场内光亮好多。阻碍我的是一个正在苦练泳姿的小女孩和她的奶奶。

奶奶很严厉，一直在纠正小女孩的蹬腿动作。小女孩胖嘟嘟的，泳镜肯定会给这小胖脸压下两圈深深的痕迹。我忍不住笑了。

奶奶是个老广，从她看我的眼神还有给我的感觉都是，她极力想得到夸赞，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她孙女。

我说，“小朋友真可爱啊”，后面想想，补了一句“几岁了？”

奶奶果然很开心，“六岁了，在上幼稚园！”接着催促小女孩，“快叫姨姨”，“姨姨好”

“好乖哦”，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等她们往前游了一段距离，我穿过泳道上水。“好乖？”我心想，明明还在水里，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到了岸上。

下次我一定要回答“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