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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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只椰子🥥

一座山和一艘船是好朋友

好朋友的故事。

一座山和一艘船是好朋友。那时,山还不是山,它是海边的一粒沙,船也不是船,它是漂浮在海面的一棵树。海水起来又落下,海水落下又起来,沙从岸上涌到海边,又从海边冲到岸上,树从海上游到岸边,又从岸边跑回海上。

树曾经是一棵仪态优美的大树,独自一棵长在高高的山巅,它的枝条曾经停落一只美丽的鸟儿,那只鸟儿遍身燃烧炽热的火焰,烧伤了它的枝条。鸟儿看着伤疤说,看来这里也不是我要停靠的地方,树啊树,我要飞走了。树摇摇树枝说,没关系,将我全部烧尽也没关系,是你让我知道我可以说话,我想和你一起说话。鸟儿扇动它火红的翅膀,留下一地火红的火焰,火焰将树围了一圈,像在跳一支送别的舞蹈。鸟儿没有飞回来,树山上留下烧焦的树枝,那枝条再也没有好起来,不再长出新鲜的叶子,也不再生长,但也不腐坏,不坠落,像一截残肢。

那阵风将树吹倒的时候,树没有怨言。云和雨正在热恋,爱在倾泻,那些是多么热烈的爱,又是多么惊心动魄的爱,爱得过头,不小心擦出雷的火花。风说,你们别吵啦。劝架,越劝越激烈,一个响雷劈下来,山崩出一个大口,树从天上坠落,幸而树身坚韧,没有断裂成节,接着是山洪,大树在山洪中看见彩虹,接着来到大海中。

树时常想起自己还是种子的时候,它的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母树结出果实的那一刻,还是一场山雨将果实打落,虫蚁将果肉洗去,留下沉睡的一个它的那刻,还是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果实触碰到泥土的那一刻,它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世界惊醒,纵然四周还是泥土包裹。

沙也不记得它从何而来,它记忆从一阵风开始,一阵轻旋的风将它在沙滩上吹来卷去,它看见无边无垠的沙的同伴,但很快它就见到了海,见识到原来无边无垠也有局限。对一粒细小的沙来说,它又能看到周围多远呢,于是它又认为,海不过同沙滩一样,都是有边有角的东西,沙滩的边边是海洋,海洋的边边是沙滩,怎么飘,怎么浮,怎么卷,怎么浪,终于是有靠岸的时候。

树就这样靠岸了,一卷猛浪冲上来。树本来不想上岸的,但沙们实在太热情,它们在它身下卷啊卷,卷啊卷,沙滩上一棵沉重的大树和一片湿润的沙。夜晚到来,沙子们沉沉睡去,树睁着眼,它经历过无数个海上的夜晚,有时在无风的海面,有时在翻覆的浪尖,有时在洋流,在海洋的肚肠,树枝挂满海藻,水母是穿梭其中的燕子。那些日子它并不怕自己沉没,现在回到陆上,却开始不适应起来,它竟然感到地面的沉厚,沙比水更重,地面的力从四面八方吸住它,像一张网,仿佛要将它永远埋没下去。它会经历种子一般的死亡吗,也许这里就是终点,也许它不会再度苏醒。树看着头顶的星星,满天星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感到眩晕。

那粒沙和那棵树一样睁着眼,那粒沙刚从贝壳的眼泪里逃逸。它想安慰和树一起冲上岸的贝壳,谁想到贝壳的眼泪太汹涌,又比海水粘稠,贝壳哇哇张嘴大哭,将沙粒一口吞入腹中,刹那间沙粒再看不见星星和大海,沙粒敲敲贝壳的壳,贝壳不肯张嘴,仍在源源不断流泪。就这样吧,陪贝壳陪到它眼泪结束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是冲上岸,又不是不可以回到大海,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啊。贝壳说,我不是为我上岸而哭,陆地不是我归宿,海洋又不允许我们浸泡太久,我们只存在于海与陆的中间地带,我是为这个而哭。沙说,听说沙子在你腹中会变成珍珠。贝壳说,哎呀我又不是同你讲这个,你为什么要扯开话题。沙说,既然如此,不如放我出去看星星,你的肚里黑抹抹,你的声音咕噜咕噜,听不清啊。贝壳说,哎呀哎呀你太苦了,哇地一声吐出来。

沙又重新见到星星和海了,现在,它和星星都躺在自己的海洋里,在浪的轻抚中,它觉得自己和星星没有什么不同,云是星星的浪,宇宙是星星的海,同样那么深沉,那么温柔,也许星星就是漂浮在天上的沙,也许沙就是沉在水里的星星,彼此没有什么不同。这时候,沙和树都看着同一片星空,它们也在同一片星空。

它们成为朋友,是很远很远之后,大海不断后退,风吹它们聚在一起,它们才相互打招呼,你好吗,你好,你好。那时候,早已不存在名字叫凤凰的鸟儿,贝壳早已沉到地底成为化石,树也已在风沙中所剩无几,只留下一截焦黑的树枝,就是凤凰曾经栖息的那一截,那一截树上深深留下一个爪印,爪印里面深深埋着一颗种子,那是凤凰留给这棵树的礼物,只是那时树烧得太痛了。风将沙子送到这棵树深深的里面,沙子见到了那沉睡的种子。

喂,朋友,你还有一颗种子,沙说。有种子又有什么用呢,树说,海水可能早已浸坏,加上现在又这么干旱,发不出芽就没有办法。沙说,万一呢,万一这种子还能发芽呢。树说,就算能发芽,又有什么用,要有健康的环境才能健康生长,你看看我们周围多么恶劣。沙说,哎呀,我看见这颗种子表面浮着一层绿色。树说,我没有信心。沙说,要什么信心,只管将种子种下去。

树看看周围说,好吧,这里太阳够了,但没有水,我需要水才能生长。水?沙子看看天上,这里已经很久没下雨,不如我送你去远些的抵港看看有没水?这样一说,树又不自信了,树说,你不会生出飓风,我又没有翼,我们怎么能到有水的地方?沙说,你再打退堂鼓,我就不理你了。树忙说,好好好,朋友,请将我送到有水的地方。沙说,没问题,朋友,请你好好保护你那颗种子。

说话间,沙子聚成沙丘,那粒小小的沙将无数同伴呼唤,变成一座在阳光下线条分明的沙丘。在高高的沙丘上,树和沙子都看见远方有水,那一泓晶莹的蓝色在远方沉静地闪耀着,那梦幻的蓝色,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它感到渴。

沙子什么也没说。树知道属于它的时刻来临,一阵大风起来,树乘着风滚落沙丘。它没有和沙子道别,也没有和沙子说感谢,那道目光一直从沙丘上追随,滚烫的,热烈的,烧得它羞愧难当,又烧得它勇敢万分。

一路上,它看见太阳晒到滚烫的蜥蜴,看见鬼魂一样轻盈跑过的风卷草,看见仙人掌头顶开出的粉红色大花,树在滚动中越变越细,越变越轻,怎么办,种子快要漏出来,只好拜托蜥蜴的舌头帮忙拾回种子,只好拜托风卷草停下来帮自己挡风沙,只好拜托仙人掌送自己几针刺将破口牢牢封住。

当仙人掌的刺刺入体内的时候,树终于理解当初凤凰的用心,它怀念那场山洪,怀念那只凤凰,也怀念那粒沙。它也知道它只要回头望,就能看见那粒沙在沙丘之上闪闪发光,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它没有回头望。再见啦,可爱的风,再见啦,可爱的沙,再见啦,我爱的沙,一阵剧痛,仙人掌的刺散架,树吐出那粒种子,在碧蓝的湖水边。

少年踏入这片湖泊,在很远很远之后,他本想追随飞鸟的羽迹,去射一只领航的天鹅。每年冬天天鹅都会在这片湖泊歇息,直到春天到来,它们会跨越面朝湖泊那最高的雪顶。它们的羽翼伸展开,日光下白得令人目眩神迷,它们飞落碧蓝的湖泊,犹如山崩,山的种子种在湖里。

少年踏入这片湖泊就再也出不来,天鹅的美和远山的雪令他迷失方向,围绕湖边生长的守卫一样的大树又那么高,那么大, 少年睁大眼睛看树顶的天空,那么蓝,那么空,他忽然失去了自己,一切都那么温暖,一切都那么新鲜,宛如新生,一切都那么陌生。天鹅的影从天上飞过,少年抛下手中的弓和箭向天鹅的方向奔去,天鹅飞落湖中雪山的倒影,波心震荡,少年分不清那是雪山还是天鹅了,他执迷地一步步踏入水中,雪山沉静,天鹅浮游,少年消失在水中,湖面浮上一套衣裳。狗惊恐地吠叫,叫声明灭,穿梭在树林之间,树怜悯地为它拨开一条道路,明知这样会引来一场灾祸。

首先消失的天鹅,接着是洁净的湖水和高大的树。人们发现这里树身坚硬,每棵树上都有特殊的黑色印记,这也是人们将其辨认并砍伐的标识。树一棵棵倒下,变成一条条黑色的龙骨,在海上当一艘艘船,这些船乘风破浪,登上它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它结实,也因为它火烧的伤口无人能摧毁。

如果不是酷似少年的少女登上了船,树原本可以接受命运做一艘船。女性是不能登船的,但这女性是船长的女儿,又女扮男装,无人敢欺凌。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在风中像燃烧的凤凰,在她举刀刺向扑向她的男人时,树认出她那双放生天鹅的手臂,旋即,船长和女儿被杀死,尸体被高高抛下船。船看着漂浮在自己身边的女儿,女儿的头发浸开像一团蔓延的火焰,赤身裸体的女儿乳房高高挺立,女儿变成了女人,不是因为海水泡胀她乳房像饱满乳汁,也不是身上有撕咬的伤痕,来自男人,或来自路边的游鱼,她从船上高高抛下的那刻,她变成女人,而她蚀尽血肉变成白骨沉底的那一刻,她变成人。那么轻盈玲珑的骨骼,在那么深那么深的海底。船悲伤地裂开一条缝,缓慢驶向正在到来的龙卷风中。

船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传说,在这座雪山下的这座村庄流传,传说这样说:有一艘幽灵船每年都会经过这村庄,一艘龙骨焦黑且开裂的船,会在每年的最后一场大雾天气里出现。船头站立一个红头发女人,浑身赤裸地唱着嘹亮的歌,一听就要上船去。

破破烂烂的船在海上飘飘荡荡,嘹亮的歌声穿越茫茫海雾,总有几个不愿捂着耳朵的女人冲出家门,说自己是天鹅的后裔,说要飞越那座雪山。她们说,她们看见洁白的天鹅伸展开柔软的翅膀,乘风飞往另一片天地,她们说,那是不同于此的新天地。她们全部死在攀山的途中。年轻的女人前赴后继,一具具尸体冻在途上,成为一个个指向的目标。

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传说,尽管船每年都会来,破开浓雾,和遥遥山巅闪闪发光的雪打招呼后,驶入阳光灿烂的海域。

你好吗,你好,你好。


二稿

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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