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文残酷，坂元裕二完美，新东爱偷懒

日本改元，令和二年，日本电视剧从业者们终于向平成时代“日剧黄金十年”的不朽名作发起挑战。是的，就是那部1991年播出，闪闪发光的《东京爱情故事》。

谁都无法凌越历史之河。新版《东爱》，也脱不开与91版、与漫画原作的对比。要问令和的故事有没有讲出新意，还得从头说起。

柴门文在漫画后记里说，关于爱情，若有一点能确定的，就是爱情必然结束。漫画版《东爱》旗帜鲜明地拆掉了爱情这座圣殿。东京不是纯情的，都市男女有着各自的怯懦与算计。

乡下来的小子永尾，不止于表面上的纯良无害。他也羡慕三上的风流浮浪，但他没有三上的资本——没有那样的英俊相貌，没有优渥的家庭背景，没有那样的讨女孩欢心。初来东京时，他就和三上各自领着女孩开房。

永尾当然不是坏人。他有那么点自卑，有那么点软弱，遇事易逃避。谁敢说自己绝缘于永尾这些所谓的“缺点”呢？

这时候，像空中飞舞的小鸟一般的，莉香登场了。柴门文说，她就是东京。

莉香对情感的纯度，有着迥异于常人的“苛求”。她要的是纯粹的爱，无关责任，不涉道德。就像她生活过的非洲大草原，她要太阳一样炽热的爱，草原一样无际的爱。

面对踌躇的永尾，莉香说，你在想爱和责任这些吧，别想那些了，都是多余的。就是这样，莉香是一个有些悬浮现实的，又让人向往的存在。她有着看似浪荡的私生活，不容于世，她又对欲望如此坦诚，活得像水一样澄澈。

永尾问他为什么和那些男人上床，莉香说，是因为爱。为什么上床后又拜拜呢？因为是一瞬的爱。

莉香和永尾就像世界的两端，她对爱的热烈，他对爱的胆怯，共同构成了柴门文的反套路。这不是我们熟悉的爱情神话。爱得热烈的那个，没人能承受，漫画里说，莉香爱的能量是五个男人承受的分量。爱得胆怯的那个，自以为懂爱，不过是自欺欺人。三上问永尾，你曾爱莉香爱到疯狂的地步，不想把她让给任何人吗？永尾哑然。

曾经，无数话语和文本堆叠出爱情神话。现在，柴门文以漫画之手，掐死了这光焰。

91版改编，当然无法做到如此激进，但编剧坂元裕二深谙柴门文的残酷内核。所以隔了岁月看，这部当时被冠以“纯爱”标签的作品，其实仍在暗戳戳地消解爱情神话。

有人说，世上只有一个莉香，那就是铃木保奈美的莉香，但还会有很多永尾、三上、里美。91版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正是铃木完美诠释出了一个生动的莉香。

据说，坂元是对照着铃木本人重修了莉香这个角色，剔掉了原作里偏“暗黑”的部分——不再有令人陷入疯狂与恐惧的神经冠能症，不再有那么多的一夜情。铃木的莉香，就像台词里说的，永远背着盛满“爱和希望”的包包，有着用不掉的满满元气。

她可以在苦冷的大雨里痴等恋人，还自嘲说，好像就要变成雕像了，石化为恋人约会地点的标志物了。但第二天，莉香又满血复活，好像昨夜的伤心已被擦除。

91版整部剧集，就像铃木的莉香，散发着不可言说的光晕。

片头的东京，行色匆匆的人群，光影交错的街景，清新活泼，令人振奋。镜头外，时值日本泡沫经济最后的巅峰。当年，坂元24，铃木23，按柴门文的设定，永尾23，91版就是一部青春之作，浑然天成，像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狠狠拥抱灿亮的时代。

相比铃木，太少人提及坂元对91版封神的决定性影响。为什么大家到今天还在讨论，永尾为什么没选莉香，为什么说莉香的爱太过沉重……就是因为，坂元没有让91版变成单薄的爱情神话。

在这里，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我们都是好龙的叶公。

永尾和里美可以走进婚姻，是因为适合，这是两个没那么勇敢的人。为爱燃烧的莉香，却让永尾吓得逃掉。最终，大家都找到了另一半，除了莉香。人潮汹涌的街头，永尾重逢莉香，探问她的近况。莉香说她还是一个人，因为要再找到让自己深爱的人是很难的。

现在，终于可以谈谈新版的《东爱》了。这是一部全面降维的《东爱》，没有漫画的勇猛彪悍，也没有91版那样精妙的平衡艺术。

新版最为人激赏的，似乎是它还原了漫画的大胆设定。第一集开场，两具赤裸的身体交缠，热烈过后，女人又拒绝了男人，“我和你在一起一点都不兴奋。”

女人就是莉香，而另一边，永尾乘坐着深夜巴士，驶向这座梦想之都——东京。

新版貌似将莉香体内燃烧的盛大情欲，重新提炼出来，编剧在其后还透过莉香向永尾发表了如下激烈宣言：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可以喜欢别人。

其实呢，这是一部偷懒的作品。一方面，想吃原作的红利，伪装出“反爱情”的犀利感，一方面，又偷偷踏着91版的情节点，给出一段晃眼错乱的四角恋。

对91版的莉香，流传着这样一个高度概括：什么都懂，却还那么纯真。新版的莉香是，什么都不懂，却还想装酷。

如果编剧真诚地认同柴门文的莉香，新版莉香应该是像崔卫平对余虹的描述：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灵魂，她是用身体来进行灵魂的活动。她与别人做爱，便是她与他人建立联系、面对世界的方式，她用身体来丈量和探测他人以及这个世界。

但结果，新版莉香就像一个活在自己幻想的爱情模式里的小女孩，好像没经历过现实的疼痛感，却能轻易喊出前卫的口号。

事实上，她还是像普通恋人那样，该脆弱脆弱，该嫉妒嫉妒，忍受不了永尾偷偷见里美。新版扔出了关于身体和欲望的宣言，但完全没兴趣深入讨论。

结果，宣言变成了说教，这是“反爱情”的潦草。同时，新版里的情话也变成了说教，这是编剧拙于塑造爱情。

整部剧遍布了各种现成的标题，比如永尾说的：你只是享受当下快乐的关系，那么不是我也可以啊，又比如莉香说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能否依偎在一起，而且绝不分开，我会做到滴水不漏的。

但，唯独少了爱情应有的怦然心动，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有人觉得，这像极了一个情场老油条在调戏一只小奶狗。

我们来看看坂元是怎样从洞察力和想象力两方面碾压新版编剧的。比如，他写爱情破土而出的魔幻时刻——深夜广场，永尾与莉香告别，擦出暧昧的火光。

永尾：明天见。

莉香：已经是今天了。

永尾：那么，待会见。不会睡过头了。

莉香：我会调好闹钟。

永尾：穿上睡衣，刷好牙……

莉香：卷着毛毯……

永尾：做个好梦。

莉香：丸子会到我的梦中吗？

永尾：那我也要。

莉香：再见。

永尾：再见。

莉香：晚安。

永尾：晚安。不要睡过头了。

莉香：这句刚才说过了。

永尾：是吗？做个好梦。

莉香：这个也说过了。这样下去我们永远回不了家了。

永尾：有这个可能。

莉香：那么，这样好了，我们喊预备，一起往后转，

永尾：好。

接下来是91版的名场面，两人一起喊预备，结果永尾转身迈步走，莉香呆立原地。没来由的预感，永尾转过身来。

永尾：你好过分。

莉香：丸子。

永尾：干嘛？

莉香：丸子。

永尾：干嘛？

莉香：丸子。

永尾：到底干什么？

莉香跑过去：我喜欢你。啊，说出来了真后悔。

永尾：你刚才说什么？

莉香：晚安。

单拎出来看，每句台词日常又素朴，没有硬拗的金句，组合起来却是最强烈的心跳声。再举个例子，看看坂元如何写羁绊的凝结与脆弱。

91版里，莉香跑去永尾的母校，在木柱上将自己的名字刻写在永尾旁。坂元笔力深厚至此，这既是写强烈的爱，莉香极力想要参与进遇到恋人之前的空白，又是写爱的不可能，学校拆迁在即，努力终归徒劳。

新版编剧延续坂元的思路，改成莉香和永尾一起在天台作画：两只莹白的小鸟，一前一后舞动在赤红绚烂的天空。然后，编剧又开始借永尾之口傻傻地表意：两只小鸟代表自己和莉香，而自己永远追随着莉香的步伐，向着太阳飞驰。数集之后，莉香修正永尾的答案：这不是太阳，而是完美的爱。

木柱刻字，又日常又浪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天台作画，又刻意又老套，还要通过台词点题，像咿咿呀呀烦人的胡琴。

都说91版，强烈应和着泡沫经济崩坏前的时代脉动。永尾、里美、三上还有尚子，就像在时代大梦里的迷失者，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莉香是这里头唯一的清醒者，也是一个高贵的失败者。

时间走到2020，泡沫经济早已破灭，人们仿佛活在一种超稳定的惫懒里，是不知该不该努力的时代。但令和版的《东爱》，空有两句貌似新时代的口号，整个故事却说不出新意，传递不了时代的消息，哪里是“新”的《东爱》呢？

其实，真正的新版《东爱》，早在2016年就已写出，仍出自坂元之手。那部剧叫《追忆潸然》，也是少年来到东京的故事。

还记得，柴门文说莉香就是东京吗？那东京又是什么呢？是让你兴致勃勃想要驯服的梦想。许多年后，坂元在《追忆潸然》里说，东京不是实现梦想的地方，东京是让人忘记自己没有实现梦想的地方。（文/ 淹然）